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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台上几番 / 第一章 繁华幕启

第一章 繁华幕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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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的开端,该是奶奶在上海的青春时期。那时,她还叫着自己的本名——乔槿蓁。
  
  槿蓁当年也算是个有点家底的女学生。父亲是洋行里的买办,母亲是上海工于昆曲和京剧的名角儿,同槿蓁的父亲结婚后,找了份报刊的工作;她有才华,思想又开放,所以跟槿蓁的父亲算是琴瑟和谐。长在这种家庭里的槿蓁,能看下来英文的《唐璜》,也能甩着水袖唱《牡丹亭》。父母对这样的女儿,自然也是当掌上珠捧着,在上学这事上,自然要是最新派最像样的。眼见着家里一切都蓊蓊郁郁地生长起来了,槿蓁的父亲偏就得了急病故去了。那些时日,槿蓁觉得全家都仿佛在一个断层的边缘,终日有风雨飘摇之感。好在,槿蓁的母亲是个能主事的,抑着心里的悲伤,勤心周转着亡夫留下的种种琐事。对于女儿的学业,她便更上心了,把女儿当成自己所有希望的凝结。民国二十四年,当局下令白银充公,家里换了纸币,在物价面前还是显得力不从心。槿蓁的母亲索性把置办脂粉钗环的钱也攒了下来,供女儿读书用。
  
  母亲的辛苦,槿蓁都看在眼里,因而读书格外用功,成了好学校里的好学生。学业空下来,她除了写稿贴补家用,就是爱和母亲唱戏:她实在是爱那戏腔戏韵,那一身浅粉或娇黄的褶子,还有那点额抚臂的娇俏。她唱戏的功夫,就是那会儿打下来的,对戏的爱,也是袭了她母亲的。她现在都记得,当年母亲最佩服的北平大师沈端麟来上海表演的时候,母亲不顾物力的辛苦,兴兴头头地拉着她去捧场。那一场上,沈大师还带了自己的大徒弟陈梦棠,母亲对那个大徒弟赞不绝口,散场后嘴边一直念叨着:“哎哟,那小徒弟秀润的来!槿蓁,你看你看,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人家都成个小角儿了呢!”槿蓁确实觉得那位陈梦棠陈先生卓荦不群,但她怎么也没想过要和他比,又不愿意被比下去,就只好笑道:“母亲,您再带带我,说不定我也能成个角儿跟陈先生一块儿唱了呢……”她母亲听了,立马正色:“不行,不行!你以为当个戏子好啊!你母亲拼了命供你到今天,不是为了让你走我的老路的!孩子啊,你别忘了,你父亲走的时候,还……”她说着又泫然欲泣了,槿蓁只好又哄着。
  
  那时的母亲,在自己心中,一直是缪斯女神似的存在;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自己的母亲,渐渐变成了自己所看不起的一套: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一切都像一团热火似的了,对报刊编辑的工作也懒懒散散的;槿蓁有时为了哄她,特意换上戏装扮青衣,结果却得了一句:“我不是说了,不要你走我这条路吗?”更要命的是,她还染上了烟瘾,把家里的财力放在那烟枪里烧着。槿蓁看不过眼去,劝她几句,她也只淡淡地说:“嗨,我早就过了努力的年龄了;你年轻,你向前走就是。”她的声音是水状的,但在槿蓁听来,却好像烟一样让人呛咳。
  
  如今家里的新生力量,也只有她了。她父亲的生意堂哥接管了,她就在她母亲的报社里写稿做事,挣钱贴补家用。报社里那些人都知道她,对她也挺好;唯有个男同事,因为手中的活计经常被她母亲抢去,而当时又看着她们家有财有势就没敢出声;现在看槿蓁这么个“没落贵族”的黄毛丫头来,便有点有意无意地酸她欺压她;槿蓁听闻过他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当然看得懂他的意图,只是因为自己给人家打工,只能好生周旋着。她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家庭,如今在人家眼里就像是“夕日欲颓”一样,有人看着是壮美,有人就要因此骂起“西晒”来。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不仅给她的报社生涯带来了转机,更让她初识了那位于她来说不得不提的英文教员。
  
  那天,槿蓁照例去报社交稿;偏生那天赶上那个男编辑当差收稿,这男人又酒虫挠心,因此那天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槿蓁到那里去的时候,便看出来他有醉意,于是不肯与他多嘴,递稿的时候直接把稿给了他,说了句“我的稿,您看一下”便转身要走。哪知刚回身,就叫那人一把锁住了手腕,那人打着酒嗝道:“乔……小姐,我……早听说……你,你唱戏好听,来……给爷叔唱一个,唱一个。”槿蓁直叫他这种油腻的态度弄得恶心,只是用了力抽出手腕,背着身冷冷说道:“不好意思,您喝酒了,我还是等您清醒点再来跟您说话吧。”话音刚落,就听后面“嘶拉,嘶拉”的声音,她转身一看,身子直接要软下去——只见那个衣冠禽兽一边撕着她的稿子,一边狞笑着道:“怎么样?还打不打算要你这稿子了?真以为自己多高贵呢,不就是个戏子的种?老子还告诉你,你今天不唱,甭想我把你放走!”槿蓁气得浑身乱筛,正在她要回骂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不怒自威的男声:
  
  “我倒要看看,谁非得让她唱!”
  
  她愣住了,转过身,发现是学校里英文教员里的王牌——沈琐钧。她跟他问了声好,他淡淡问了句:“我们学校的?”没等她答,就沉沉地问了那人一句:“这个位置,需要我换人吗?”槿蓁莫名替他担心:跟这么个禽兽说这么句话,他会怕?——但,紧接着,那人就理亏地把头埋下去,一片一片开始拼槿蓁的稿子,拼着拼着,抬头赔笑道:“乔小姐,您,您给我点时间,我……我慢慢给您拼……”槿蓁心有点软了:“要不我再写一份……”旁边的沈琐钧又开口了:“让他粘!这心思本就不该你费,凭什么惯他?”那人立马作揖:“是是是!您批评的是!该我粘!该我粘!”琐钧点点头,回头对槿蓁说了句:“让他粘着!咱们回学校去!”
  
  师生二人往学校走着。槿蓁同这位男教员不熟悉,走在一起,亦有点不自在;然而毕竟受人恩惠,一语不发也不合礼,就款款开口道:“今天的事情,还真谢谢先生帮我。我在学校里见过您几次,模糊地记着……您是沈琐钧沈先生?”琐钧点点头:“你经常到这里投稿?之前那人是否刁难过你?”槿蓁撇撇嘴:“他?他哪个不刁难?我在这里做事,做得比他好了他就要说些酸话;他说他自己爱写批评文章,结果从来不肯好好写——您不知道,他这人粗浅的,看到杂志上女明星的画像,他还要义愤填膺地骂人家是卖弄风骚给人看哩!”琐钧听了话,点头冷笑道:“这样的人,总是自己心里脏,看人家也都是脏的。”槿蓁觉得这话算是说到了自己心里,猛一拍手道:“正是呢!有时候我也真想骂回去,拿最恶毒的话堵他的嘴才好呢!”琐钧脸上依然平淡,只是勾了勾唇道:“这就不高明了——路上碰见只狂犬乱叫,你难道还学它叫回去?”槿蓁不由得笑出了声,对这位先生的幽默和风度实在敬佩。
  
  第二天她去上课,隐隐听闻她们班好像要换英文教员。她对此并不关心,反正不管谁教她都是用功,而且成绩总是出众的。她只是坐在位置上翻她的课本。这节课正好是英文课。她翻着书,偶然抬了抬眼皮,她瞥见了黑色中山装的一角,想着应该是新教员来了,便端正了身子——一抬头,她一惊:这位新教员,正是那天帮自己的沈先生。琐钧正环视四周熟悉情况,瞥见了她,眼神不由得一亮,向她颔首微笑;槿蓁也略深地点了点头以示尊敬。
  
  那堂课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冬日里从头到脚用热水沐浴过,有种释去重负后的畅快感。比之上一任教员,这位新教员的精力和热情实在是饱满不少,讲课语调从不那么腐儒似的板着,人又幽默,时事、名流、教过的学生乃至他自己,都在他的调侃范围之内,常博得满堂欢笑;英文知识更是了得,那些读不懂的章句,叫他拿来剖瓜切菜般一讲,不那么通英语的也懂了七八分。听他的课,槿蓁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活泼泼的青年身体里一个活跃的细胞,于是一直很踊跃;琐钧叫她吸引了去,听她一些挺难的问题也答得不错,不禁多注意了她一些,心想着这是个可塑之才,索性临下课时,选了槿蓁做他的学务助手。
  
  槿蓁本就爱英文,做了学务助手之后,对英文更加勤恳,争着要做那个“标格冠群英”的人。她和琐钧也在这种日日的协作中,日渐觉得契合了不少。琐钧算是个容易亲近的人,而且体贴学生,槿蓁记得她有次英文成绩滑出了前三甲,找琐钧哭诉说自己要卸任学务助手,琐钧却没有愠色,只道:“可不能这么泄气了,学业总是要有波折的,你底子好,想回去很快的。再者,只看班里,我也找不着像你这么尽心的学务助手了。不忙,咱们配合着来,总能上去的。”那一天,槿蓁真觉得他是很可靠的,甚至让她感觉像是自己的父亲重新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样——比她父亲更可亲一些,她跟她父亲多是论时事谈学术的,而跟这位先生,却常常可以插科打诨,聊些生活里的琐事。因此槿蓁格外贪恋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可慢慢地,她就发现自己的感情,开始超出了师生甚至是父女之间的规范,往一种不由她控制的地方去了。这种感情,就像海上唱歌的塞壬一样,美丽却带着危险性。先是没见到他满脑子想的也是他,而且一想到他就莫名有种紧张和兴奋;再是一见到他,她心里就感觉像穿了件紧身的刺绣旗袍——心情是绚丽愉悦的,但也有种不知所措,常常当着班里人的面就跟琐钧有些撒娇撒痴的样子,要不就是刻意作出雷厉风行新女性的样子,但总会过了头,不时引得几声笑语——她倒不管这些,甚而有些享受,有种演员听到赞叹的感觉;当着琐钧的面点检作业,她也要似有似无地哼两句自己学的戏或者近年的流行歌,以显得自己不是个书虫;对于学业,她的神经也绷得更紧了:两只眼睛探照灯一样,幽幽地朝周边扫,若没看到有人看英文呢,她要忿忿不平,觉得人家贱视英文,进而觉得是贱视琐钧和她;若是看见有人看英文呢,她又觉得慌张,怕人家夺了她的光彩,使得琐钧不再理她。她只能把更多的时间投在了英文上,又一遍一遍试探琐钧的意思——好在她在他心里一直是最出色的,虽然可能有哄她的成分。
  
  为了多争取些与琐钧独处的空间,槿蓁费尽了心思去搜集英文材料——不管那些材料是不是偏了些怪了些——然后自己总结出些问题来去请教琐钧。然而这琐钧,因为教学出众,学校里格外地让他奔忙;他家事又多了些,办公室往往是坐不住的。槿蓁摸不准他的行程,所以经常是抱着书本满怀壮志地去找他,却又在看到一套空桌椅后灰溜溜地回来。那时的她,只想在那些大块的阴影里遁形,似乎每个人都在拿饶有兴致又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她这个吃了闭门羹的学务助手,弄得她走在路上好像受着炮烙之刑。她把自己的委屈跟琐钧说了,琐钧体谅她,叫她每个周日晚饭后到他家中书房里去和他探讨学问——两家只隔上了两条街。
  “那时候觉得,跟着那么个人的时光,是无比美好的;可是……”说到这儿奶奶低头无声地苦笑,“时间总会鞭挞你的冲动的。我现在真是后悔,后悔没有在早早识得了陈梦棠之后同他一起去学戏,月亮一般的一个人儿给了我,我却就是看不着,偏偏拿路边儿的碎玻璃当宝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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