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督武司

　　大秦皇城，一个坐落在淮江北岸的庞然大物，号称这片广袤大地上最为繁华的城邦，城楼雄伟，高塔耸立，坊间市井，热闹非常，装潢修缮，一如盛梁。
　　这里是当年旧梁国的国都，旧梁国皇室在筑城之初，将北方大气磅礴的建筑风格用在了这片大陆的中心地带，城中分布着不计其数的坊市，如同一道棋盘，将整座皇城划分得井井有条。
　　最为巍峨的要数皇城中心那承袭至旧梁国的阿房宫，气势雄浑的宫殿群构成了整个帝国的权力中枢，百年前秦高祖皇帝攻占梁都后，将此处更名为北宫，虽改朝换代，宫闱更替，但这恢宏建筑历经百年却依旧屹立不倒。
　　朝廷各大衙门都建在北宫的周边，内阁府、学士院、六部衙门、以及独立设置的正二品行政机构督武司。
　　督武司的大院离北宫最远，院中有一座九层巨塔，塔基占地近半亩，高三十余丈，自下及上呈锥状，最顶端是一处亭子大小的瞭望台。
　　督武司的衙门据说原本是旧梁国的枢密院旧址，当时主掌举国军务，需调配各处城防，因而站在这塔尖的瞭望台上，整座皇城盛景尽收眼底。
　　王玄龄依旧是身着那一件青色布衣，双手倚在石雕护栏上，正望着远处城墙的方向。
　　“江山如故，梁庙已去。
　　历代帝王，冢中枯骨。
　　雄兵铁骑，陵间尘土。
　　变的只是当家客，不变才是天下人。”
　　透过清晨薄雾，他的视线越过城墙，直达远处宽不见对岸的壮阔淮江。
　　“首辅大人文采奕奕，下官佩服。”他身后的官服老者笑着附和道，细看之下，那黑色官服上的纹绣图案与旌州督武处汤大人如出一辙，不过他的游蛇纹路是由金丝镌绣。
　　“杜司承，老夫来这儿不是听你奉承的。”王玄龄微微侧过头，这一年，他确实又衰老了许多，深深的沟壑爬满了他本就枯黄的面部，深居长乐殿的那位天子，可是给他压了不少的担子，他深吸口气，正色问道，“陛下当真给你下了这道命令？”
　　“下官原本以为……首辅大人会知晓此事，毕竟各道州的折子都逃不脱您的眼睛。”这位杜司承颇为无奈地摊手道。
　　王玄龄转过身，将后背靠在冰冷的护栏上，叹了口气，“此事老夫确实知晓，但呈给陛下的意见是不需理会，无非是条野生锦鲤罢了，不过目前看来，陛下有他自己的打算。”他神色中带着些许无力，“你我二人都清楚，那锦鲤出世的地方，就在那人的住处……而且据我所知，这锦鲤与他还有些渊源，陛下这么做，分明是在挑衅了。”
　　杜司承听罢，不禁觉得有些稀奇，轻声反问道，“大人，这世上，有谁是陛下挑衅不得的？”
　　王玄龄无言以对，如今整个天下都在大秦脚下匍匐，又有谁能夺得走大秦天子看上的东西。
　　这位杜司承看他没再做声，继续说道，“大人以为……陛下这些年可曾睡得安稳过？自凤梧门之变过后的这十六年里，他夜夜梦回那日的惨状，弑侄灭亲这种事，一旦做了，就停不下来了……”
　　“不可妄言！”王玄龄惊怒道，四下张望了一番，“这般宫闱秘闻，不是你我可以谈论的。”
　　杜司承看他反应如此剧烈，淡淡笑道，“影侍进不来督武司，大人请尽管放心，如今的影侍说起来，也是在我督武司辖下，而且下官和大人今日只是就事论事，并非对陛下怀有异心，身正则无虞。”
　　王玄龄心有余悸，“陛下和登基之初，已经判若两人，若是当年有这种妄议皇权的事，或许还会念及功劳过往从轻发落，现如今再有那般情况，只怕就要抄家灭族了。再者，你杜明晦与老夫不同，老夫孑然一身生死由命，你却还有那一众家小，如何涉险？”
　　“下官谢大人关心。”这位名叫杜明晦的督武司一把手躬身谢道。
　　“我今日来找你，主要是想问问朝廷此行除了捕这锦鲤，可还有其他事务？”王玄龄言归正传。
　　“并无更多目的，不过下官想……难免会和那人遭遇。”杜明晦如是回道。
　　“那人……”王玄龄如今已与九曲河畔的老杨头作别一年有余，期间朝廷政务繁忙，也并未再打探过来自旌州的消息，这位老朋友，也不知现在如何了，他思索片刻，问向杜明晦:“督武司在旌州安插的暗探，这一年可有什么收获？”
　　“那人仍与往常一样，不过却未再垂钓，整日里深居简出，倒是那个孩子……这一年来都在习武。据探报来看，进步神速，暗探一直在暗中关注，期间还与那孩子交过一次手，仅几个月时，他就已经步入了上五品之境。”杜明晦说罢，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自己好歹也是通玄境界的武者，深知这般进步速度何其恐怖，“只怕假以时日，那孩子就要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了。”
　　王玄龄似乎心中有数，倒并未惊诧于此，只是追问，“陛下听闻后，就没再让你们督武司做些什么？”
　　杜明晦无奈一笑，“那人可是入圣的剑客，我们可没法轻举妄动，虽说也偶有阻挠过我暗探的活动，却也是出于护犊心切，他肯不计较我督武司的动作，让司里能定期给陛下交份差，下官就很知足了。”
　　王玄龄若有所思，几次张嘴，像是终究是下了决心:
　　“其实……我觉得陛下在这件事上，确实多虑了。”
　　说罢，他又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下四周。
　　到他这个岁数，确实不会在乎自己一条老命的生死，但当下他身为一国首辅，在其位而谋其政，面对举国百姓的生计，偌大帝国的发展，敌国异族的蠢蠢欲动，他早已不能再将生死置之度外，哪怕这在他头顶悬着利剑的，正是他所辅佐的君主，他也无法抛开这些顾虑。
　　看四下里空无一人，他接着轻声说道:“老夫与那人故交数十年，十几年间，在那乡村之中也交集甚密，老夫可以用一身清誉担保，那人如今还和当年一样，从没有想过与陛下起什么争端。”
　　杜如晦颇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位向来古井不波的首辅大人，这莫非就是关心则乱？他笑着轻声反问，“大人，若您是那龙椅上的天子，您能容忍这么个曾拿剑指过你脖子的人如今依然自在于世么？更何况……”他没再往下说。
　　“唉……”
　　王玄龄长叹了一口气，无情最是帝王家，他此刻感觉很无力，纵然他位高权重，也丝毫解不开这道打在天子心头的死结，无奈道，“那孩子……督武司不会对那孩子下手吧？”
　　“至少那人在时，朝廷不会有动作，但若是以后出了什么变故……下官就没法担保了。”杜明晦表情严肃。
　　王玄龄不再纠结这事，平复了下心情，转而又问起了锦鲤的事，“这一趟去江南，朝廷阵容如何？”
　　围捕锦鲤之事，陛下绕过了他这位首辅，直接给督武司下的指示，因而他对于细节一概不知。
　　杜明晦稍加思索，答道:“一位宗师，两位通玄，以及十几位大乘之境的武探。”
　　“当下在皇城里赋闲的宗师……莫非是张自成？”王玄龄问道。
　　“对，他踏入宗师之境十载有余，武道进步突飞猛进，如今更是隐隐触及顶峰，今年的武榜，司里已打算将他列在杨空明后头了。”杜明晦缓缓说道。
　　“哦？”王玄龄诧异，很快神色又归于平静，“与那人对阵，还是欠缺些。”
　　“不过，这是陛下钦点的，他自己倒也十分乐意前往，照他自己跟我讲的，一是想看看那千年难见的出世锦鲤，说不得能搏到一份机缘，武道上再进一步，二来他也想会会传说中那位剑圣，毕竟这十几年间，世上再没有过入圣之人了。”杜明晦如是说道。
　　“他对自己那柄陌刀如此自信？”王玄龄挑眉问道。
　　杜明晦哈哈一笑，“大人不通武学，自然是不知晓这其中奥妙，到了他这般境界，招式套路什么的，都已臻登峰造极，再难寸进，想要再进一步，就只有靠那无上心境，破开天人之隔，才能成就圣人之境。”
　　王玄龄对于这些不置可否，入圣之境的恐怖，二人都在十六年前亲身领略过，皇城远处那高三丈，厚三丈，用巨石垒就的坚实城墙壁垒，就曾在圣人一剑之下，轰然倒塌。
　　陛下的忧虑，可能就在此处吧。
　　杜明晦看他望着远处怔怔出神，便没有打断，从瞭望台的石桌上端起两杯仍冒着腾腾热气的清茶，将其中一杯缓缓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杜明晦手中的茶水，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这一趟，恐怕不止会有来自那人的阻挠，边关那边传来了消息，前段日子后梁国与大秦的商户往来突然频繁了起来，虽说边关的简报说没查出什么问题，但老夫觉得，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下官会叮嘱他们多多留意。”杜明晦抱拳道。
　　“老夫先走了。”王玄龄递回手中的空茶杯，转头走向瞭望台边缘的旋梯，边走边说道:“大秦的首辅不好干啊，六部上下如今都对老夫颇有微词，学士院和你督武司的境遇大概也与我一样，宫廷旧部同大秦新衙的争端，建国百年了，仍是这般难以平息。”
　　他身影逐渐消失在旋梯拐角，仍是一句话音传来，“只要我王玄龄还在这首辅位上，我新衙就能稳压他们一头。抱团取暖，古今皆然。”
　　杜明晦朝着旋梯口深深鞠了一躬，“首辅大人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