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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竿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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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的,不少村民已经带着孩子围在了王玄龄的私塾门口。
  张君宝昨日上午回家后,把玄龄先生要被当朝太子接走的事讲给了他爹娘,他爹娘就在九弯村的市集上卖竹筐,人来人往的,本就往来甚密的九个村子,下午就传遍了玄龄先生要走的消息。
  王玄龄自隆泰元年来到这里,呆在这儿的时长同杨弃剑的岁数一般大。
  这些年来,他无偿给九曲河边的乡村孩童启蒙,不说桃李遍地,至少也让这些孩子摆脱了目不识丁的现状,再加上平日里对付村民的寻常小病颇有一番妙手,因而深受大家的敬重。
  得知他要走,九个村子里受过他恩惠的百姓都自发的赶来送行,杨弃剑就在此列当中,就站在眼圈红肿的张君宝身旁。
  他早上临出门前也喊了仍在睡觉的老杨头,说玄龄先生要走,好歹过去送送,老杨头只说都是一把岁数的糟老头子,送啥送?矫情。
  他就一个人愤愤地过来了。
  王玄龄清晨一推开院门,就看到门外簇拥的人群,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百感交集之下,他先是躬身对着众人作了一揖。
  “老夫这些年,承蒙乡亲们关照了。”他起身望着面前一张张熟悉且朴实的面孔,缓缓说道:“十五载朝夕相处,命数里终有一别,我此去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只希望这十几年间,在破落小院,三尺讲台上带过的读书苗子,能不忘老夫的教诲,早日长成大秦的参天大树。”
  人群中的一众少年、孩童,眼神热切,纷纷拍手应和。
  他们记得,玄龄先生同他们每个人都讲过,九弯村外、旌州城外乃至江南道以外那片广袤的天下。
  王玄龄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我身无长物,院落中留有许多书籍,就当是送给九弯村乡亲们的薄礼,以后孩子们若想看书,直接过来便是,门不会锁。”
  这个青衫老头依旧那般的谈吐儒雅,又对着众人微微一笑。
  
  此时,人群后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吵闹的马蹄声,众人一阵推搡,纷纷让出了道路。
  只见一驾马车停在了院前小路上,仍是那辆六驾马车,极宽的车架已经超出了路边小石子铺就的路牙。
  赶车的正是昨日那位一袭银甲的刀疤脸,身旁的张君宝不禁往后又退了两步。
  
  待马车停稳,刀疤脸利落地翻身下来,朝着王玄龄单膝跪地,恭声说道:
  “太子右卫率石更新,奉殿下之命,接王大人启程。”
  “殿下可还在城中?”
  “禀大人,就在旌州城西门外等候,马车中备有早点,现在上车,即刻便能赶去汇合。”
  王玄龄点点头,“那动身吧。”
  王玄龄说罢,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小院,院中的柳树比去年更高大了些,一根柳枝已伸到了仅一人高的院墙外边,隐约能看到枝条上长出的新芽。
  春日未开花,柳梢发新芽。
  小院关不住,一枝到墙下。
  在石姓武将的搀扶下,王玄龄站上了马车,他突然转头看了眼人群中正注视着自己的杨弃剑,抛下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没再言语,返身掀开帘子钻进了车厢。
  “驾——”一声大喝,马车扬长而去,四周的人群也随着徐徐散去,张君宝沉默不语,也满脸沮丧地随村民走开了。
  偶有年岁稍小的孩童,正依偎在娘亲的怀里痛哭,虽然他们尚不能完全理解离别的含义,但一听说再见不到这个和蔼亲切的爷爷,有些伤心总是难免的。
  刘元吉就是哭得最凶的一位,此刻他脑袋正深深埋在娘亲的胸脯上,纵是裹着一层厚棉衣,那番鼓囊的风景也让一旁路过的村民忍不住侧目。
  看到远处的杨弃剑在盯着自己,刘元吉的娘亲微微一笑,二人目光对视之际,杨弃剑脸唰得通红,连忙转头朝一边溜开了。
  回家的路上,杨弃剑也颇为伤感,玄龄先生虽然平日里文绉绉的,好说些大道理,但脾气却十分温和,生活中对他们也极好。
  自打到私塾读书的这些年,他感觉这位先生对他的关照,比起当爷爷的老杨头还要多。
  踢着驿道上的石子,他一个人往家中走去,也不知道爷爷这会儿在家不,等会儿还得继续问问他玄龄先生昨日说的习武一事。
  这会儿,只怕他还正在钓鱼。
  “唉——”想到这儿,他又叹了口气,“家门不幸。”
  远远的就看到了村口那棵大树,这是江南一带不多见的常青树,驿道边种的多是些杨树,因为尚处初春时节的缘故,此时还光秃秃的,因而这棵屋上的大树就格外的显眼。
  老杨头今日出奇的没有出去钓鱼,正坐在树底下手里正把玩着一根竹竿,杨弃剑还以为是在摆弄自己昨日做的那把竹剑,急忙飞奔过去。
  走近一看,才发觉这竹竿要更长些,好像是老杨头平日钓鱼用的鱼竿,只不过此刻只剩七八尺长了,一端尽是细茬,像是被折断了。
  怪不得没去钓鱼,家伙什没了诶。
  杨弃剑如是想,正巧昨日的竹剑不够趁手,还想着截了他的鱼竿,这下也省得自己动手了。
  “老杨头,好端端的鱼竿,折了干啥?”他假惺惺地问道。
  老杨头翻了个白眼,起身抄着竹竿走了过来。
  杨弃剑忙后退两步,这怕不是要拿我撒气?
  “别动,臭小子,你爷爷我量量你有多高。”老杨头一脸嫌弃,立起竹竿在他身旁比划了一番。
  杨弃剑虽只有十五岁,面相还十分稚嫩,但个头却并不输别家十八九岁的小伙,已长成七尺男儿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天天吃鱼肉的缘故。
  “长得倒挺快,跟爷爷我当年差不多。”老杨头嘴里絮叨着,杨弃剑看了眼他微驼的背,比自己还要矮上半头,不免有些想笑。
  “玄龄先生昨日说的……”他试探地问道。
  “知道了,习武一事。”老杨头比划完他的身高,就拿着竹竿又坐回了树下,粗糙的手掌在上边不断摩挲,继续说道,“驴日的走前也跟我说了,老子还需要他来提醒?”
  “不过,先生说得云里雾里,我不太明白。”杨弃剑直言道。
  “哈哈哈哈。”老杨头仰头一笑,露出了满口黄牙,此时正巧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子被刮得沙沙作响,几片不开眼的正巧落在了他肩头,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竹竿,“他个迂腐书生,懂个球的武道。”
  
  他挨个数着竹竿上的竹节,又用手掌简单丈量了下长度,然后停在了适中的位置,伸出食指,对着那竹竿轻轻一叩。
  从他身下忽然又掀起了一阵莫名的微风,地上的落叶被席卷着向四周吹去,他手中多余的竹竿在这敲击之下,竟直接化为齑粉,碎屑也随风四散开来。
  
  杨弃剑忙甩起双手忽扇着涨起的竹屑,待四周平静下来,他才发现原本一人多高的竹竿,此时只余下了老杨头手中三尺那么长。
  这场面属实把他震慑住了,大脑登时一片空白,这天天只晓得钓鱼的老杨头,平日里看他挑个水都费劲,刚才那番神通是如何做到的?
  莫不是,咱这整日不修边幅的爷爷,真就是个武林高手?
  这两日的见闻实在让他难以消化,先是温文尔雅的玄龄先生被当朝太子亲驾接走,再是邋里邋遢的爷爷一指叩碎了半截竹竿。
  他晃晃脑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兴许这竹子年代久远朽掉了,这不,鱼都能给扯断。
  正诧异间,老杨头将手中剩下的竹竿抛了过来,他一把接住。
  “以后这就是你的配剑,你小子别瞧不上,老子二十四年的剑意,都在这竹竿里头。”老杨头虽说得一脸严肃,可杨弃剑还是有些忍俊不禁,钓鱼竟还能整出剑意来。
  他仔细端详着手里的三尺竹竿,这才注意以往没有发觉的与众不同之处。
  
  若是普通竹竿,砍下来没多久便会老化发黄,而这根被当鱼竿使了这么多年,却依旧是翠绿颜色,如同竹林中的嫩竹一般,历经了老杨头这么些年的摩挲,已经被盘得通体发亮,宛如翠玉打造。
  “老杨头,咱就先不讲练剑的事儿,单看这剑……”杨弃剑一脸的嫌弃,这拿来玩耍倒还可以,真一本正经的当个兵器,属实敷衍了些。
  “甭废话,走,跟爷爷去河边。”
  老杨头起身,转头就朝着九曲河边走去,他忙不迭跟上。
  一老一少此时站在几十丈宽的九曲河岸边,吹着迎面呼呼过来的寒风。
  老杨头长舒了口气。
  “你知道我为啥这么些年都在九曲河上钓鱼吗?”
  “离家近。”
  老杨头皱起眉头,如看傻子般瞟了眼一旁的孙子,“放你娘的屁,咱村里这九曲河,看起来虽十分不起眼,却是别有一番机缘。”
  “啥机缘?”小杨问道。
  “相传锦鲤途径九转,便可一跃龙门,化身蛟龙,这九曲河恰好逢九道弯,河尾巴上,可是藏着些好东西。”
  “老杨头,这话可不像你说的。”
  “这话就是我说的,他娘的,甭以为你爷爷我当真就是个没见识老渔夫,当年我风光那会儿,天下武林都得往后稍稍。”
  若是说老杨头会点功夫,看了方才那叩指碎竹的手段,他倒还能信上几分,可老头子如今却越说越离谱了,不过看他在兴头上,杨弃剑也就没去打断。
  “你小子比我幸运得多,当年我习剑之初,可是个贵公子哥儿,难得能静下心来。这武道一途,修身在次,修心在先,我是绕了许多弯路,辜负了诸多亲友,才能成就那一日圣人。”老杨头像是在回忆什么,叹了口气,继续缓缓说道:
  “哪怕是我出走江湖,在这片宝地静心垂钓,剑道终有所成,可这身世过往也始终是我的软肋,以至于一朝剑心崩碎,才成了如今这幅落魄模样。”
  杨弃剑似懂非懂。
  “臭小子,答应爷爷一件事。”
  “啥事?”
  “追求武道,就不要被俗世扰了心境。”
  杨弃剑点点头,虽然他不大能明白这些道啊境啊的东西,但自小被老杨头散养惯了的他,哪有那些矫情,这十几年不也都过来了么,俗世是啥?还能有老杨头俗嘛?
  老杨头看他应下了,也没再多言,伸手拿过他持着的竹竿,在他目光注视下,缓缓将竹竿举过头顶,顷刻间发力,朝着河面劈砍下去。
  砰一声,只见一道泛白浪花沿着竹竿顶端直冲向河对岸,犹如一条巨蟒在水面上飞速游过,宽阔的九曲河面被这如巨蟒一般的浪花生生地截成了两段。
  接着,只听水下一阵轰鸣,河面上顿时像是炸开了锅,河水竟沿着那道浪花为分界,翻滚着向两侧汹涌推开,露出了中间约摸两丈深,满是淤泥的黑色河床。
  一竿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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