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祖师堂

　　晚上的碧云峰祖师堂已经灯火通明。比起其他各峰祖师堂，碧云峰祖师堂确实有点寒碜，方圆不过十来丈的小合院，墙是土砖砌的，瓦是山下普通民房常用的。而门下弟子也是少的可怜，只有四人，且清一色是光棍，平时的一日三餐的任务就落在懂点厨艺的大师兄秦宽肩上。大师兄穷苦人家出身，人如其名为人宽厚，虽日常修行课完毕后还得日复一日给大家做好饭菜，却毫无怨言。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师弟经常抱怨师父，一个百多岁的老男人还没找到一个暖被窝的女人。师父却笑呵呵的的说，修炼之人一旦修到炼神三境后对七情六欲就减少了大半，修到地仙三境已经可算是无欲无求。小师弟却义正言辞说元婴地仙了不起啊，地仙就不是男人了，人家曹宗主还不是和彩云峰慕容师叔结为道侣了，前几年还生了个小师妹。而师父辩不过最后只会呵呵呵呵笑着走开。
　　二师兄袁顺是山下大余王朝名门望族之后，生性淡泊名利又非家族嫡子，当师父左岩游历大余王朝说可以带他上沐依山修行，袁顺毫不犹豫跪求爹娘允许，其父母也是希望他能远离家族内勾心斗角便答应了。在沐依山修道已近三十载，当中甚少下山。天行宗规定门下弟子三年可有一次省亲，时间不超一个月，但袁顺也只在其母去世后下过一次山。
　　三师兄苏大富是左岩从一处遭遇战火的村落带回来的孤儿，修行资质比较一般，上山修行二十五年，也只是刚过练体三境，踏入练气三境中第一境集气境。沐依山灵气浓郁，山中天材地宝无数，宗门的日常所需都是用这些与山下商队交换。因修行资质一般，苏大富平时除了修行外，也会经常被派到山下与商贷交易物资。大富无欲无求，乱世中活下来的孤儿也从不为境界低而苦恼。
　　祖师堂中厅饭桌上已经摆好了几个菜，左岩仅剩的两只鸡也摆在桌上，还搬出一坛不是逢年过节不会喝的自酿松针酒，今晚要和弟子们小酌。众人坐定后，姜雨捧起酒坛揭开封口，先给师父倒满一碗，接着给三位师兄和自己倒上。
　　左岩右手端起酒碗，微笑着说道:“来，今日为师和你们一起恭喜小雨破境。”众师兄端起酒碗，齐声贺喜道:“恭喜小师弟。”
　　饮完一碗，姜雨正要起身伸手拎酒坛，一旁大师兄秦宽眼疾手快拎起说道:“今天你坐着，倒酒的事让师兄们来。”
　　苏大富也在一旁起哄:“就是就是，小师弟过段时日就要单独开峰了，开峰以后就很难有空回来吃大师兄做的饭啦。”
　　不等姜雨回答，袁顺又插话道:“不知小师弟有没有选好在哪座山峰开支立派？”
　　苏大富立马说道:“必须选玉竹峰，那一片我熟悉不过了，山里野兔山鸡狍子多，山下那个深水潭还有无数小师弟喜欢吃的深水大青鱼。哈哈，选那里小师弟饿不着。”
　　姜雨挥挥手道“开峰之事我还从未想过，等走一趟恨剑山再说，至于吃大师兄做的饭菜嘛，我这人好吃又懒做，大师兄记得每天留我碗筷哈哈哈。”
　　“哈哈哈，你都快是个自立门户开支立派的祖师爷了，还有脸回来蹭吃蹭喝啊。”
　　“哎呦喂，师弟我还没踏出碧云峰大门，师兄就急着赶我走了，有你们这样当师兄的吗?碧云峰可是我家，我回家吃饭怎么算蹭吃蹭喝了，师父您说对不对。”
　　左岩微笑着点头，看着弟子们嬉笑打趣，似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自孩童时上山，时光荏苒已过一百六十余载，左岩从未体会过何为家的温暖，但看着眼前叽叽喳喳喝酒吃肉的弟子，不是至亲之人却似亲人，原来这个样子的就是家，仿佛眼前这几个就是自己的家人。
　　酒足饭饱，秦宽和苏大富在收拾碗筷，左岩站起身说道:“小雨，陪师父到山下竹林走走。”
　　姜雨有些诧异，自上山以来，这个不太善于言辞的师父除了传授功法外，就极少单独和弟子唠嗑，今天是喝多了吗？
　　只能无奈站起身，摸了摸滚圆的肚子道:“好嘞，吃饱了是该走动走动，不然撑的慌。”
　　
　　一轮明月当空挂，皎洁月光洒满沐依山。碧云峰半山紫竹林，一青一白两个身影走在紫竹林的青石板路上。走在前面身材略显发福的白衣中年男子正是碧云峰主左岩，约三步外跟着小弟子青衣姜雨。
　　从山顶祖师堂到山腰紫竹林，师徒二人一路无话，半晌后徒弟憋不住了，率先打破沉默:“师父是有话要问弟子？”
　　左岩并未停下脚步，只是轻声问道:“上山十几年了，可曾想家？”
　　“偶尔想，但并非特别想，这几年每三年能回家省亲一个月，也足够了。”
　　左岩话音一转，轻声说道:“大周王朝地处九洲中央，北有土胡氏族，南有大炎王朝，西有九黎族裔的古汉国，东有大顺王朝。大周老周王虽左右逢源换来了数十年的休养生息，但夹缝中求生国势也是在风雨中飘摇。你姜家助大周立国以来，到你爹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了吧。”
　　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姜家祖训凡姜家男儿世代必须为国为民守卫疆土，但你爹娘作为姜家嫡系子孙，却出人意料把你交给为师，为了让你上山，你爹娘可是承受了家族的巨大压力啊。”
　　“师父是不是想跟我讲为何我爹宁愿违背祖训也要送我上沐依山？”
　　左岩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道:“在你八岁那年，天地间发生了一次亘古未有的异象，东南方天际如烈火焚天，西北方却白昼瞬间变星月朗朗，一南一北各有星孛陨落人间。大周皇帝命太常监望气宗师元丰夙夜解读得一谶:司辰轮转荧惑降世，天下大乱将起，乃大凶之兆。”
　　姜雨疑惑不解:“师父，弟子可就不解了，这灾星降世跟我上山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如果真如元丰大师所说，人间再来一次数千年前的惨烈战乱，你姜家作为山下王朝的镇国大将族门，岂能置身事外。”
　　“弟子只知道我是被师父骗上山的。”姜雨哈哈大笑道。
　　“傻小子，当年为师在大周京城初次见你后当即登门造访，提出带你上沐依山修行，是看你资质心性都极好。但你爹顶着族人的非议一定要让你上山，只想让你跳出乱世平平安安的活着而已。”左岩微笑着骂道。
　　姜雨抬头望了一眼明月，轻声说道:“弟子记得当初师父跟我讲，沐依山有好多京城里面都没有的好吃的东西，还有好多九洲各地的小伙伴一起玩，修炼以后还能长生不死。”顿了顿又接着轻声道:“小的时候贪吃，后面长大了才知道是每天药汤打熬筋骨所致，但也怕练武吃苦，当然也怕死，怕长大了哪天上了战场就死在那里再也见不到亲人。所以就被师父哄上山了。”
　　“山下是人间，山上是净土，你爹希望你能一生平安顺遂，这是你兄长和弟弟都没有的福分机缘。”
　　姜雨沉默不语，像是又忆起往事。
　　“明日宗主召集各峰主议事，替你选一个吉时让你进恨剑山。这段时间你也别到处跑，待在家中把境界再稳固稳固。”
　　“哦，弟子知道了。”
　　两人一路走进山边一座凉亭才停下脚步，一眼望去，山下万籁俱静一片祥和，亭中白衣飘逸青衣飒爽，夜空月色皎洁繁星点点。左岩凭栏而立眺望远方，眼带神意似要看透山下人间。半晌才缓缓说道:“世间的苦，是生而为人却命如风中浮萍。所以啊，能上山修个大自在，自是天大的福缘，要珍惜咯。”
　　“师父，弟子修行了十六年，但好像越来越不知道自己为何修行了。”
　　“你这脑瓜子一天天想啥呢，修行不为长生难道是为了山上的饭好吃?”
　　“哈哈，山上的饭确实好吃啊。”
　　“又贫嘴了是不，赶紧回去梳洗休息。”
　　“好嘞……”
　　
　　旭日初升，霞光万丈的沐依山仙气渺渺。
　　随着一声悠长的晨钟敲响，各峰弟子将开始新一天的修行，天行宗剑修的日常修行视境界不同修炼方式也不同。
　　初入门的炼体三境晨练的两个时辰，功课是浸泡采用山中天材地宝熬制的汤药以打磨体魄，下午两个时辰修习宗门剑术。
　　练气三境晨练两个时辰修习集气和运气，下午两个时辰也是练习宗门剑术。
　　炼神三境前面两境早晨两个时辰修炼神识，下午两个时辰修习御剑之术，而进入炼神最后一境金丹境开始，前面的练习已经结束，自身金丹和本命剑能全年无休自动吸取天地灵气，金丹品相和本命剑品级越好吸取天地灵气越快，所以修到金丹境已经可谓是踏入仙门了，看似不修行却日日夜夜在修行。
　　玉岚峰的祖师堂内庭祖师牌位前面，宗主曹溯居前率各峰山主捻香祭拜，除青崖峰卧榻在床风烛残年的老金丹峰主外，其他峰主包括玉漱峰主赵长欢，一字排开站在曹溯身后。
　　祖师堂神按上最上方一栏中央神位供奉的不是灵牌，而是一把古色古香的佩剑，这把剑是传说中飞升天外的初代祖师无涯子的随身佩剑。而从第二栏开始均是空置，二代祖师仙人旻珩并未仙逝和飞升，而是在数十年前把宗主之位传给刚刚修成玉璞境的曹溯后云游四海去了。而其他二代祖师爷们据旻珩祖师所说是资质不佳均已老死山门，连个金丹都没混着，无法进入恨剑山拿到属于自己的神剑，自然无法进祖师堂获得席位。
　　祖师堂神按两侧有两根大理石柱子，粗约一人怀抱，与神位齐平，顶上是两颗酒碗般大的夜光珠，是当年无涯子祖师游历天下时所斩杀的一条恶龙的一对眼珠，而两旁柱子自上而下各篆刻着四个鎏金大字——青山不墨，剑气长存。
　　祖师堂前厅为日常议事大厅，议事大厅整体布置相当简朴，中间一张朱红色长木椅和一张朱红色小木茶几，下面两侧分立各三张同颜色的木椅和茶几。
　　众人敬香完毕，回到前厅依次落座。
　　居中而坐的宗主曹溯率先单刀直入开口正声说道:“各位，此次宗门议会只议两事。其一是昨天宗门祖师的庇佑下，宗门又添一位金丹剑仙，按常例本次议事将由本座为新晋金丹剑仙姜雨挑一个良辰吉日进入恨剑山挑选神剑，此事左师兄已提交三个黄道吉日，本座细堪后再公布具体时日。其二，青崖峰喻千岭师兄大限将至，日前本座去探望时，喻师兄请求让他下山回喻家村祖屋颐养天年。各位都来说说自己的想法建议。”
　　曹溯一番话惊倒众人，第一个选吉日良辰进恨剑山是正常新晋金丹剑仙走个流程，而第二个却是闻所未闻。天行宗创立至今千余年，能下山的情况只有三种。一是每年各峰主轮流带一批优秀弟子下山游历，但名额极少。二是三年一次的下山省亲，条件也是只限炼神三境以上弟子，限时一个月。三是低境界的弟子每月一次到山脚下小镇与商贩交易物资。但从未出现过宗门弟子放弃修行而下山的情况。
　　“给小雨进山选时辰一事按惯例就行了。至于喻师兄要下山一事，万万不能答应，否则宗门规矩何存？”心直口快的任时涨红着脸大声说道。
　　一副中年美妇模样的彩云峰商羽迟疑片刻后问道:“宗主，喻师兄莫非失心疯了？”
　　“各位，喻师兄也说了，他深知这个请求不合规矩，如果本座不答应，就当他没有提过。喻师兄在我等年幼时对大家照顾有加，他言已至此，本座难于抉择，所以想知道各位对此有何看法？”曹溯站起身，双手负后走到众人座椅中间沉声道。
　　青云峰主屈靖叹了一口气:“弃自身大道不管，弃宗门规矩不顾，喻师兄给大伙出了个难题啊，何苦来哉。”
　　要知道天行宗自创立以来，宗门教义奉行剪断凡尘避世修行，有道是一入天行门从此了凡尘。祖师门规封禁山门，也就怕门下弟子修道有成要求下山，作为战斗力极强的剑道修士，如在大争之世，是为祸一方还是造福人间难以定论。
　　曹溯低头沉思，缓缓在厅中抬脚踱步，片刻后说道:“本座这些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多年前的天降异象背后隐藏的真相，似乎离揭晓时刻越来越近，如果当真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时刻到来，天行宗是否还能是人间的一方净土？而喻师兄这一出，等于将宗门推向两条分叉路，是继续出世修行，还是入世主动拥抱狂风暴雨？往深处推衍，此事事关宗门兴衰存亡，确实难于抉择，希望大家能畅所欲言。”
　　话音刚落，急性子的任时又抢着道:“天行宗的千年安定立身之本便是不沾染世俗红尘，山下乱世与我等何干。一旦开禁，恐给宗门招来无穷灾祸。宗主顾及同门情谊不好去说，让我等与喻师兄说去便是。”
　　曹溯低头不语，转身回到座位坐下，随即端起茶几上杯子，打开杯盖吹了吹气，杯中茶色青翠，轻轻呷了一口即合上盖子说道:“左师兄和欢儿就没有想要说的?”
　　此刻左岩心里暗自嘀咕，这几位峰主师弟修行百余年都修出了个榆木脑袋吧，曹溯一番话当中深意并非在意喻师兄去留，而是针对二十多年前的那句谶言，似乎有所谋划。但苦于自己并不善于动脑子谋划，此刻只能清了清嗓子不痛不痒说了句:“荧惑降世司辰轮转，明明已登天成神，却又不舍隔绝人间，是又要掀起人间血雨腥风了，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为何总不消停。”
　　中年美妇模样的商羽皱了皱眉头，一脸不屑的说道:“该不会自己吓自己吧，都说水火之神重新降临人间，这不十多年也过去了，也没闹出点动静来。”
　　“欢儿，你来说说看。”曹溯一脸平静，他此刻最是期待这位被他和宗门长辈视为第四代宗主人选弟子有自己的见解。
　　一身青衣打扮的赵长欢缓缓站起身来，剑眉朗目身姿挺拔外形俊美，未及而立之年却已是金丹剑修，单独开峰并在祖师堂拥有一席之地。
　　此刻的他躬身抱拳朗声说道:“弟子愚钝，这些年只一心修炼，对多年前的战事并不了解。但弟子看房跟宗主一般，未来真回到多年前的乱世，没有任何一个宗门有能力在这场巨大漩涡中置身事外。如果真是水火不容，宗门大概也只能选择其中一方，选对了宗门活下来。选错了灰飞烟灭。”
　　曹溯一脸严肃说道:“接着说。”
　　“弟子对当年诸神大战一事了解甚少，想说也说不下去了。”
　　“小小年纪便如此老成持重，这样不好。”曹溯看了一眼得意弟子，这孩子在长辈面前，永远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也只有在和姜雨师弟一起，才偶尔展露少年心性。
　　赵长欢皱了皱眉头，丝毫没有犹豫回答道:“师父如果想要的答案，可以让弟子下山去寻找。”
　　曹溯神情冷漠道:“怎么，贪恋起山下凡尘了，回去后抄门规一百遍。”
　　不待弟子回答，随即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说道:“今日宗门议事完毕，未决之事待诸位仔细思量后再议吧。姜雨入恨剑山按左师兄所选最快的日子来办，三天后辰时本座打开秘境，请左师兄这几天务必详细跟姜雨讲解进山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