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完

　　（129）
　　夏天的深夜，李执和厉娜总能听到屋后树林里有一种奇怪的鸟叫声，像人在夜里诡异的笑声。
　　“莹儿、莹儿、哈哈哈哈”，“莹儿、莹儿、哈哈哈哈”。
　　到底是一种什么吓人的鸟在叫，李执和厉娜决定去屋后的树林里揭开秘密。
　　白天李执和厉娜去树林里找。
　　林间非常安静。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地，冒着一堆一堆矮小的丝毛草。四周长满伏地的绿植，星星点点开着五颜六色的小野花。林间很平坦，像一张绣满小花朵的绿色地毯。
　　忽然，林间深处传来鸟叫声。
　　李执侧耳聆听，这种声音清脆悠扬，完全不是那种诡异的笑声。
　　“那是什么鸟在叫？”李执问道。
　　“那是李莹鸟！你听，李莹，李莹，叫得多清晰。”厉娜惊喜的答道。
　　“李莹、李莹”，果真是这样叫的。鸟儿的叫声能这样清晰可辨，真的好神奇啊。
　　“为什么叫李莹鸟呢？”
　　“他们是一对儿情人鸟，那边还会有另一只鸟回应呢！他会答道：王干哥、王干哥！”
　　“王干哥、王干哥”，果真树林的另一边传来鸟儿的应答声。
　　“好奇妙的李莹鸟，我从小在林场长大，为什么没有听说过呢。”李执惊奇的问道。
　　“李莹鸟是非忧城独有的一种鸟，它有一个动人的传说故事。”
　　“在很早很早以前，村里有一对青年男女，姑娘叫李莹，小伙子叫王干。李莹善良美丽，王干勤劳勇敢。他俩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偷偷的相爱了。可是王干家境贫寒，女孩父母不允许两人相爱，把她许配给富人家的儿子。富人家娶亲的前一天晚上，李莹偷偷从家里逃跑出去找王干。两人商量一起私奔，于是跑到深山里。家人打着火把来追，李莹和王干看到山下火把光，赶紧往深山里面跑。王干在前面开路，李莹在后面跟随。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王干不慎掉入悬崖，摔死了。李莹在崖边千呼万唤没有回应，知道王干哥已经死去，自己独活也无意义，随后也纵身跳了下去。第二天清晨，悬崖底下飞上来一只小鸟，四处鸣叫呼唤：李莹，李莹。悬崖另一边也有一只小鸟，回应道：王干哥、王干哥。人们知道这是死去的李莹和王干变的小鸟。”
　　这是一个凄美的故事，两人感到很伤感，也愈发珍惜相伴的时光。
　　两人在林间漫步，花丛中的蝴蝶，风中的流萤，光影中的秀发，相视一笑的彼此。
　　李执突然在一处土壁下，草丛里，发现一只可爱的鸟，它长得非常奇怪。
　　它的体型像一个绒布娃娃，长着一张明显的人脸。脸盘周围生长着一圈绒毛，像冬天穿着狐狸尾毛领的皮衣。她的脸庞是雪白的，表情宁静安详，高贵而优雅。她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好像是盯着你的眼睛，又好像是聚焦在你脑后的某一个地方，似乎是看透了你。
　　山海经里有记载“崦嵫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鸮而人面”，这只鸟儿就像是山海经里描述的人面鸮。
　　李执和厉娜在周围找了个遍，没有找到鸟窝，也没有找到其它成鸟的踪迹。这个小家伙怎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迷路了？还是被遗弃了？
　　李执和厉娜看小人面鸟可怜，就把它抱回家养。
　　这个可怜的小人面鸟吃什么呢？
　　李执给它喂小鱼。这只小人面鸟和李执小时候喂养过的小鸟完全不一样！她非常适应环境，只要把小鱼放到它跟前，它一下就用爪子抓住，然后送到嘴里狼吞虎咽的吃掉。它的食欲很好，一顿能吃10条小鱼。
　　李执天天给她喂小鱼，天天和她四目相对。
　　李执呆呆的望着她，她也呆呆的看着李执，一望就是几个小时。逐渐的，李执觉得小人面鸟的眼神深邃，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李执仔细辨认，他睁大眼睛，她的瞳仁里竟然是裴艺飞！
　　李执感到毛骨悚然，他怀疑人面鸟华丽的羽毛里藏着一个人。
　　时间长了，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李执觉得这双美丽而无怨的双眼，是那么熟悉，令人忧伤。他想起来一个人，它那么像她，越看越像，裴艺飞惊呆了。天哪！她像那个人的双眼，像慧老师的双眼！
　　李执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他双手抱头，泪流满面。
　　李执不敢把这个秘密告诉厉娜。
　　小人面鸟生长很快，两肋、腹部的羽毛逐渐覆盖完全。10天以后，已经羽翼丰满，时不时张开翅膀，一副跃跃欲飞的样子。
　　厉娜和李执用黑布蒙上小人面鸟的眼睛，走到很远的地方，把她放归林间。
　　小人面鸟飞走的时候，特别匆忙，她的羽翼柔软丰厚，飞离时竟然无声无息。
　　李执怅然若失，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有一天，他正在屋前的菜地里除草，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莹儿、莹儿，哈哈哈哈”、“莹儿、莹儿，哈哈哈哈。”
　　李执抬起头，是那只小人面鸟回来了。她站在篱笆上，双目一如昨日：无怨无悔，无悲无喜，无恨无仇，无生无死。
　　她好像在问：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李执如一梦初醒，此时方才明白：李执不是理智的谐音，也不是执法的执。而是执念的执，人生有未完成之事，求之不得，弃之不下，是为执念。
　　晚上，李执行为异常，他买了酒肉，做了丰盛的晚餐，这是他来到非忧城第一次饮酒。
　　他和厉娜开怀痛饮，两人都喝醉了。
　　早晨，厉娜醒来的时候，发觉丈夫不在身边，她揉揉朦胧睡眼，在枕头边上发现一张纸条：
　　“厉娜，我去找裴艺飞了结。如果三日之内没有回音，那么世上本无李执这个人。”
　　厉娜“啊”的惊叫一声，光着脚跑出门。屋前屋后去找，到豆满江沙堤去找，都没有找到。他给厉军打电话，厉军说，昨晚领导来把车开走了。
　　昨晚就开车走了，那么今天已在千里之外，追也追不到了。
　　厉娜悲痛欲绝，李执就这样绝情的丢下自己。也许自己已有身孕，还想给他一个惊喜。回想丈夫往日万般宠爱自己，更是柔肠寸断！她赌气去村里要了瓶百草枯，摆在梳妆台上，望着镜中披头散发的美人，如疯如癫。
　　百草枯是剧毒农药，是农药中毒性最大的，只要喝一口，死亡率是百分之百，毫无救活的可能。
　　好！三天之后世上没有李执这个人！那么也没有厉娜这个人！大家一起上西天吧！
　　（130）
　　李执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指引，驾车朝那个多年一直逃避的方向驰去。
　　窗外的景物像倒放电影，在眼前一一掠过。
　　仿佛时光倒流。
　　在那条逃亡的路线上，他像一支射出的箭被倒流的时光收回，一直回到起点。
　　第一天。
　　李执把车停在镇中学的大门外，他躲在车里，观察着进进出出的师生。
　　李执已经考虑清楚。对于他的情敌周老师，李执判断有二种可能。一是周老师被打死了，那么自己会抵命。第二种，周老师当时身负重伤，但有幸抢救活下来，自己会判刑入狱。
　　对于慧老师，李执只有一种猜测。慧老师和周老师离婚，经受了道德的谴责、社会的羞辱、经济上的窘迫、事业上的毁灭、情感上的绝望。她在为裴艺飞受罪，是时候让裴艺飞来承受这一切了。
　　李执来之前把家里的财产分成两半，自己一半，厉娜一半，这是他曾经给厉娜的预约。这是一笔巨额的现金，他将用这些钱为裴艺飞赎罪。
　　如果周老师真的死了，那么李执会继续逃亡，他不会坐以待毙。他不服，他当时在那种危机情况下，他别无选择，他只能做出那样的行为。他并没有杀死他的预谋，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故意杀人犯。他肯定会继续逃亡，因为无论何时，他骨子里都有钢。
　　法律上有一种正当防卫，指在他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为保护他人的生命而采取的防卫措施。李执认为裴艺飞当时的举动就是这个因素导致的，所以，如果让裴艺飞抵命，他是不会认命的。
　　李执透过车窗，一一辨认进出的老师，可是，他一直没有看到慧老师。
　　下班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他眼前。
　　奚妍！是奚妍！她像多年前那样从校门里从容的走出来！
　　李执不敢迎上去，他悄悄的跟在奚妍身后，在一个胡同拐弯处，突然赶上去叫住她。
　　奚妍听到一个熟悉但是很久都没有听到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
　　她一眼就认出了裴艺飞，她“啊”的惊叫了一声！
　　奚妍以前从来都特别沉着，遇事不慌，可是当看到裴艺飞这个潜逃五年的人，虽然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甚至曾经倾心，但是时光冲淡了情感，法律意识也让她重新认识了裴艺飞，对他产生了恐惧感。
　　“裴艺飞！是你！”奚妍有点哆嗦的说。
　　裴艺飞？李执在逃亡的五年里，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自己这个名字。他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好陌生，甚至有一些抵触，它是停留在身份证上的那个名字，而自己现在一直用李执的称呼。
　　奚妍这么多年来内心一直十分内疚，是她害了裴艺飞，害了慧校长，害了周老师。如果没有她嫉妒生恨打那个电话，事情绝不至于弄到今天的地步。
　　奚妍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她这是内心的恐惧和愧疚所致。
　　裴艺飞也是惊恐发抖，他不知道今天自己的命运会怎样。
　　“奚妍，慧老师的丈夫……，他，他死了吗！”李执此时只想迫切的知道这个答案！其它的什么都不想问了。
　　“没有死！”奚妍哆嗦的回答。她感觉裴艺飞是一个危险的人，她警惕的看了看周围，希望有行人从这里路过。
　　啊？没有死！真的吗！真的吗！太好了！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只要他没有死，那么自己就不会判死刑！自己就可以保住一条命！
　　裴艺飞顿时感觉自己多年来压在心里的一块巨石落地，竟然背过身去，喜极而泣！
　　李执冷静了一会，转过身。
　　“他现在怎么样了？”李执急切的追问。
　　“我听说他头骨碎裂，断骨导致大脑受损，瘫痪了。”奚妍悲伤的说。
　　啊！瘫痪！怎么会这样啊！李执顿时又陷入了恐慌。
　　这个要判多少年刑啊！
　　李执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李执深深叹了口气，如果致人死亡，严打期间必然是判处死刑。而致人瘫痪，不会判死刑，大概会判无期徒刑，或者现在还有机会上诉，或者将来还有减刑的希望。
　　过了一会，李执平静下来，又问了奚妍几个问题。
　　“慧老师和她丈夫离婚了吗？”
　　“这个不清楚。”
　　“慧老师现在在哪里呢？”
　　“慧校长调回市里初中了。”
　　“她现在是什么情况？过得怎么样？”
　　“她那次因为作风问题，被教育局免去校长职务，调回原籍。这些年在教育系统的各种文件里没有出现过她的名字，她应该不是领导，大概做了一名普通语文教师吧。”
　　李执呆呆的站着。自己从高一就追求老师，用各种方法打动她、蛊惑她，结果害了她，给她带来高中教师生涯的终止。老师在初中时，由于工作努力，做出突出的成绩，而自己又用各种方法打动她，蛊惑她，又害她终止了初中的职业生涯。现在，又失手把他丈夫师打成了瘫痪，害她为自己承担严重的责任……老师是那么善良，那么值得去爱，可是自己却把她的一生都毁了。
　　“哦，对了，你以前宿舍的物品还在我那，你去拿走吧。”奚妍突然想起来。奚妍感觉到裴艺飞很关心慧老师，她又看到了以前裴艺飞痴情的那一面。
　　“我还有什么物品？”
　　“你的日记本，有五本。”
　　五本日记？哦，是裴艺飞高三那一年和大学四年每天都记的日记，写满了自己五年青春年华对老师的相思。
　　可是慧老师至今还从未看过。
　　奚妍往学校走，裴艺飞跟在她身后。
　　李执第一次敢在人前以裴艺飞的身份出现，即便将来要坐牢，也远没有枪毙可怕。
　　奚妍把五本日记递给他。
　　“你走以后，教育系统联网工程外包给一家网络公司，咱们的电教室电脑全部淘汰了，现在还扔在库房里。”奚妍说到咱们的电教室，立刻想起当年她和裴艺飞并肩创业的情景，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她的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光亮，模样也突然变成以前那样文静、秀气。
　　“我也被教育局终止借调，回到镇中学。”奚妍有些沮丧，“对了，我结婚了。”
　　“跟谁？”
　　“跟徐老师，他现在是校长助理。”
　　“缪老师呢？”
　　“他文笔好，上调教育局了。”
　　李执想到缪老师写的情诗，感到有点滑稽。
　　“裴艺飞，你这些年经历了很多磨难吧？”
　　“唉，换个话题吧。”李执说道。
　　“换个话题”，这个回答勾起了奚妍的回忆。以前每当提到感情问题，裴艺飞总是说这句话“换个话题吧”。奚妍感到一阵冷漠，和以前的寒心不是一样的感觉。
　　两人相对沉默，李执心里还有事情要办，于是跟奚妍告辞。
　　奚妍突然说道:
　　“裴艺飞，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我不能再瞒着你，我很内疚，对不起你。”
　　李执转过身，平静的看了她一眼：
　　“别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奚妍愣了片刻，她胆怯的看着裴艺飞的眼睛。她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是奚妍是何等聪明，她立即判断裴艺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裴艺飞只知道她告密，却不知道她真正的目的。
　　“我当时认为你和慧校长的事情被公开，她丈夫一闹，你就和慧校长断了关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就可以和你一心一意谈恋爱。但是没想到出了这种后果。我真的是没有想到，对不起。”
　　奚妍主动说这些不是念旧情，而是她怕裴艺飞报复她。自从裴艺飞差点把周老师打死，之后又从派出所逃亡，她就对裴艺飞产生了巨大的陌生感，她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裴艺飞，他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她庆幸自己没有和裴艺飞走到一起，以后再也不会和他来往了。所以，她把这些秘密讲出来，是为了排除误会，留下好感。
　　李执摇了摇头：“没关系，也许是命运捉弄吧。我不怨你。”
　　二人对视着，却再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
　　浮云无意，风雨看淡。
　　李执向奚妍告辞，开车离去。
　　奚妍感到惊讶，私家车在当时是昂贵的东西。她推测裴艺飞在逃亡的日子里，一定没有消沉，而是依然在创造奇迹，他身上一定发生过故事。
　　（131）
　　第二天，李执来到市里那所初中。
　　他非常熟悉这所中学。他上高中时慧老师父母家就在这附近。慧老师那年把披肩长发挽成揪揪，裴艺飞以为她把长发剪短了，为此生气，非常无礼的去造访慧老师父母的家。他高考失利的时候，他也曾来到这里准备与老师兑现诺言，但是他最终没有勇气走进学校的大门。他少年时的偏执和自卑，造就了他和老师的终身遗憾。
　　李执把车停在学校侧面的小铁门跟前。茫然的看着教学楼的大门。
　　李执准备见慧老师一面，然后再去自首。
　　他不敢光明正大的去找慧老师，因为他此时的身份是一名逃犯。
　　整整一个上午，慧老师都没有出校门。
　　裴艺飞看着学校的小铁门，高一时那个下雪的夜里，慧老师从学校小铁门钻进去，她那年才20出头，像一个调皮的小丫头一样。那时候，慧老师穿着一件蓝色的呢子大衣，她把手插在大衣的兜里，然后弓着腰，撅起屁股，像虾米一样，在雪地上，并着两只脚，一跳一跳。
　　校园安静，屋檐上麻雀唧唧喳喳，不受学校纪律约束。当年的裴艺飞从窗户里看着外面的麻雀，多么羡慕他们的自由快乐。
　　教室里偶尔传出同学们齐声回答声，须臾又恢复安静。
　　就像一个平常的初中校园下午时的景象。
　　终于等到放学，老师和学生们蜂拥而出，他仔细辨认，生怕这些年老师有所变化自己认不出来。但是人群都已离去，慧老师还没有出来，门口恢复了冷清，裴艺飞的心开始发凉。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夏季里，下午的阳光还很强烈。慧老师抬起手，挡住阳光，往校门口望了望。
　　她穿着淡绿色的西服，高脚的西裤，高高的高跟鞋，披肩秀发，一如昨天。
　　那个梦中的人终于出现了！
　　裴艺飞赶紧从车里下来，站在校门外，定定的看着她。
　　慧老师感觉到了异样，她盯着裴艺飞，缓缓朝他走来。
　　这一幕，仿佛是高中时，两人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的某次相遇。裴艺飞屏住呼吸，心跳也好像静止了。
　　“你终于来找我了。”慧老师的第一句话，有些黯然，有些释然。
　　“老师，我是来赎罪的。”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老师并没有怨恨裴艺飞逃罪，却是关心他过得好不好。
　　两个真正相爱的人，久别重逢，不会关心其他，只想知道对方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还好，你过得好吗？”裴艺飞赶紧回答老师。
　　老师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你裴艺飞闯了大祸逃之夭夭，所有的后果都由慧老师一个人承担，她能过得好吗！裴艺飞听到老师的叹气声，顿时感到愧疚万分。
　　“老师，我对不起你。我是来接受惩罚的，我不能再逃避了。”
　　“错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我俩都应该接受惩罚。”慧老师神情悲伤。
　　“老师，可是，你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惩罚。”裴艺飞悲伤的盯着老师的眼睛。
　　慧老师仿佛是回避那件事，她把目光移向别处。
　　她看到裴艺飞身后的轿车，问道:“这是你的车吗？”
　　裴艺飞点了一下头。
　　慧老师说:“这是你高一时在作文里写的将来开着小车来娶我吗？”
　　裴艺飞忍不住热泪盈眶：“老师，我对不起你，我一错再错。命运多舛，造化弄人，可是我对你的爱坚贞不渝！我闯了大祸，我逃不过法律的惩罚。你愿意等我从监狱出来，娶你吗？”
　　慧老师惨然一笑。“我们先去接受惩罚吧。”
　　“我知道，我现在就去自首。我这些年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等这一天了。”
　　老师脸上涌上一丝忧伤，又叹了口气，“走吧。”
　　两人开车慢慢向派出所驰去。这条路通向一中，派出所在中途。
　　以前两人在路灯下偷偷的走过的老路，曾经那样让人魂牵梦绕，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这种方式在此中断。
　　到了派出所门口，裴艺飞把车停下来。两人低头不语。
　　裴艺飞自首的勇气到了最后一刻，有一些退缩了。他思想斗争复杂，释然与恐惧、希望与绝望、勇气与泄气，这些东西同时存在，自相矛盾，难以面对。
　　过了良久，裴艺飞双腿不受控制的发抖，他难以迈出那一步。
　　裴艺飞煎熬至极，痛苦至极。
　　“我们先去看看一中吧。”慧老师叹了口气。
　　裴艺飞像判了缓刑一样，感到可以暂时轻松片刻。
　　两人到了一中门口，在那个斜坡上，两人停留片刻。
　　就在那个冬季的夜晚，慧老师穿着一双歪了跟的高跟鞋，从这个冰面上走下去，17岁的裴艺飞为她担心，一辈子都难以忘怀。那一夜他彻夜难眠。
　　走进校门，右边是老师宿舍，慧老师因为裴艺飞跟父母吵架，曾经赌气离开家，推着自行车，拿着自己的行李，搬到这里过独身生活。
　　两人走过操场，坐在看台上。
　　曾经，裴艺飞穿着廉价的新衣服，耀眼的站在学生队伍里做操，慧老师从人缝中偷看他。
　　在寒假的时候，裴艺飞在这操场上的雪地里徘徊，盼望能见慧老师最后一面。
　　左前方的那个学生宿舍，裴艺飞曾经在多少个孤单的夜晚，思念着慧老师，一个为情所困的少年偷偷流泪。
　　“艺飞，我给你讲个故事。”慧老师忧郁的说，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种时刻，老师会说什么呢？
　　“哦”裴艺飞迷茫的应道，他此时的心情怎么能听故事。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你用玻璃烟灰缸把周老师打成重伤。你从派出所逃跑了。我那天晚上非常兴奋，我俩的事情以这种方式公布天下，我觉得你是一个英雄。我打算和周老师离婚，与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周老受伤严重，昏迷了48个小时才清醒。他颅骨骨折，断骨损伤了大脑，造成严重的运动障碍。”
　　“如果当时周老师报案，在严打期间，你最少要判10年有期徒刑。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时，我昧着良心，欺骗周家，跟他们发誓，我会照顾他一辈子，不离不弃。”
　　“周家权衡利弊，最终没有报案。虽然那天夜里报了110，但是受害人不申请立案，就不构成案件。”
　　“后来周老师住院期间，社会上放高利贷的打手到病房来讨债。他们毫无怜悯之心，周老师被逼无奈，把借高利贷的事情跟我说了。”
　　“我做了背叛他的事情，你又把他打成那个样子，我还能说什么呢？”
　　“当时要还高利贷，又要付医疗费，周老师需要更换人造颅骨，经济压力巨大。我向亲戚朋友借钱，但是凑不够，最终把房子卖了，才可以勉强继续治疗。”
　　“我一个人照顾周老师。又要上班，又要还债，住在出租屋，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但是，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诱人的希望，我等着你回来救我出苦海，等着你来娶我！我每天晚上疲惫的睡在床上，都会含着喜悦的眼泪，想着你娶我的样子。”
　　“第一年，我认为自己是在为你赎罪，为你受苦，我不怕，我觉得很有盼头。”
　　“第二年，我开始认识到，我现在吃的苦是在给自己赎罪。我俩相爱的时候，你所有做出的错误决定都跟我的做法有关系。你犯的错误其实是我俩犯的共同错误，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第三年，我意识到一个客观事实：周老师是我俩相爱的受害者，我对不起他。”
　　“这一年，周老师出现了奇迹，他逐渐开始恢复运动功能，他更加努力做恢复训练，效果越来越明显。”
　　“而且，他通过这次事情，他重新审视自己以前的种种行为。他原谅了你，也原谅了我。而此时，你已经三年都没有一点音讯。”
　　“第四年，我依然深深爱着你，可是，我接受了周老师。就像你第一次写信就此别过，五年杳无音讯，我依然深深爱你，可是我嫁给了周老师一样。”
　　“第五年，我和周老师的孩子诞生了。周老师也可以上班了。他不再浮躁，安心工作，他业务进步，与人为善，同事们对他的评价都很好。我当了一名普通的初中语文老师，平静的教学，回家过一家三口的日子。我们的孩子逐渐成长，会爬、会走路、会叫妈妈、爸爸。我们现在已经把外债还清了，明年准备贷款买房子。岁月平淡，安静，我别无所求。我接受了现实，我没有了一颗驿动的心，虽然我内心深处依然天天盼望着那个人出现，但是我只是为了了却一个心愿：他没有抛弃我。”
　　“如今我心愿已了，没有遗憾了。我已经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了，我也不会改变现在的生活，我觉得这样生活一辈子也很幸福。”慧老师看着裴艺飞，平静的说道。
　　老师的故事讲诉完了，裴艺飞呆住了。
　　突然，裴艺飞忍不住哭喊起来：
　　“这是真的吗？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有罪，我应该赎罪。可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方式赎罪。我十多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你！你是我的希望，是我的目标，是我的内心，你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有恨，我有遗憾！我不要你仅仅心底里爱我，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们在高一的时候就这样说好的。如今，我已不是那个穷学生，我挣了足够的财富，我俩可以体面的活下去。我要把你和孩子带走，我们去南方一个陌生小镇，那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们。孩子也长得像我，我们还能生孩子，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里！”
　　“艺飞，我很开心听你这样说，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感到很幸福。我爱你，我也爱我的丈夫。可是他需要照顾，还有孩子，还有家庭、亲人，责任、道德、良知、亲情，我不能丢下这些不管。”
　　“老师，我知道你的善良，但是你要知道我们十几年的彼此相爱，坚贞不屈，什么力量都无法分开我们。你不能这样对我，对我们的爱。我今天不能让你回去，我今晚就要带你离开这里！”
　　“艺飞，别，别这样，我知道你的心情，无论你今晚对我怎么样，我都不会反抗，可是，明天天亮，你应该把我送回去。”
　　“艺飞，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罪与罚，我们不能对此选择逃避。你曾经做过很多错误的抉择，你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我。但是你付出了十几年的青春、自尊、自由、屈辱，以及你现在的负疚，这就是你的赎罪。我也经历了很多折磨、困窘、辱没、嘲笑，我也在为自己犯过的错误赎罪，周老师也是。”
　　“我们依然彼此相爱，自相识那一天起，十多年没有改变，直到此时此刻，也没改变，很多年以后，依然如故。可是，我们无法挽留时光，不能重新来过。”
　　“人总是后悔以前做过的事情，却做着让将来后悔的事情。因为任何一个人在回顾往事的时候，他都可以站在上帝的视角，他主宰了全面。而在我俩相爱这件事上，我俩是自由恋爱，我俩没有错。我站在上帝视角，我却不后悔。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我心甘情愿，即使事过境迁，让我重新做一次选择，我依然会选择爱你。我是一个渺小的食人间烟火的凡人，我不但不后悔我爱你，相反，它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艺飞，其实，现在的结局很好。我俩有过夫妻之实，也把爱情勇敢的公布于世，这已经是一件伟大的创举。如果我们再强求结局，反而是把完美一点一点破坏。”
　　“艺飞，我俩的爱情永远存在。在这里，操场上，教室里，办公室，围墙外，后山的洞里，在曾经的每一个角落，在那个美的令人落泪的高中时代里。将来，你单独来，我单独来，或者我俩一起来，来看看他俩，那里没有学校纪律的约束，没有师生们异样的目光，也没有社会道德的谴责，没人任何东西打扰，他俩永远在那个尘封的高中时代自由自在的相爱。”
　　老师心意已决，她无怨无悔，不喜不悲。
　　裴艺飞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慢慢的开始理解老师心中的这种情义。
　　他将用一辈子来思考这件事情的对或错，他接受了这种结局，他诺诺的说道：
　　“老师，你教我用不一样的眼睛看世界，用不一样的语言叙述它，你教会我善良、坚强、执着、放弃，流离，相聚，你是我今生永远尊敬和爱戴的老师。”
　　“老师，你为了我，无数次牺牲了自己。高一的时候你为了让我安心学习，你接受了我的爱，高三的时候你为了我专心高考，你离开高中去初中当老师，后来你为了减轻我的罪行，你用你自己为我赎罪。这看起来是爱，其实它比爱更高，它是善良。老师，你教会我人性中最美好、最永恒的东西。它是善良。”
　　“善良高于道德，高于法律，高于信仰，高于财富，因为后者多变，而善良永不变。”
　　“老师，我永远也得不到你，但是，我永远也没有失去你。”
　　慧老师和裴艺飞在操场上一夜相守。
　　雾气升起，裴艺飞知道是黎明来临了……
　　蜘蛛网如丝如织，缥缈游荡，像人间恋人千百年的恩爱。
　　草茎上的豆娘瑟瑟发抖，纤细的身姿，彩色的纹路，斑斓的光芒。她振振翅膀，可是双翅沾满了露水，飞不起来了。
　　慧老师抬起头，春光般明媚的笑容，带一点笑，带一点怨。
　　裴艺飞开车送慧老师回家。
　　“老师，这张信用卡的主人是裴艺飞，但是它的主人失信了。他失信的内容包括感情、责任、道德、财富、法律。这是我为裴艺飞偿还的一点点债务，请您收下，请给我留最后一点点尊严，不要让我终生惭愧。它的密码是你的生日，从开卡那一天到现在一直没变，我或许当初已经知道，它原本就是属于你的。”
　　裴艺飞送走老师，然后返回到一中。
　　他把5本日记本拿出来，带到学校后山的那个山洞里。
　　当年的那块大石头还在，地上也依旧有一些零散的书页，仿佛多年前一点没变。学生们一届一届毕业，老师们也来来走走，教学楼也旧了重修，只有这不会说话的石头和轻飘飘的书页，默默地一成不变。
　　裴艺飞把五本日记按年份摆好，然后点燃打火机，按日期一页一页把它们点燃。
　　我此生深深爱着的老师，还有那个爱做梦的自己，你俩的爱永远留在一中这片时空，永远相爱，永远相伴。
　　从此不再听到深远的走廊那头你迷人的高跟鞋声由远而近，忧郁而踯躅，敲打我的心扉。
　　从此没人打扰，不用躲藏，不用煎熬，不用在教室后面隔着一扇门，你在外面，我在里面，感觉彼此相通的灵犀。
　　不再因你的委屈和流言蜚语，让我不顾一切的举起拳头……
　　红红的火光映在裴艺飞脸庞，他脸上的泪痕泛着亮光，亲眼看着自己的青春年华和对老师的爱，一页一页、一天一天烧掉。
　　裴艺飞从山洞中走出来，他产生了幻觉。看到了时光倒流。
　　他看到慧老师和裴艺飞站在洞口，惊慌失措的往里张望，对自己如若无视。他看到自己和老师害羞的拉着手，老师只有20出头，是一个美丽的长发女孩，裴艺飞一本正经，一副少年老成的可笑模样。他俩小心的窥探洞里有没有人，他俩仿佛没有看到自己，裴艺飞拉着老师的手走进去了，坐在石头上。
　　在教学楼后面的围墙边，裴艺飞停下来。
　　他看到少年的裴艺飞爬上围墙的垛口，小心的试探草丛里的路，为老师扫清障碍。他看到少女的慧老师用劲爬上垛口，让裴艺飞做好准备，然后欢愉的惊叫一声，纵身一跳，落在裴艺飞的怀抱中。慧老师抬头如惊鸿一瞥，带一点笑，带一点怨。两人像小偷一样，小心翼翼，四处张望。
　　裴艺飞不忍心打扰他俩，静悄悄的离开。
　　裴艺飞开着轿车，在学校周围徘徊了很多圈，舍不得离去。
　　此时朝阳冉冉升起，晴空万里，明晃晃的光芒照射进车里。
　　又是一个风雨晴天，烟火人间。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裴艺飞放下遮阳板，把方向盘左转，慢慢开上国道。
　　那是去往非忧城的方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