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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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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她青丝舞动,笑着回眸,向楼房这边寻觅的姿容极具光彩。那越过院落剪纸一样黑暗的树梢,从院外老式路灯下昏黄狭窄的街头,朝我五楼窗口遥遥投来的美丽一瞥,仿如掀起了青春年代那个激动情怀的夜晚。
  在那年六月一个恬静闷热的晚上,经历过春天令人心碎的波折后,我们的爱情终于到来了。
  中午时分,如一片巨型画幕般蔚蓝的天空白云滚滚,那被摇曳着的浓翠的树荫掩映的街道,骄阳下白得耀眼的十字路口。我穿过马路,走到路口西北边法梧浓荫下,一片幽凉迅速落在身上,路上空枝叶完全遮没了斜对面的宾馆大厦。
  宾馆外凸的玻璃大厅挡住了前边的酒店,台阶对面粗壮的梧树边停满了车辆,茂密的树冠使后面大厅玻璃更显幽暗。落着鸟粪淡淡白痕的水泥方砖上浓荫匝地,光影强烈。这边的商店一片寂静。头顶绿荫外太阳挨近路北这一侧楼房照下来,光亮挡住了丁字路口前面我们那栋楼。等我走到宾馆对面,看到太阳已高挂在我们楼顶上,银白的光束透过上面绿叶闪耀波动,亮似少女纯洁的眼眸。
  那是在1997年的初夏。
  路口高压电线架附近正在锯树枝,金黄的锯屑像一片雨雾飞落,太阳正向我们楼顶后移。我走到树荫外边,绕过这边商住楼角的金枪鱼酒店,穿过对面我们楼房的投影,太阳已往后擦过楼顶消失了。我钻到楼沿避雨平台下,沿着工行营业部往北走,拐进了宿舍院门。
  院门传达室后面,小路两边杂树低掩,广玉兰散发着素淡的花香,几朵白莲似的花瓣藏在绿叶丛中。
  我上楼进屋,打开床头柜上的电风扇,拿几本杂志往床上一躺,就在面朝东枕向被子的时候,越过床边的窗口,我一眼看见了她。
  她站在对面酒店玻璃门后,束着过腰的长发,穿件蓝白短袖剑条衫,及膝的粉裙衬着修长双腿,胸口系一朵白色蝴蝶结。她眼神清澈,笑容纯情,双手背在身后,正向路口锯树枝处高兴地看着。我被惊得慌忙低下了头,在外面持续的电锯声中,久久没敢动弹。
  外面越过那边屋阳台,在楼顶水泥挡板外,前方宾馆顶部红色霓虹灯字牌如在云中,拉着白纱帘的客房窗口正向这边玻璃上挤来。刚才我在路口拐弯,她一定看到了。过了一会,我起身再看,她已经不见了。
  那天是五月三十一日,她又回来了。
  当年,她是对面芳洲宾馆附属酒店的迎宾小姐。
  我们这栋楼建造于八十年代中期,和斜对面后来新建的宾馆隔街相邻。九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到南方工作,每到过年像候鸟一样飞回故乡,就住在这套两室一厅舒适房间里。房子是家里为我以后结婚准备的,这里位置得天独厚,南边阳台俯临下面风景如绘的街道,北边厨房窗口能望见院外南北向的一段路面。往北通向市内最热闹的长江路,往南就对着酒店玻璃门。
  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我对她最初的记忆是在前一年春天,她刚到酒店工作的时候。那时,她是我们这座内陆城市最美的迎宾小姐。
  那年一月,省城的隆冬季节,我结束在深圳的工作,回到这座大雪纷飞的城市。
  九十年代中期的城市,冬夜昏暗的路灯,覆雪洁白的梧桐树枝和严寒的街道。晚上我从父母家里出来,沿着宿舍院围墙往西回住处,很远就从路旁枯叶间看到前方宾馆顶上闪耀的红色霓虹灯字牌。走到那边的十字路口,看到宾馆上面客房窗口的金色灯光静谧而美丽。那时宾馆已经营业一周年,拉着庆祝红幅的玻璃大厅和西侧附属酒店的灯火一派奢华。裙楼上面餐饮、酒吧、歌舞厅、和美容中心的招牌更是如霞似火,通宵闪烁。
  我住的房间隔壁通阳台的那间屋,平时都关着门。但从翻窗玻璃上,能看到里面天花板和西边墙都被外面霓虹灯光映红了。我到家拉亮电灯,可能冬季电压不足,日光灯管有时要跳很久才能正常。我就坐到厨房地砖上铺的一本杂志上吸支烟,隔着灯光忽明忽暗的客厅,透过对面门上翻窗,望着外屋天花板上明灭着的红蒙蒙的光影,在这伤恨的冬夜有种苦熬岁月的感触。
  我到卧室铺好棉被,打开取暖器,等灌好热水袋,就拣几本书钻到被窝读到凌晨。这是在深圳工作长期熬夜做创意时养成的习惯。当时我还年轻,没有生活方面的压力,暂时不想去找工作,每天睡到中午才醒。只是睁开眼后,和在南方时一样,依旧充满对现实的焦虑,茫然地对着天花板,找不到生活的目标,不知道将来能做什么。日子沉闷乏味,等在前方的似乎只有冬去春来。
  但是春天来了总是好的。那年春天,合肥阴雨连绵,我经常在下午打伞去北门看路边那排已经打苞的玉兰树。前方不远的大桥上天空阴沉辽阔,下面河水浑浊。过不了多久,等到了五月,沿着这条路走到百花井,看到路口行道树闪亮的绿叶在中午热风中哗啦摇晃的时候,夏天就已经来到了。
  但在那个灰暗潮湿的三月,下面街道依旧笼罩在荒芜的气象中。窗外还看不见绿色,法国梧桐树枝依旧光秃秃的。
  在一个周末飘雨的黄昏,我打扫房间时,打开外屋通阳台的房门,一眼就看见了她。那是一种蓦入心扉的感觉,她挽着墨云般浓密的圆髻,站在酒店明光如水的玻璃门后,一袭艳红的旗袍辉映着灯光。那凝丽不动的身影,那么纯洁美好,就像玉兰初开一样美丽。在那个阴暗的雨天,隔着烟霭凄迷的街道,就那样看着她,我那理想落空和被时代的经济大潮重压的青春觉醒了。
  当时她只是偶尔出现,我也很少涉足阳台。通常是在潇潇雨夜,酒店即将宴终人散的时刻,她才悄然闪现。当我寂寞地打开房门,隔着外面空落的阳台眺望雨中街景时,她在酒店华丽灯影中的美貌和惆怅的神情,令人心醉。我不知道她的身世名字,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刚从残酷和现实的南方回来,我知道她离我何其遥远。即便青春就是怀抱着有朝一日,我也从未想过会有一天和她发生联系。只是每次看见她,一种强烈的爱恋之情就会油然萌生。
  她总是低头悄立在那儿,双手握在身前一动不动。那娇嫩的红姿含冰傲雪,带着一份初涉人世的拘谨和不安,那么娇美无匹却又落落寡合。尤其那不苟言笑、拒人千里的神情,与豆蔻年华极不相称。我所能想到的只是人美如斯罢了。我总是悄悄地看她几眼,就退回了屋里。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唯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到了春末,法国梧桐浓荫已经遮没了街道。一个寂寞的晚上,夜空黑蓝,清冷如铁,我到外屋站在门沿吸烟,看到酒店明澈的玻璃门紧闭着,夜风似从那儿轻轻地刮过。台阶下的空地停着几辆汽车,在外面营业灯的光影里,有一种酒阑人散的凄凉。这时她从店内出来了,束着长发推开玻璃门,一边瑟瑟地穿好披在肩上的米色外衣,一边走下台阶。外面料峭春风使她打个冷战,她拉上衣链,拐进旁边铁门,从里面推出一辆银色女式单车,走过店前的空地骑了上去,牛仔裤在灯光中呈现出淡蓝的光泽。下面梧叶浓密如墨,街道一片沉静。她拐下水泥斜坡,过腰的长发衬着袅娜的背影,往东边十字路口骑去。车轮飞转,她在路上渐行渐远,挺直的腰身很快就被树荫遮没了。我望着前方百十米处路口隐约可见的红绿灯,不知道她住在这座城市的哪边,一阵悲伤袭然心头。
  几天后,我收拾行装,出外旅行。
  五月中旬,我旅行回来,正赶上省图书馆举办活动,我去办了两张借书证。我每星期去一次图书馆,楼上专业书借阅部服务很好,特别是一个圆脸憨厚的男青年,总是面带笑容,工作认真负责。只是上面的书都是多年前出版的,连计算机书都没有近两年的。
  一楼文艺部几个年轻人很差劲,我每次都是硬着头皮去。有个女孩还算好点,那个男胖子不行,我都是多抄几个书目递给他,他会面无表情地翻我一眼,眼珠像死鱼一样让人恶心。他坐了下去,感到恼火地看着目录条,不耐烦地问:“你要借哪两本?”我说:“都行。”等他从书库出来,概率上十次有八次只拿一本书,说其他的没有。这样的遭遇还算好的,经常有人抄书目借书,他们就直接一句:“在书架上自己找。”服务台边摆着几个书架,里面大多是言情武打被人翻得又破又烂。有个小伙子来借书,胖子接过目录条就脸一板,说:“唉,搞了一下午都是查书的,烦死了。”他看了看,又递了出去,说:“在那边第四排书架上。”“没有嘛。”小伙子着急地说。“你看过了?”“看过了,真的没有。”“那就没有了,”胖子说,“给人借走了。”小伙子央求他到里面找一下,胖子望着他说:“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我说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我要帮你去看找不到怎么办?”他们对视了一会,小伙子脸皮薄,脸刷地红了,难受地转身走了。胖子望着他背影得意地笑了,说:“搞得好神秘呃。”里面几个家伙都笑了起来。那个瘦猴最坏,整天阴阴地坐在板凳上屁股抬都不抬,他都是叫人家到书架上找。遇到停电是这伙人最开心的时候,图书馆那时经常停电,书借不了也还不了。有时几个人坐在里面抽烟聊天,一个四十来岁男的进去,他们就把烟往椅背后一别,等人走了继续抽。
  那年月新华书店还在闭架售书,不方便也没什么好书。不像在深圳。我改在一个负责的女同志可能会在的那天去,情况稍有好转。我喜欢午后从环城路拐下河岸经过包河公园的水泥浮桥,再从前面绕芜湖路到图书馆。头顶晴空丽日,沿途游人如织,岸边荷花碧水,令人心旷神怡。初夏的时候,经常在桥头岸边遇到一个上班的甜美女孩,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穿白衣牛仔裤远远打伞过来的样子,让人怦然心动。
  整个夏天我完全没有对她的记忆。
  记得那年夏天没怎么感到热,我连床上的垫被都没抽掉,只在上面铺了张凉席,夏天就在几次持续大雨中过去了。
  当合肥的秋天来到的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发生了变化,一双美丽的眼睛在悄悄关注我的生活,一个女孩的出现填补了我感情的空白,给我平淡的生活带来了寄托,一份美好的情感从此开始陪伴着我,使我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幸福和期待。
  每天中午,窗帘上闪烁着温暖的阳光,床头被照得明晃晃的。起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就会看到她在玻璃门后投来的注视。我去那边屋打开通阳台的房门,有时到外面晒晒被子,她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出院门时,她目送我走进对面巷道。每一个白天都是这样。
  到了傍晚,她就像一曲优美流畅的恋歌在暮色中悠扬升起。当我晚上回来,她会站在玻璃门后,在灯光中静静地看着我拉上窗帘。
  她芳姿丽质,望之如画,身上有一种夺目的光辉让人眷恋,明显区别于那些凡俗女子。当我无数次望着她安详沉静的身影,被那种遗世独立的韵致深深地吸引了。那些日子我心醉神迷,被她美丽的身影牵住了所有的梦想。每一天开窗和关窗,我都要先平静情绪,克服内心的羞怯和紧张,然后又满怀期待,自然而然地看向她。
  她已经成熟了许多,不再脉脉含愁让人有机可乘。她每天穿着红旗袍安详地端立在玻璃门后,双手沉静地握在身前。当我开门关窗和进出院门时,就会迎到她远远投来的注视。我不知道哪里惊动了她,也许是她喜欢站在朝我窗口一侧,我住的空荡的阳台和中午才迟迟打开的窗户,还有起床后喜欢到阳台晒被子,这些引起了她的好奇,她才开始留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每天中午起床,都会迎到她投来关注的目光。晚上回来关窗,她美丽的目光依旧等在玻璃门后,在静静地凝视着我。我有时感到她目光中含着甜美的微笑,尽管她从未对我笑过。我轻轻拉上窗帘,感到幸福极了。她的寂寞和忧伤是从外表发现不了的,只在晚上那一瞬间脉脉无语的对视中,我才能在心中感觉到。
  她有一颗纯洁的心灵和坚贞的意志,她的清澈动人是表里如一的。她美丽的目光透过明亮的玻璃门,向这边窗口凝眸,那眼底有浅浅的清愁。多少个夜晚,与她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她给予了我多少不可言传的福祉和多少生命的悸动。
  我发现她从未笑过,总有一种不让人随便接近的神情,那么从容不迫而又芳心自警。我从没见过路上有谁对她有过不怀好意地打量,大多数客人都是从她边上匆匆而过,不敢多看她一眼。她每天淡泊宁静地端立在门后,尽职尽责地为客人服务,总是不卑不亢,大方优雅。她外表的沉静和内心有美好情感的安详,如此与众不同。
  合肥的秋天非常短暂。天气转冷后,她换上新装了,晚上她站在玻璃门后,上面穿件红色软缎棉衣,下面一条黑色长裤,在温暖明亮的灯光中乌丝挽髻,双瞳剪水,美得摄人心魄。她双手沉静地握在身前,秀美的面容朦朦胧胧地对着我,那凝视的目光深情而不事声张。
  每天晚上回来,我关窗时都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在那边定睛凝视着我,神情那样娴静而又安详,忽而她凝视我的眼中会有华光流动。
  虽然已经拉上窗帘,但还要等到9点酒店下班后,才能安稳下来。我会放心地钻到被窝里,进入宁静而美好的阅读时光。那是我生命中极其短暂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无忧无虑,平静安详,仿如抵达了生命的圆融之境。
  她每周休息一次,星期天就看不到她了。酒店还有好几个迎宾小姐,别的只是轮换出来,每天固定站在玻璃门后的总是她。只有她最好认,那浓密的圆髻、幽娴贞静的红影和美丽光洁的额头,冰雪容颜被高挑矜贵的身影衬托着。每次看到她就会想起拜伦的两句诗:
  你宛若一场天国的绮梦
  尘世的爱情不配去攀求
  一天晚上回来没有看到她,我到外屋打开房门,一转眼,发现她的身影已悄然闪现,她沉静地倚在玻璃门后,被照得黄灿灿的脸庞正在灯光中朝着我。我想躲已来不及了,就鼓起勇气推开纱门,站在门沿有一会不敢看她,而她正在注视着我。
  在那个冷冽而充满诗意的冬天,每到晚上我就会站在门沿,隔着空荡的阳台,远远望着她在玻璃门后迎宾的身影。她时而偶一抬头,目光发现了我,会瞬间出神地凝睇着我,灯光中的温暖氛围烘托着她沉静、温柔的面容和目光里的深情,将一种娴静的忧伤传递过来,很快她的目光垂落下去。隔着寒冬的夜晚和远远的距离,我感到心都在抖。
  有时她淡淡的目光没看这边一眼就走开了,望着她步入大厅深处的温暖背影,我倚在冬夜的门边,情感发生了动摇,怀疑一切是不是在自作多情,内心浸满了痛苦。时而她会看向我,又转过脸去,在灯光中低头踱步,将一种寂寞的美感骄傲地展示给我,令我产生一种己身渺小的痛苦感。远远地望着她,就像望着难以触及的舞台一样。那段美好的日子开始潜伏忧伤了。
  在严寒冬季里,窗外早早降临的暮色开始越来越不安地笼罩着我。一天傍晚,我走到外屋门边,透过映着酒店霓虹灯光的玻璃窗看到了她。她站在洁净明澈的玻璃门后,正扭脸望着大厅深处。她绿云压鬓,芳华绝代,我一下胆怯了,赶紧退回了屋里。
  晚上回来,我心跳着打开房门,面朝她站在门沿,越过空荡的阳台和寒风中茫茫夜色,她背靠着廊柱,正低头端详着手指。我看到她头顶后面挽的圆髻,她双腿很美地交剪着,那懒洋洋的姿势和平时的凝定端庄大相径庭。我脑海中开始混乱,很想到外面等她下班,但又无法下定决心。这时她也看到我了,她双手紧张地握着,随后又松弛下来,她略低着头,眼光幽怨地投来,紧紧地凝视着我,使我艰难的视线难以承受。她又恢复了不安,移开了目光,故意望向别处。我关门再看时,她已用力推开玻璃门,在迎面而来的风中搓了搓手,两臂轻摆着转回身,在灯光中风致万千地走回店内。
  中午我几次迷迷糊糊地醒来,感到房间很暗。起床时看到帘布外面街道一片雪白,行人打伞低头穿行的身影隐约可见。打开窗户,外面一片银装素裹,风刮着雪扑过来,纷纷落在床上。我赶忙关窗,在飘舞的雪花那边,酒店玻璃门上红联映雪,后面她红红的身影像在看我。我到外屋推开纱门,面对外面纯洁而寒冷的世界,看漫天飘落的雪花,雪下得很大,我意识到自己的做作,想看她已不再敢看。我下楼出院,往那边丁字路口走去,她在玻璃门后正目不转睛地看向我。
  春节晚上,张灯结彩的城市到处炮声隆隆渲染着欢庆气氛,几乎无车经过的街头却异常萧条冷落。寒风中我独行在回来的路上,灰蓝色夜雾笼罩着空荡的街道,沿途关门的商店都贴着红春联。路灯似有若无,宾馆顶上的霓虹灯牌和彩灯在夜空孤独地闪烁。路上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过,车头灯在枯枝上推出一片白蒙蒙的雾影,接着落下来。
  宾馆大厅灯光温暖如春,但是上面客房窗口漆黑一片。那边酒店已经放假休息,面对黑暗、紧闭的玻璃门,我无比地想念她。
  大年初五那个灰暗寒冷的晚上,我从父母家里回来,走到宾馆对面时,突然就像做梦一样,我看到那边酒店亮着灯光,她红衣黑裤悄立在玻璃门后远远对着我,我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惊喜。路上几乎没人,枝头枯蜷的残叶在风中轻轻摇颤。她看见我后,也以镇定压抑着喜悦,她不再看我了,她静得出奇地目视着前方,眼中流露出开心和满意。
  到家开灯,望着她美丽的背影拉上窗帘。我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从深圳带回来的写作素材,知道在那边玻璃门后灯光中她在陪伴我,那种感觉美好得无法言喻。
  春节过去,一切又恢复正常。但她已不再每天都看我了。她身上起了变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以前她美丽的身影那样安详沉静,在玻璃门后一丝不苟地端立着,洁身自好,从不分神。而现在她似乎情绪低落,灯光照着她端庄凝定的倦影,那感觉让人揪心。偶尔她看向我时,秀美的面容变得虚弱,忧戚的目光带着幽深的探究。
  多少次站在黑暗的屋里,望着外面被霓虹灯光映亮的阳台,就是不敢过去。玻璃门后伫立着她的身影,在灯光中显得那样凄美和寂寞。我怕推开纱门,会惊动了她悄悄的心事。
  有时我推开纱门,站在寒风呼啸的门沿,她向这边投来的注视惹得我心潮起伏,那美丽的目光能照穿人的心灵。
  常常我等待的目光被夜风凝住,又被她翩然闪现的红影惊得躲闪不及。玻璃门后她沉静又稍带寂寞地伫立在那儿,当她若有所冀地向这边一瞥,安详的目光发现我时,随着鬓发和面容的转动,她凝视我的眼中有华光溶动。我们的视线脉脉交织,接着不自然地移开,都怕破坏了这份默契的距离。
  有时她看向我又转开了目光,我扶着寒风摇撼的纱门欲走不能,我怕妨碍她的工作,惹起她的反感。又有多少次看不到她时,瞬间席卷心头的空虚和失落将我折磨。
  一个雨天晚上,我到门沿看她,隔着莹澈明亮的玻璃门,她那辉映在灯光中的红影映入我的眼帘,她也在同时看着我,她周围的氛围不再哀婉低落,我在她远远投来的黑幽幽的眼底看到了玫瑰色的憧憬。她紧紧地凝视着我,那美丽的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我激动不安了,一刹那间心慌意乱的幸福感将我淹没。
  灰潮的夜空,落雨的长街,雨雾中昏暗凄迷的城市。好几天晚上,我携带雨伞游荡在街头,感觉就像传奇故事中的人物。一想到那么美的她即将进入我的生活,我长期的孤单被闪过眼前她的身影迅速打破了,在光影交错的刹那我一阵恍惚,感到没底的心晕眩了。回来淋着飘扬的细雨,这春雨如丝,令人思绪纷飞,内心反而充满了宁静。
  第二天晚上,我回来关窗,透过酒店玻璃门,看到明亮灯光中她落寞地倚在门上,双手细心地梳理着鬓发。当目光发现我时,她美丽的面容变得忧伤和困惑。
  酒店快下班时,我下楼出去,被传达室大妈叫住了。我收到了一家著名文学期刊的来信,上个月我给他们投过一个短篇,他们叫我到北京某饭店参加笔会,时间是五天,听中国作协的著名作家、诗人和评论家作学术演讲,稿件经大会修改合格后发表。如不能与会,可作缺席代表,只收一半费用。我想到深圳广告公司的副总了,他原来是《诗刊》杂志的编辑,后来下海经商的。他说诗歌的年代已经过去了,把我叫到了深圳做广告。我第一次给《家庭周刊》写的广告语:家是温馨的港湾,周刊是生活的摇篮。就是从他的一首诗里摘出的。他还写过几部长篇小说,但都没能出版。他说:“没有马尔科姆.考利、帕金斯,哪来的福克纳、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咱们就靠那几个导演栽培作家,这怎么行。”
  在这样的晚上,当工作完了,大家结束以后,他会叫上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他身材高壮,脸膛又阔又圆,披着往后梳的茂密长发,一看就是艺术家。他每次进了餐馆就低头坐在那儿,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他爱人就坐在对面微笑着翻看点单。大姐人也很好,是个中年白皙已经发福的女人,她是中央美院国画系毕业的。俩人相对而坐,充满了温馨的感觉。我们在边上都羡慕极了。后来他们被几个合伙的朋友挤出了公司,回到北京开了一家画廊,每天写字画画过得也很好。多年后出差到北京,他还和我念叨过诗歌。
  哪有什么独角兽/只有达·芬奇深夜头顶蜡烛/在教堂里默默工作……
  我拿着信,站在院外楼沿平台下等她,并不清楚此刻人生的机遇正握在手中。我是很多年后才知道,很多作家都是从这种笔会中出来的。
  路灯下雨很小,时下时停。那边酒店外面营业灯还亮着,镶在门头蓝玻璃上的红色霓虹灯牌已在雨中熄灭。玻璃门后没有她的身影。我看到刘哥从院内推辆自行车出来,醉醺醺的像一头非洲野牛,他看到我露出一脸了不得的神情,睁圆了眼珠啧啧地说:“你表哥现在在发大财哎,你没去找他啊?”
  “没,我现在工作都没了。”
  “这我听你表哥讲了,还是我问他的,你就去找他,他现在在发大财。”
  “他在干什么?”
  “这话我跟你讲,你别问他,也别告诉别人,他干这个。”他小心地做出从口袋夹钱的动作。
  “啊,不会吧?”我笑说。
  “不是当小偷,是搞传销。他就有这本事把钱装到口袋里去,这种骗人的事哪能干,你家不就在哪吗,你往哪跑?人家真把你家砸了。你卡人家你跑不掉,人家卡你你还真没办法,还是实打实的好,这种事不能干。他要我加入,我就讲了,你要真对我有信心,那好,这钱你帮我垫上,等我以后挣了钱,我们俩对半分,不行那就算了。不过他就能圈得住人,他能让人家个个都愿意加入,他就有这个本事。那天他被上面叫去问话,问他都是在搞传销,他回来找不到地方发火,就拿部门的人出气,讲啊,我那些部下和学生,我一讲他们都动,就你们不听话,叫你们去上传销课,你们躲在家里睡大觉,骗我说你们去了,还向上面汇报。他现在这些事都不跟我讲的,昨天下午他又跟财务室几个小姑娘嘀嘀咕咕,让人家加入买化妆品,躲着不让我听见。他知道我不会上当,还把人给讲跑了。我就经常讲他,不要老讲你那些部下和学生,你不就当过连长吗,不就在贸易学院干过几年学生科长吗,就讲你家萍萍睬不睬你!”
  “他在外面花不花?”
  “不花,不花,这他不敢。他跟我一样,有贼心没贼胆。你不要讲是我讲的,他要问你就讲全公司哪个不晓得,讲我他要生气。另外他还在外面跟人家合伙倒地皮,这事他也不给我知道的,他现在倒地皮都发大财了。你就去找他嘛,跟他倒地皮去,你自己哥哥怕什么,让他带带你。”
  “小刘哥还是你好,你什么事都跟我讲。”
  “唉,”刘哥叹着气扭头看向路那边,转过脸来很高兴,“你表哥以前老讲我好,现在见到我就跑,不理我了,他现在是坏透了。”
  那边酒店已经下班,我的注意力被一个漂亮女孩吸引住了,她沿着工行营业部过来了。我一边和刘哥说话,一边向前面看她。等她望着我走近时,我情不自禁地迎过去一步,看到她羞涩的目光不回避地望着我,又看向我手中拿的信。她的面容隐在夜色里,但那脸上的微笑和黄格绒外套那么亲切、素雅,和她娇羞的神情强烈地震动了我,使我意识到自己的冒失。我慌忙让开路,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她拉了一下肩头皮包带子,轻轻地低下了头。我看着她温馨的背影向前走去,感到这温柔标致的姑娘比我重要,她唤起我心底一种呵护的情感,我一直目送着她,她束的马尾辫向左右两边一甩一甩,在前面很远处悄悄扭下脸,好像在看有没有人跟过去。
  刘哥推车正和一个路过的同事说话,他提高了嗓门问:“扣奖金都是他讲的?”
  那人双手插在衣兜里,低头沮丧地说:“也扣你的了。”
  “他真扣了?”
  “真扣了。”
  “好,”刘哥推着车边走边说,“我明天早上再去逮他。”
  我又在路口站了一会,淋到空中悄然飘落的雨丝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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