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滨海是一个新兴城市，顺应改革，从小鱼镇扩建而成。它不但吞并了管辖它的南浦县，还划入了周边不少土地，一下子就成了改革的前沿新城。如今，突然又掀起了房地产热。四面八方来的弄潮儿，纷纷聚集到这儿，在帝都大酒店租房扎寨，注册了名目繁多、有资无资、真真假假的房地产公司。这个当时市中心最好的宾馆，虽说房价不菲，但很快就爆满告罄。客房门口挂块招牌，便成了公司的大本营。
　　竹香和闺蜜罗二妹，刚巧赶上了这个热潮，无形中，就注定了会成为弄潮儿。
　　她俩是从望云古镇出来闯海、闯世界的川妹子。
　　古镇在川西。镇后面是深凹陡峭的大峡谷，谷底有条茶马古道。马帮穿越大峡谷，翻山越岭，可以直达康藏地区。
　　古镇因设茶马古道驿站而兴。它枕山、环水、面屏，风水颇佳。一条青石板路纵贯全镇，街道两侧，全部为木结构青瓦房和吊脚楼，石刻木雕，精美别致，古色古香。环镇流淌的魏公河，盛产名扬四方的雅鱼。临河有个码头，停泊运货商船。商船老板与马帮帮主对接，以币易货或以货易货，故而商贾和马帮来往云集。镇上，银庄、作坊、当铺、药店、绣楼、旅店、饭馆、茶铺与戏台，应有尽有，曾是个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古镇。
　　竹香的阿爸有一手编织竹器的好手艺。年轻的时候，携全家迁徙，来到这个古镇。他编织的竹篾货筐，相当行销。阿妈是彝族有名的美女，制作的扎染与她一样漂亮。
　　竹香的童年，在古镇过得颇为惬意。上高小的时候，她的家境开始败落。家境的败落，起始于茶马古道马帮的衰落。而马帮的衰落，又连带了船运的衰落。货筐需求量大减，僧多粥少，越来越多的竹器作坊难以为继。
　　屋漏偏遇瓢泼雨。阿妈又得了场大病，花了一大笔钱，才得以治愈，但从此丧失了劳作能力。迫于生活的重压，阿爸只好把街上的铺面，租给罗二妹家，全家搬迁到峡谷的半山腰，重新搭建竹棚竹屋，靠开荒种地，养鸡、养猪、放羊过日子。而讨生活，则靠砍伐、粗加工竹料，然后中转，运送下山，卖给各个作坊，供作编织、制作的原材料。没多久，家庭生活总算逐渐稳定。经济状况也有所好转。
　　却苦了竹香。她在地方国营煤矿子弟中学插班，从古镇到中学要一个小时，从家到山脚下的镇上也要半个多小时。只要不落大雨不下大雪，路不是那么特别难走，每天上学，她都要扛点竹料下山，寄放在租她家房子的罗二妹家。同时，顺便带点煮熟的玉米，到矿山去卖钱。时不时也送些给矿山食堂的师傅，跟他们要点潲水，回家喂猪。她嘴甜，懂礼貌，很乖巧。厨房师傅们都喜欢她，不管用不用玉米换，潲水基本上都给她留着。
　　五年过去。茶马古道和古镇的热闹繁华，已彻底不再。马帮绝迹了，商船基本没了，镇上的店铺关了大半，石板路的缝隙长出了草。国营煤矿倒闭，易了主，子弟中学归化到县第三中学。竹香没有续读，失学闲赋在家。
　　正在为难之际，镇上一个外出务工的熟人，找到二妹家，说滨海有位老板委托他，帮忙招两个漂亮妹子去当服务员。二妹便拉上了竹香一同前往。
　　用工的单位，叫“茉莉香酒巴”。是一座三层民宅，经内部改造装修，屋面平顶扩建，加盖一层铁棚而成。她俩先天晚边到达，第二天上午，酒巴老板就组织她俩，搞上岗培训。他宣布：酒巴员工包吃包住。她们与先到的两个女孩，四个人同住一屋，上下铺睡觉；饭与老板一家，以及保安等一块吃；先试用半月，如合格，就录用为正式员工；员工发保底月工资一百元，其余的则在卖给客人的酒钱中，提成15%，工资半月一结，每次结账扣5%作为押金。要离开酒巴，必须提前一个月申请。经批准，可以退还押金。凡擅自离岗，押金一律不退……。
　　这两位小姐，喔，对了，我们这边习惯把女孩叫小姐。以后，你，他指着罗二妹，说：叫罗小姐。你，叫竹小姐。他疑惑地瞄了瞄登记表。有“竹”这个姓吗？
　　竹香：我不姓竹，姓李，平时大家都这么喊，喊习惯了。
　　二妹：她从小就跟竹子打交道，身上有股竹子味道的体香，所以大家都这么叫她。二妹插话:我们镇上的老人都说呀，要在古代，她定会被皇上选为香妃娘娘的。不信，你闻闻。
　　老板嗅了嗅，空气中果然有缕缕竹香，清新芬芳。他暗自称奇，禁不住用男人的眼光打量起来：她身材欣长健美；脸盘白皙，眉目如画；一头乌亮的自来卷秀发，有种说不出的魅力。他觉得这妹子真是漂亮，令人过目难忘。不禁脱口夸赞：竹香，好呀，这个名字叫座，以后你就叫竹香小姐。竹香小姐，你长得很漂亮，在我们这里，漂亮就是最好的本钱。我特看好你，好好干，一定能赚到大钱。将来买套房子，找个好老公，把爸妈都接过来享清福。加油喔。在我们这儿，只要肯卖力，钱好赚得很。不信问问刘小姐和王小姐，她们已经提过一回成了，好像一个提了六百多元，一个提了八百多元，是吧？
　　是的。刘、王两人点头。
　　今晚你们就跟着她们，熟悉熟悉推销酒的套路，看看她们是怎么请老板来酒巴消费的。他们肯来消费，你们才有提成，对不对呀。至于有钱的老板，舍不舍得掏钱出来花，那就全在于你们各自的本事了……。
　　晚上，两个新员工跟着两个老员工，来到西部湾广场。她们第一次看到这么宽的马路，这么多各式各样、多姿多彩的建筑。
　　哇，这么大个广场。”二妹惊叹。她指着一组雕塑，“你看，这儿还有几个好高好高的大菩萨呢。
　　哇，这水喷得好高呀，水里面的喇叭还唱歌呢。竹香也发出尖叫。
　　两个山里来的乡里妹子，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只怪自己眼睛不够用。看到各种各样的树木花草，还有各式各样炫目的灯光，也都无不好奇万分。
　　广场旁不远处就是帝都大酒店。两位老员工传授经验：那些晚上酒足饭饱，百无聊赖，出来遛弯找乐子的大小老板们，就是她们涉猎的对象。要想办法引他们去酒巴消费。刘小姐带竹香，王小姐带二妹，两个组分两个地方工作。
　　喂，大老板，过来嘛。刘小姐很快就发现了目标。一位穿着休闲，吸着拖鞋的男人，手拿大哥大（手机），走了过来。刘小姐往竹香这边挪了挪，给老板让座。
　　老总是住在帝都吧？
　　除了帝都，这么个小地方，还能有什么好的宾馆吗？
　　老总是搞房地产的吧，肯定赚大钱了。
　　还行吧。
　　聊了一会儿无关痛痒的闲话，刘小姐直奔主题：老总，小妹陪你散散步，再找个酒巴，喝点酒开开心，好不好。
　　可以呀。
　　三人起身欲走。那人的眼光突然盯住了竹香。哎，这里还有位美女呀。美女怎么个称呼呀？
　　我姓李，叫竹香。叫我竹香就好了，从小大家都这么叫我。
　　竹香，好，好。这个名字香，香。来来来，那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中间，拍拍竹香这边。喊她：坐下，坐下，好好再聊聊。喝酒嘛，不着急，有的是大把大把时间。
　　那人只顾与竹香嘘寒问暖，刘小姐几次提醒、暗示，都遭无视。
　　她只好单刀直入：竹香，你老爸不是要你早点回去吗。
　　老总，不好意思。我得走了。竹香懂得刘小姐是在暗示她回避。
　　急什么嘛，这么不给我面子呀。老板伸臂阻拦。
　　怎么敢不给大老板面子呢。我表妹家里确实有急事，明晚一定来陪老总开心，好不好。刘小姐挽住他的臂膀。走走走，我陪老总散散步，喝喝酒去。
　　哎呀，我突然记起，等会还有个重要的传真要处理，酒还是改日再喝好吧。他抽回手臂，转朝竹香的背影招呼：哎，竹香——，明天我开车来，接你和你表姐吃晚饭。吃完饭，你们想去哪儿玩都可以。银滩你们还没去过吧，我开车送你们去那里下海游泳，保你们玩个痛快。小费少不了你们的，加倍——。他从钱包里抽出200元钱。扭头塞给刘小姐：这是你们今天陪我聊天的小费，一人一百，你把钱带给竹香，要她明天务必赴约。就这样说定了哟，明晚我来接你们俩。你给个电话号码给我，BB机也行。
　　碰过几次这样的尴尬，刘小姐不愿再带她了。
　　竹香只得单兵作战。不两天，二妹也被甩。她俩刚好合在一块，相互配合。半个月过去。她们结账，每人分了五百来元钱。因为业绩还行，二人都被正式录用。
　　这天，她们在广场遇到了两位客人。一位西装革履，长得眉清目秀，戴付眼镜，斯斯文文。另一位个头虽不高，却很威猛，像个跟班，又像个保镖。四人互通了名讳、身份，天南海北地扯谈。斯文男递给她们一人一张名片。竹香接过一看：哇！又是记者站站长，又是房地产公司老总，简直太厉害了。
　　竹香最敬重写文章的人。她高中的语文老师，在报纸上发了个豆腐块文章，她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直视其为心目中的男神。于是问道：你们那里有女记者吗？我要能当上女记者就太好了。
　　漂亮的妹子吸睛。他只顾盯着她看，想都没想，信口就诌：只要肯努力，保你可以。又扯了一会，二妹提议找个酒巴去继续喝酒聊天。客人欣然同往。
　　酒巴灯光暧昧，墙上贴着几张半裸的女人像，音响放着邓丽君和张帝的歌。
　　刚一落座，酒巴老板娘就递上了点酒单。哟，两位大老板太牛了，带这么漂亮的小姐来喝酒。那怎么说也得点瓶好点的酒吧。
　　你们这儿什么酒最贵呀？二妹答腔。
　　路易十三。怎么样？
　　老板，就喝这酒，二妹爹声爹气，抱着汪总的臂膀直晃。行不行嘛。
　　跟班抢着替老板应承：路易十三就路易十三，我们香港汪老板，有的是钱。
　　不一会，老板娘端上来一个托盘。盘中，一瓶路易十三空了半瓶，八个装着酒的小水晶杯尽显豪气。二妹端起杯，吱溜吱溜，两杯下肚；竹香喝了一口，还挺好喝；汪总呡了一口，皱了皱眉，把酒杯放回桌上；跟班端杯，一饮而尽，也是皱眉。又自倒了一杯，喝过之后，砸砸舌，拿起酒瓶左看右看，又看看汪老板，脸上呈现奇怪的表情。竹香喝完一杯，见老板没再动杯，便也不好意思再喝。二妹不管三七二十一，风扫残云，把剩下的几杯喝了个精光。竹香在桌下不停踩她的脚，她我行我素，根本不予搭理……。
　　老板娘，买单。跟班吆喝结账。
　　5000元。老板娘递上点酒账单，说：酒巴开张，九折优惠，给4500元好了。
　　你上的什么酒？这么贵。
　　正宗路易十三，一万多一瓶。你们喝了半瓶多，才收半瓶的钱，够优惠了。
　　跟班一拍桌子。什么路易十三，我们喝的全都是假的。
　　假的？！竹香、二妹满脸惊愕。
　　假的，不可能！老板娘拿起酒瓶，摇了摇。拿去食品监察部门检验好了，假一赔十。
　　跟班：瓶子里是真的不假。但倒酒杯里的全是葡萄酒。
　　你们打胡乱说，酒都喝到肚子里去了，说什么也晚了。保安凶神恶煞。摸出把匕首晃了晃，不结清账，谁都别想出这个门。
　　汪总：我这里还有半杯没喝完，可以拿去检验。
　　“啪。”匕首竖插在桌上直晃。那就试试，看看谁敢造肆。
　　要来横的是吧，跟班从桌子上拔出匕首，朝自己的手臂就是一划，顿时，手臂上纹的青龙，在现出一条白色刀痕的同时，殷红色的血立即从里往外直冒。他眼睛都不眨一下，豪气冲天地朝酒巴的人大声嚷嚷：老子当年在香港混黑社会的时候，你他妈的还穿开档裤，在地上扒鸡屎吃呢。汪总，把记者证亮给这帮家伙看看。今天要文要武，只管放马过来，老子不奉陪到底，就是你们的龟孙子。
　　老板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几个人的头凑在一块翻看记者证。
　　汪总，打大哥大报警。跟班扯开嗓子喊。
　　哎，别别别。老板按住大哥大。有话好商量，好商量。凶神恶煞的保安也成了软柿子，一边找出条手绢为伤者包扎，一边服软：哎哎，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大家以后做朋友，做朋友……。
　　末尾，酒巴老板按葡萄酒的价目，只收了他们80元酒钱。竹香她们反复解释，这事与她俩无关，她们也是受了蒙蔽。汪总相信了她俩。之前她们虽然没有亮明是这个酒巴的员工，但本质上，并没有坑蒙拐骗他们。而且，连她们自己也都被蒙在鼓里，确实不知道假酒之事。
　　不知者不怪。
　　第二天，竹香就辞了职。二妹也选择了与她共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