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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教授去世了,他的儿子儿媳痛哭不已,白子龙的心同样在流血。他在想,孔教授和自己的鲜血都在流,鲜红的血把雪地都染成了红的。作为教授,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难所还是书本。唯有书本既不会忘了他,也不会抛弃他。他打了电话给殡葬部门的人,不久他们的车来了,将孔教授们接到了殡仪馆。
他与两位兄长陪同准备前往,殡仪馆的人说,“算了吧,确定了告别会的时间,我们会通知你们的。”孔教授的两儿子说,“好吧,我们等候通知。”瞧着孔教授被拉走,白子龙的灵魂似乎被掏空了,他哭丧着脸,回到宿舍时,宿舍里空空荡荡的。
孔教授送的五本书,依然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上。他望着这五本书,两眼朦胧了。他想,或许这五本书,那是孔教授一生最后的交代。那颗受人敬爱的心灵现在已经超脱了时间的磨蚀,自己感受到的爱,还有它们像阳光一般洒向人间的爱,都是亘古常存,不会动摇的了。
其中一本叫《美学简史》,一位美学兼音乐史教授写的,他好比一个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啭的全是禽鸟的歌声。这些歌有的是极远极远的,从几世纪以前传过来的,但亦不减其温柔与神秘。有的对他比较更熟更亲切,那是些心爱的伴侣,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欢离合的往事,所牵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意识的,有的是无意识的。
还有些从来没听到过的,说着大家期待已久而极感需要的话。那时听的人就会打开心来欢迎它们,像大地欢迎甘霖一样。作者就是这样的在孤独生活中听着群鸟歌唱的森林,像传说中的隐士一般,被神奇的歌声催眠了,而岁月悠悠,慢慢的流到了生命的黄昏;可是他的心始终和二十岁的时候一样。
他精神上的财富不限于音乐,他也爱好诗人,不分什么古人近人。他比较更喜欢本国的诗,尤其是歌德的,但也爱好别国的。他很博学,精通好几国文字。他思想上是和赫尔德与十八世纪末期的世界公民同时代的。他经历过了艰苦的斗争,受过那时代波澜壮阔的思想的熏陶,但他虽然崇拜德国,可并不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的思想有时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宽大的,对于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随时都能热心接受。他也许对庸俗的东西过于宽容,但他的本能决不会错过最优秀的作品;要是他没有勇气指斥舆论所捧的虚伪的艺术家,可永远有勇气替那些公众不了解的杰出而强毅的人辩护。
他往往受好心的累,唯恐对人不公平;大家喜欢的作品,他要是不喜欢的话,他一定认为错在自己,终于也把那作品爱上了。他觉得爱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他精神上需要爱,需要钦佩,比他可怜的肺需要空气更迫切。所以,凡是给他有个爱的机会的人,他真是感激到极点。
看了一会,一张纸条抖落出来,那是病历,医院出示的。在病历的背面,孔教授写得密密麻麻的,字迹是不久前写的,或许是去世前那天写的。浩瀚无边的宇宙,可惜自己是不可能浩瀚无边的,还是那句话,重振山河待后生。读到这段文字,白子龙感觉孔教授犹如这本书的作者一般,伟大而平凡,平凡而伟大。
白子龙望着天空,阴沉的天空里,感觉孔教授还在,那还涌流着红色和白色液体的创口上,一个伟大的灵魂还在苦苦挣扎。在那已经冰冷僵硬的尸体里,灵魂已经解脱,在雾一样的充满血腥的烟霭里,开始了冥冥世界的旅程。灵魂还完整地保存着的躯壳,影影绰绰,就像一个个幽灵在向西游荡,游荡,游荡。
殡仪馆来通知了,三天后,孔教授的告别会举行。校长隆重发丧,向大学老师和同学宣告了孔教授逝世的噩耗,校园内外顿时陷入无边的悲伤呜咽。面向殡仪馆的北门悬挂起几乎要掩盖半个城墙的白布横幅——痛哉孔公千古高风!
告别会那天,数以万计的大学师生,前往殡仪馆祭奠,痛哭之声,响彻山野。告别会由校长亲自主持,由白子龙等人弄了一组图像在不断地播放。那是孔教授在教学生涯中无数个片断,一个年轻有为了博士,渐渐变成了垂垂老人。那首孔教授最爱听的《秦腔》响彻云霄。
图像中还在播放:老妈妈一直送他们下了陡坡,出了小沟,到了前面的岔路。这一整天,她都是强颜为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直到这时再也压制不住,一只手拉着大儿子,一只手拉着小儿子,哭出了声。两个儿子来到这世间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里,老妈妈操心,心里也甜蜜的。
想到老母亲的深情厚意,真是百感交集。三个人一时都啜泣着说不出话。他们的鼻子酸酸的,因为任务在身,不住地督促着:“母亲,我们得走了,以后会常回来的。”老妈妈抽抽咽咽地说:“你们去赶车吧,记得打电话回来!”母亲站在那,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两儿子,儿子走很远了,当他们回头时,还望见母亲依然站在那儿,迎着风,站成了一棵树的神态。
追悼词由校长亲自宣读,将孔教授一辈子的教学成就和高风亮节都面面俱到地说到了。后来,校长还脱稿说了几件孔教授的小事,说到这,校长号啕大哭,他说,“孔教授并不是孔方兄的孔,而是孔圣人的孔,还是孔武有力的孔。”校长哭了,台下的人都跟着哭起来。
大家向孔教授献花之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他拉进了火炉中,他们熟练地操作起来,可在孔教授的亲人看来,那简直有些残忍。那份惨叫声,更是让人痛不欲生。白子龙还看到有人在松林间的墓地里,一个小伙子跪着,哭得伤心,他的胸脯给呜咽撕碎了,虽说是大白天,给人的感觉是黑夜,太阳光也跟月光一样。
目睹亲人被火炉烧烤着,那是何等的撕裂呢,在白子龙看来,这几乎远远超过了任何一次生死别离,远远超过了任何一次的狂风暴雨……
白子龙与孔教授的两个儿子去接孔教授的骨灰盒的,孔教授的长子双手颤抖,浑身乏力,白子龙扶着他,一步一步地向上走,直到将骨灰盒放在存放处。他们在回学校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仿佛从不认识,仿佛从前已经说完了所有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