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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时然后作,积而后发。”华发老儒枕卧松石,望着斜阳道。
万籁喑哑,无人作答。
老人灌下一口劣酒,一线烧喉,从嗓子辣进了心和胃。
想来也是无人,老者细细闲谈,断断续续讲起了生平。年少只是伤离别,老来不忍诉平生。老者眼中已有泪花。
少时好才气,七岁阅尽经典,十岁诗成,名动一州。二十及冠,连中三元,入三司,名满京城。
仕也不顺,三十载失意,宦海浮沉,回首处,腐儒酸文,砌作山。块垒难消,积郁不解,壮志难酬。
而后国难,五千里流离,贤妻死于野,幼子葬入丘。孑然一身,无凭无依,天涯孤鸿,又是十载。
甲子过尽,终遇明主,弱笔书生,策压鬼神,框扶定土,只在朝夕。
天明不由,蟪蛄不知春秋,凡俗敢阻仙神?千秋功业,溃于一人,百万雄狮,顷刻湮滅,流血飘橹,一念之间。
悲然后作,甲子诗文,半生积郁,一朝入道,愤起杀敌。
而后回首,疮痍万里,只余一人,便纵有滔天修为,更与谁人说?
与谁人说?老者仰天长啸:“平生荒唐事,只与山鬼听。”
见山当如何?登山即可。
慕白和泠然自何清家中出来后,便径直往青山走去。
“我见青山多妩媚,不知青山见我是如何?”慕白双眼含笑。
“你在书院读过几年书?”泠然跟在慕白身后,闻言问道。
慕白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
“三天。”
泠然莞尔,果然不落窠臼,这才是慕白。
慕白转过头,眼神明澈:“你想听?”
泠然笑着点点头:“你讲。”
“既然清净地也非是足够清净,三天也就够了。”慕白想了想说道。
当年少年以近学之心入书院,却因人心繁杂,失望而归。
只是少年不知道的是,当年他转身离去,有两个老者在身后遥遥远望。
“就放他走了?”短裘老者背负双手问道。
“他不想留,书院自不强求。”长袍老者安然自在,把玩着手中棋子。
短裘老者沉默良久,冷哼一气:“你在想什么我不管,霁某一介武夫,叨扰书院二十年,今日也该去外面看看了。”
话毕,盛京大震,漫天飞花散落,老者已不见人影。
长袍老者轻轻摇头,有比书院更适合少年人的地方,况且该教的都教了,种子已经播下,只待开花。
泠然想了想:“其实我也想去书院看看的。”
慕白笑道:“那得等此间事了了。”
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少年负气离院走之时,一直在心中默念此句。
“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慕白朗声大笑。
“主人不见,客自前来。”慕白阔步往前。
转瞬之间,青山隐没,一座草庐出现在慕白身前。
庐内,一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遥相揖手:“嵬恭候多时。”
慕白点点头:“叨扰。”随后走入庐内坐于男子对面。泠然却是没有落坐,站在慕白身后。
男子笑道:“客自落坐便是,嵬虽出身山野,却绝非卑鄙无理之徒。”
泠然不为所动。
慕白转过头:“无妨,我信先生,你坐吧。”
泠然这才落坐。
慕白拱手道:“慕容的慕,单名一个白字。”
男子点点头:“林嵬。”
慕白随即介绍道:“这位是泠然。”
男子点点头:“我见先生,如见君子,既如此,嵬便直言如何。”
慕白笑道:“既见君子,直言无妨。”
林嵬便讲了先前的故事。
话毕,林嵬道:“某有一愿,可与先生言。”
慕白叹了口气:“你不必说,我已知晓。”
林嵬摇摇头,固执道:“说出来才算,白先生,嵬生平所愿,世上再无山上人。人间事,只容世人管,既然向仙,又岂能插手世俗。”
慕白皱眉,沉思良久:“很多事情没有确定的答案,白也只能说心中所想,首先,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山上人自然不可过多干涉世俗,只是人心二字,岂可言绝对?山上修者,或多或少,都与世俗有亲。亲旧有恙,谁能不顾?再者说,仅是因修道便要丢掉性命,修道之人,又何其无辜?”
林嵬没有做答。
慕白又言道:“每件事物的存在必然有其道理,修行者亦如是。就现在来说,如果按先生言,先不说戮尽天下修士,只说将修士从天下拎出去,这天下还能安稳否?修士在维持国泰民安这件事上发挥了多大作用,先生可知?先不谈天下,就说大楚。在强敌环饲的当下,若楚地无修,灭国尚远否?”
林嵬沉声道:“到那时,嵬自佑大楚无恙。”
慕白道:“就算先生可保大楚无恙,可在那时,先生便是世上最大的修士,先生要如何自处?容白冒昧,先生所言真的是出于公正吗?究竟是无半毫私怨吗?”
林嵬长叹一气,仰面道:“白先生定要阻我?”
慕白长揖一礼:“道不同,亦各从其志也。”
林嵬回礼:“嵬甚憾,先生若非敌,嵬愿引为知己。”
慕白笑道:“知己何分敌友?”
林嵬应道:“善。”眼中却满是遗憾。
慕白转身离去:“客不请而来,亦不必相送,先生久安。”
林嵬心中默道:“同愿。”
草庐隐去,青山又拔地而起,林嵬站在山顶。抬首遥望:“先生未竟之愿,嵬愿一生躬行。先生,此后青山,风景极好,只是无人说与听。”
慕白和泠然又到了最开始谈及书院的地方。是一片青青稻田,泠然站在田埂上:“是极好的人。”
慕白点点头:“可他更是痴人,好人却要做坏事,泠然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泠然道:“曾有人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可我观之,随处皆有,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想来非是如此,求仁得仁,又何怨哉?”
慕白叹道:“是啊,人间太多事,只有愿与不愿,哪有什么值与不值。”
泠然不说话,只是轻轻地牵住了慕白的袖口。人间太多事,无所谓值与不值,只要是我愿意便够了。
人间事,天下事,谁能说得清?恐怕当年老儒也不知,自己平生憾事,却有人愿为之躬行。若将老儒平生用不值得来表述,那就是有人愿意为了老儒的不值得与这个世间讲一讲道理。哪怕这个道理注定讲不赢,甚至讲不了。可总有人愿意讲。
就像是慕白一样,他也有道理想与这个世间讲一讲,当年想讲的那个人死了,那么他就来讲。他脾气不好,不听的话,会死人。
可有未平事,说与山鬼听?先生,你看身后皆是同路人,此道注定不孤。春秋无双士,先生大风流。
许多年后的慕白再度回望,已是纵横无敌的男人提酒笑道:“还是先生最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