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割舍。
　　仓央满脑子都是割舍二字，禅房窗明几净。青灯古佛，还有仓央，守着那张人皮唐卡。他苍老许多，憔悴许多，明悟许多。明白了现世佛度化众生的宏愿，明白了过去佛力挽狂澜的苦心，明白了未来佛拈花一笑的无奈。那，放得下前世那虚妄理想吗？放得下手中那染血唐卡吗？放得下心中那点滴温存吗？
　　不！！！
　　割舍了慈悲、披上沾血的袈裟、面对朝圣的信徒，编造着超脱之法？
　　为何千年以降，不再有新佛传世？
　　师父用弟子最为熟悉的宽容口吻，复述着经文中的是是非非。弟子听着如是所闻，却仍疑问。何谈自悟？莫要自误！
　　金灿灿的法身之下，何尝不也是泥胎？
　　如何让一个人虔信佛祖？便是教他先杀千千万世人，犯遍杀戒，待得袈裟在身时，如何能悔悟得不够诚恳？
　　是不是皈依了佛祖也就皈依了麻木？
　　坐视众生苦难等待普度？
　　我披上你蜕下的胎，接上你换掉的骨。我就真实地长成了你的面目，阿弥陀佛。。。
　　这一刻，仓央自忖读懂了佛门那仿佛最慈悲的眼神。
　　他仰天大笑，复而喟叹：“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割舍了，割舍了佛门的一切。
　　他一脚踹开封闭多年的禅房，拨弄着手腕上衔蛇金箍。
　　睥睨天下。
　　今是何世？雍正八年。
　　理塘。
　　辗转多次，循着拉里之战的时间线，他找到妹妹口中“守墓人”的住处。里面，乾顺，乾德，清慈都在，图鲁忙前忙后扯着嗓门吆喝着，带着几个弟兄置办着酒菜。
　　见仓央进来，乾顺走上前，将匣子摆在案几上。合十道：“这便是我们保管的令妹遗物，节哀。”
　　夜，内宅。
　　借着油灯摇曳的光，仓央掀开匣子————一尊法相，一面拈花一笑，一面状若疯魔。“两者一人？两者两人？非也。”仓央喃喃自语，“其实。不论几者，都是众生相。”
　　今世，安心做一个弥勒，修行众生相。念及此，仓央眉梢微弯，嘴角轻挑，却透着宝相庄严。
　　“何故起嗔念？”仓央问那状若疯魔的面孔，拈花一笑。“不告诉我？那让我参悟参悟。”
　　乾隆年，佛光染理塘，世间再无仓央嘉措。
　　新佛，存乎众生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