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此岸花

　　第一章此岸花
　　『我不会写，莉莉老师，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书上说我们为了不浪费太阳的能量，造了个紧挨在太阳旁边的大房子，我们就住在这个房子里面。这个我懂的，我就只懂这些。
　　老师说我们住的这个房子叫“戴森云”，是1960年弗里曼·戴森想出来，我们在2167年造出来的。这句我就听不懂了啊，为什么要隔那么长时间再造呢？为什么要跟着他的名字叫啊？还有今天学的新词语“太阳咀嚼片”，我就更加不明白啦。
　　老师，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看星星要跑到很远的地方才可以看呢？爸爸说我们住的戴森云像一个戳了很多洞洞的“网状薄片”，所以只有跑到洞洞旁边才能看到星星。
　　啊，如果我可以住在洞洞旁边就好了。
　　作文题目是《浅谈“太阳咀嚼片”》，我认为这题目本身就是在放大冲突。
　　换个角度想：如果我住在地球，对移民到戴森云的人是不可能会眼红的。因为不论媒体如何美化戴森云上的生活，我所能想到的只能是“探险”两字。
　　移民戴森云的人，生活绝不会比地球更舒适。
　　距戴森元年已有7年，戴森云政府仍在极力效仿地球的生活环境。是效仿，就永不可能超越。那些将扁平状的戴森云称作是“太阳咀嚼片”的人，他们只记得为了建造戴森云，人类炸掉了水星。只记得戴森云居民在“咀嚼”着太阳，却忘了就在390年前，人类还无法让金属浮在水面上，现在却已能移民星海。
　　这些人无视了一个事实：为了生存，人类必然要咀嚼能源、咀嚼地球、咀嚼太阳。
　　“太阳咀嚼片”这刺耳的绰号，和之前称我们是“一断奶就弑母”的舆论同样充满恶意，这只能是引起争端的极端思潮。
　　而不论戴森云被他们如何看待，在可见的将来，能够塑造美好太空生活的只能是我们自己，而不是远在故乡的乐于起绰号的同胞。
　　至少，戴森云上的学校不该仅凭一个绰号，就过激地开始布置起作文。』
　　*****
　　“这作文是你写的？”吴住将触控屏放下，咽了口口水，看向身边八岁的女儿。
　　“……嗯，是我写的。”女孩撅着小肚子，双手紧握着回答。
　　吴住深吸一口气，侧头追问道：“前后两段，都是你写的？”
　　“……是……的。”女孩手握的更紧了。
　　女孩名叫吴素素，是吴住一家移民戴森云后生下的。这里未成年孩子不多，大部分是从地球被直接带来的。但不论土生土长还是移民来的孩子，他们都通过脑机接口直接接收知识。
　　在这里教师的主要职责是替学生筛选知识，引导他们正确使用脑机接口的机器，以及不定期测评学生的接收情况。
　　很多成年人也常去学校学习，与地球不同的是，戴森云上的学校是集学校、图书馆、教育机构于一体的大型信息获取平台。
　　吴素素是整个学校最小的学生，与她年龄最近的也有15岁。每个年龄段对知识的运用能力有所不同，这就导致吴素素与同学们的水平相差极大。虽然这个差距很快就会消失，但吴住还是很关切现阶段女儿的学习水平，特别是看到这篇作文后。
　　“你写的作文爸爸都看过，这作文后半段不像是你写的啊。”吴住转过身正视女儿，努力让声音变得平缓。
　　女孩低下头，没有看父亲的眼睛，也没有说话。
　　“如果真是你写的。”吴住柔声道，“告诉爸爸，作文里写的金属浮在水面上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这个意思。”女孩有点慌张，双手握的更紧了。
　　“素素，抄别人作文不好，撒谎更不好。”
　　“什么是撒谎？”女孩突然捕捉到了什么，抬头打断父亲。
　　“……”吴住沉默了，就算没有脑机授课，通过书本学习知识的古人也不至于八岁还不知道撒谎是什么意思。
　　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素素，你真不……”
　　“爸爸你说说看，金属浮在水上是什么呀。”女孩再次打断吴住，说完她眼睛又突然一亮。
　　吴住没有回答，他再次深吸一口气：“素素，爸爸再问你一次，这篇作文，从头到尾，每个字，都是你写的吗？”
　　女孩这次没再搪塞，她突然松开紧握的双手，大声且坚定地点头：“嗯！是我写的！每个字都是我自己写的！”
　　吴住没注意到女儿在“字”上的发音加重，他伸手拿起触控屏，指向屏幕里的一行字说：“好，那你告诉爸爸，金属怎么浮在水面上？”
　　“船。”
　　*****
　　首个戴森云全名是“此岸”戴森云环日基地。
　　形状呈片状的菱形，表面积700万平方公里，内部有53座城市，均以横纵坐标命名。C27市属戴森云上的发达城市，最北面是工业区。吴住就在C27市的炼钢厂内工作，担任炼钢第一线要职。
　　虽说戴森云的外形是薄薄一片，但也是相对太阳而言，其实际横截面的高度达到了2.5公里，以消除人们长久居住的压抑感。戴森云依靠对太阳公转的角动力来模拟地球重力，因此人们看不到太阳。若要看星空，也只能到网状结构横截面边缘的观景区了。
　　此刻，距离吴住最近的C27观景区，正站着一位此岸政府的高级官员。他半头白发，面容轮廓分明，从外形上看不出他的地球国籍，但不难从古老的口音上判断出他来自亚洲。
　　大家都叫他老陈，是公认驾轻就熟的政坛老将。
　　踱步在观景区的街上老陈有点失神。遥远的深空悬挂着无数太阳帆，它们离自己极远，最近的看起来只有药丸般大小。稍远些的除了偶尔转动角度时被太阳映照出一粒金黄，几乎就看不清了。
　　它们整齐地荡在天际，粗看像是远古的风筝。
　　街道两边没有植物，C27的空气与重力指数相比其他城市已经足够好了，杯水车薪的植物起不到任何作用，更何况这里还有全此岸最大的付费花园。
　　老陈没有上传送带，只是在灰红相间的步行区踱步。他看了看时间，地球的家乡现在应是傍晚，正是太阳最美的时刻。
　　他有点不太能接受地球上的人将他们视作是逃逸者、背叛者或享乐者。他们明明是来开拓，来为人类打下未来美好太空生活基础的先驱。
　　事实上，此岸科学家原计划在五年内模拟出类地的天空及日夜交替，但因各种原因阻碍，就连增加绿植面积也一起搁置了。
　　没有阳光，没有自然风，没有绿植，也没什么娱乐。在这里生活绝称不上舒适，也因此移民来的人大多不乐意认真工作，也更不愿意生孩子。
　　总体来说，此岸仍是此岸，它并不是彼岸。
　　转过身，老陈看向了不远处象征此岸标志的一座雕塑，那是一朵金属质地的曼珠沙华。
　　有趣的是这标志不是此岸政府设计的，为表人类大同的决心，经过全世界招标，最后代表此岸的图形由一位少年漫画作者拨得头筹。
　　图形的名字也一锤定音为“此岸花”。
　　它的设计很巧妙，远看是朵白色的花，近看花蕊部分是艘碟形的太空飞船，四周细长的花瓣由美丽的恒星轨道和曲线航线组成。
　　民间总是有这么多潜在的高手，老陈已不止一次通过社交媒体完成重大工作突破。
　　之前针对此岸居民不生孩子的问题，民间有人提议政府开设“共枕金”，来补贴连续同居的男女；面对资金需求庞大的此岸政府，也有人提出向公众开放部分千分之一光速的飞船，从此月球以外所有太空旅游的收入，都归此岸政府所有……
　　老陈乐于这感觉。合理利用或躲在舆论背后，就能减轻媒体和联合国对此岸政府的压力。于是他这次再故技重施，将愈演愈烈的“太阳咀嚼片”问题变成作文题目，投向C27市的学校。
　　这样一来可以了解此岸公众对该问题的看法，二来从表面上看，出作文题的是学校，不会对政府造成什么压力。
　　只是老陈似乎高估了脑机授课的效果，这种传输信息的方式只能传授知识而不是思想。学生大多提交的作文都明显持互相敌对、升级矛盾的谩骂态度，这也是老陈最不愿见到的。
　　正在思考下一步时，耳边即时通话响了。老陈轻轻按压太阳穴处的通讯开关，面前浮现出同事雷德的全息投影。
　　“老陈老陈，这次作文没白弄，又发现几个有意思的看法。有篇作文太引人注目了，我建议我们约谈一下作者。”雷德看似很兴奋，一点都不像是个成熟的政府官员。
　　老陈皱了皱眉，心想雷德突然电话自己，居然只是有人作文写的不错，多少有点小题大作了。但他还是轻声道：“写了什么？说说看。”
　　“情况有点……复杂。”雷德搓了搓脸颊，“其实这篇作文根本没写完，作者年纪太小，很多用词十分稚嫩，结构也是没头没尾。”
　　老陈更不悦了，指责道：“说重点。”
　　“有个女学生写的作文前后风格完全不符，因为她年纪太小，老师以为是脑机授课的副作用就让她重写一遍。谁知她在重写的作文里提出一大堆有趣的想法，有的我觉得都可以直接拿来用了。”
　　老陈仍没在意，挥了挥手：“没有政治素养的人是很难提出卓而有效方案的。你老强调她年纪小，到底多大？”
　　“八岁。”
　　“……这么小，都具体写了什么？”老陈来了兴趣。
　　“我现在就把她两篇作文都传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