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回

　　赵玉树从小做事就有主见，她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轻易放弃，除非有充分的理由证明她的决定是错误的。
　　见赵靖奎二话不说，就是坚持不让她去庙会，赵玉树急了，一遍遍地问他爹为什么不让她去？
　　赵靖奎只好说怕她师哥管束不住她，出去了给他惹祸。
　　赵玉树立马向她爹发誓，到了庙会上，坚决听师哥的话，不到处乱跑，专心看病、卖药，绝不给爹惹麻烦。
　　赵靖奎叹口气说：“玉树，你少不更事呀，这个世道，不是你不找别人麻烦就能太平了，有的人，你和他无冤无仇的，他就喜欢找你的麻烦，你一个小闺女家家的，年纪轻轻，万一遇到个好色之徒，闹出点什么事情来，爹是担心毁了你的名声。”
　　“哎呀，原来爹是担心这个呀，您放心，我从小不是跟干爹习武吗？干爹前些日子还夸我呢，说我的本事长了不少，您不是一直说我是花拳绣腿吗？若是真遇到个对我不敬的人，我正好试试自己的功夫。”
　　说着，就在医馆的空地上比划了一套咏春拳，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引来师哥们一阵叫好。
　　刘春峰也过来替她求情，他说：“师妹在馆里挂牌整一年了，平时来的病人，都喜欢找男大夫，师妹一直没有上手的机会，正好这次让她单独练练手。我向师傅您保证保，一定保护好师妹，不让她受到一丁点委屈，师傅，您就答应了吧。”
　　赵靖奎又叮嘱了刘春峰几句，这才答应了让赵玉树跟着他一块赶庙会。
　　赵玉树和师哥像是两只出笼的鸟儿，坐上马车，鞭子一甩，一溜烟跑到了城外龙王庙。
　　俩人刚摆好膏药摊子，就有几个孟浪之徒，像苍蝇闻到了鲜鱼味，一下子凑了过来，一双双色眼在赵玉树脸上扫来扫去，恨不得将她吞了下去，刘春峰警觉地瞪了他们几眼，示意他们离远一点。
　　赵玉树对此视而不见，她落落大方地招呼着顾客，不时挥动扇子驱赶身上的热气。
　　这伙流氓的头目叫牛四，是兴州南门的一个泼皮户，这伙人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干，专门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人送外号“南门小霸王”。
　　赵玉树上中学那会儿，就经常在学校门口遇到这群流氓，他们总是找机会搭讪女学生，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根本没人理他们，学校门口有治安大队的执勤人员，他们虽然蠢蠢欲动，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牢饭不是好吃的。
　　赵玉树的美貌在兴州女中那是数一数二的，小流氓们垂涎已久，今天在城外相遇，真是喜出望外，这个大好的机会，他们岂肯轻易放过？
　　牛四先乜斜着一双牛水泡眼，一屁股坐在膏药摊前，阴阳怪气地说：“好久不见了，没想到呀，女中校花变成了女大夫，女大夫，给我看看病呗。”
　　刘春峰警惕性蛮高的，他一把将赵玉树拉到身后，对牛四说：“这位先生哪里不舒坦？我给你捯饬捯饬。”
　　牛四扭动着臃肿的身子，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赵玉树，对刘春峰说：“一瞧见美女大夫，我浑身骨头都酥了，你治得了吗？”
　　刘春峰气呼呼地说：“你的病我还真治不了，我跟你说哈，进城向西，直走二里，那里有个红袖招，专治你这病，请你赶快去吧，别贻误了病情。”
　　“呦，你小子胆子不小哇，敢这么对爷们儿说话，你就没打听打听爷们儿我什么来头？”牛四恐吓道。
　　“我管你什么来头？我们正当行医，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你来捣什么乱？”刘春峰毫不胆怯。
　　“捣乱？你哪一只眼看见我捣乱了？我就是来看病的，而且必须是这位美女大夫亲自给我看。”牛四的气焰十分嚣张，根本没把刘春峰当回事儿。
　　刘春峰双手叉腰，走上前去，还想和他理论，被赵玉树一把拉住了，她说：“找我看病？好啊，我今天就给你好好诊治一番。”
　　赵玉树一边说，一边大大方方地走到牛四身边，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赵家可是吃正骨这碗饭的，只看跌倒损伤、伤筋动骨，别的病一概不看。请问这位病人，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了？”
　　牛四看着赵玉树杏面桃腮，唇红齿白，一头青丝散发出阵阵幽香，不由得心旌摇动，说话都结巴起来，他指着自己的脖子说：“我……我今早起来，跌……跌了一跤，现在脖子转不动了。”
　　“是脖子受伤了啊，这个容易，你把衣服脱了，把头低下。”
　　“这就脱衣裳啊？美女大夫，还没入洞房呢。”牛四嬉皮笑脸地说，一边解裤腰带，往下退裤子，被刘春峰一把拉住了裤带，狠狠地给他勒上。
　　赵玉树也不羞恼，不紧不慢地说：“谁叫你脱裤子了？是叫你脱了上衣，把头低下，再低下，还要低。”
　　牛四的胖身子都快弯成一个球了，他憋得喘不过气来，说：“不能再低了，再低，头就进裤裆里了。”
　　赵玉树用指甲尖使劲按压牛四的大椎穴，牛四大叫：“疼，疼。”
　　“疼就对了，有病就得疼，还有更疼的呢”赵玉树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长长的银针，捏在左手里，右手在牛四的颈部寻找穴位，牛四一见，“呼“地站起来，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给你治病呀，坐好了，不要乱动，否则针扎深了，那可是要命的。”
　　牛四只得乖乖坐好。
　　赵玉树继续说：“你早上受了外伤，淤血聚集在体内，需要针刺将淤血逼出体外，否则，你的病呀，不但好不了，还会越来越重，往重里发展的话，全身都瘫痪了，后半辈子都得躺在床上。”一边说，一边将针尖抵在牛四的后颈上。
　　牛四这会儿真害怕了，他身子向前一躲，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摔了个嘴啃泥，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
　　牛四气急败坏地说：“你算什么狗屁大夫，我明明没病，你却说我体内有淤血，叫我看啊，你们就是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江湖骗子！”那帮流氓也跟着起哄。
　　“你没病？大伙儿刚才可听到了，他说他是来看病的，还说大清早就跌了一跤，脖子转不动了，这会儿又说自己没病，出尔反尔，到底谁是骗子？你们大伙给评评理。”赵玉树朝着人群说道。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刘春峰手一抬，不耐烦地对牛四说：“既然没病，那请你们一边玩去，别耽误了我们给别人看病。“
　　牛四的脸皮比兴州城地城墙还厚，什么便宜没得到，还被嘲笑了一番，他岂肯就此罢手？见赵玉树将银针收了起来，他又来了劲儿，穿上油渍麻花的比甲，凑了上来，调戏道：“美女大夫，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当这江湖大夫多辛苦？也骗不了几个钱，不如陪爷们儿玩玩，爷们儿是不会亏待你的。”一边说，一边对着赵玉树动手动脚。
　　刘春峰刚要出手，赵玉树向他摇了摇头，只见她轻轻一闪，躲过了牛四的咸猪手，然后，猛一转身，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牛四背上点了几下，牛四顿时就像被施了魔法，一下子就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那帮流氓光听说武林有点穴一说，可以将人死死定住，今日倒是亲眼见了，只是施展这种技法的竟然是一位妙龄女医，他们一个个惊讶得目瞪口呆，就连刘春峰也大吃一惊，原来师妹还有这般本事，他禁不住给赵玉树鼓起掌来，一帮围观的百姓也跟着鼓掌叫好。
　　牛四除了眼球会动，全身哪里也动不了，话都不能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那帮小弟兄，向他们求助。
　　“老大被欺负了，弟兄们，还等是什么，一块上呀。”有人喊了一嗓子，小流氓们一拥而上，将赵玉树和刘春峰围在中间。
　　赵玉树的咏春拳算是派上用场了，只见她怒目圆睁，摆好马步，调匀呼吸，慢慢将气运在双侧手脚，待流氓近身，便拳脚并用，先是一个扫荡腿踢翻了一个，刚一起身，接着就是一个鹞子翻身，躲过流氓打过来的黑拳，回身就是一个黑虎掏心，两手并用，只听“哎呀，哎呀”两声惨叫，又倒下了一双。
　　“小心脚下！”刘春峰话音刚落，赵玉树大鹏展翅，双脚腾空，躲过了流氓的扫荡腿，刚一落地，反手一个蜻蜓点水，点住了那人的穴道，他立马直挺挺地杵在那里动不了，和牛四四目相对，恰是一对雕像。
　　刘春峰虽然不会武功，但他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也帮助赵玉树收拾了几个流氓，一直在旁边观战，未敢上手的一个小喽啰，眼看着几个哥们儿根本不是赵玉树师兄妹的对手，不是被打得东倒西歪，就是被点了穴呆若木鸡，他刚想溜之大吉，被刘春峰一个箭步追了上来，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直接趴在地上，叫了起来:“大爷饶我，大爷饶我”，刘春峰只好放过他，他叩首捣蒜，替哥们儿求起情来，赵玉树指着他们，厉声问：“以后还敢欺负女人吗？”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敢了，不敢了，往后爷们儿再也不敢找姑奶奶麻烦了。”
　　“说话算数？要是以后你们再敢欺负女人，让给我碰到了，见一回打一回。”
　　“真不敢了，真不敢了，请姑奶奶快给我们大哥解了穴道吧。”
　　赵玉树故意装作没听见，心平气和地宣传她家的黑膏药：“赵家的膏药专治骨折、跌打损伤，还有要买的吗？”
　　那几个流氓急了，对着赵玉树再三哀求，赵玉树才勉强给牛四解了穴，牛四本来没有病，这会儿好像真的病了，你看他面色苍白，虚汗淋漓，浑身无力，站立不稳，在一帮小弟兄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狼狈而逃。
　　自此，兴州没有人不知道赵玉树的本事。
　　张炳善当初相中了赵玉树，想要娶她做儿媳，也是因为赵玉树既聪慧能干，又胆大泼辣，正好弥补了儿子张再景忧犹寡断的性格；还有一点，张炳善一直想扩大张家医馆的规模，赵家的正骨绝技，令张炳善渴慕已久，如果赵玉树进了张家的门儿，赵氏正骨医馆和裕兴堂就可以合二为一，那么，在兴州，张家的医馆就可以一家独大了，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但这是张炳善一厢情愿的事情，这门婚事受到了来自赵靖奎和张再景双方面的阻挠。
　　赵靖奎这边呢，不想嫁女，只想招婿，张家家大业大，眼下张玉蝉已经出嫁，家中只剩下张再景一个孩子，不会同意他做赘婿；张再景那边呢，与张家养女葛冰玉青梅竹马，暗生情愫，背地里对葛冰玉海誓山盟，这辈子非她不娶，对于张炳善给他的安排婚事毫无兴趣，一再推脱，借口自己年龄尚小，想趁年轻多学学医术。
　　说到张炳善的这位养女葛冰玉，还得从张炳善母亲梁氏老太太说起，她晚年喜欢做善事，常常被“慈善家”们拉着出去捐钱捐物，反正张家也不差那点儿钱，只要老太太高兴，张炳善也不拦着。
　　有一天，梁氏老太太又被人拉去育婴堂捐钱。
　　参观育婴堂的时候，梁氏老太太一眼瞧见了一个小姑娘，在二十几个孩子里面，她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年仅三岁的她是那么的瘦小，尖尖的小脸蛋儿，还没有一巴掌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格外的明亮，可怜巴巴地望着老太太，老太太赶紧过去，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头发，说：“可怜见的，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多俊啊，这当爹娘的，怎么舍得不要了呢，啧啧。”
　　小姑娘顺势抱住了老太太的腿，凄然地喊了声“奶奶”。
　　“啊呀，好孩子“，梁氏老太太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舍不得放开，顿时善心大发，非要收养她不可，育婴堂的老板娘巴不得这样的事情天天发生，当天就让梁氏老太太将小姑娘带回了家，并告诉梁氏老太太，好心人将小姑娘送来的时候，襁褓里有张纸条，写着这孩子姓葛。
　　虽然老娘招呼不打一个，就给张炳善抱回来一个养女，但张炳善是孝子，只要老娘喜欢，他再怎么不情愿，都得接受这个孩子，他让孩子还姓她原来的姓，取名冰玉。
　　张炳善这人虽然聪慧过人，但也相当迷信。他对葛冰玉不甚待见的原因有二，一是葛冰玉的身世，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的人，绝非有福之人，二是葛冰玉的外貌，身材袅袅婷婷如同弱柳扶风，大眼睛秋水盈盈，总像是含着一丝泪光。算命的方先生见到她，叹道“这相貌美是美矣，可惜命犯桃花无疑。”
　　所以，张炳善对葛冰玉更加嫌弃，好在张炳善夫人觉得她乖巧听话，张玉婵出嫁后，她更想将葛冰玉留在身边，将来侍奉自己。
　　表面上葛冰玉是张家的养女，吃穿上与张炳善的亲女儿张玉婵没有什么两样，但实际上，张炳善一年到头，跟她说不了几句话，跟张玉婵倒是有话可说，张玉婵比葛冰玉大了七八岁，自然成不了彼此的玩伴，倒是张再景与葛冰玉年龄相仿，经常绕在梁氏老太太膝下玩耍，彼此感情更深厚一些。
　　梁氏老太太去世后，葛冰玉失去了祖母的保护，更觉得形单影孤，张炳善不用说，张夫人虽没有丈夫那么迷信，但跟她总像是隔着一层，面上平平淡淡的，偶尔跟她说几句话，也是客客气气，完全不似对张再景姐弟的口气。
　　受到家人的冷遇，葛冰玉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一双桃花眼里常常闪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忧伤，张再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发誓要好好保护她。
　　张家和赵家既然是世交，赵玉树和张再景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葛冰玉从小就跟在张再景屁股后头玩耍，朝夕相处的非亲生兄妹，自然会生出不一样的情愫，但是，赵玉树固执地认为，张再景喜欢葛冰玉是因为可怜她而已，根本不是爱，只要自己努力争取，张再景会爱上自己的。
　　说起来，葛冰玉和赵玉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女人，如果说赵玉树像一朵怒放的玫瑰，开在华丽的庭院，光鲜亮丽但扎手；那么，葛冰玉则是一棵含苞的兰草，藏在深山幽谷，与世无争却幽美。
　　赵玉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张再景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从十岁那年吧，那时的她尚属年幼，任性淘气，可以说，张再景救过她的命。
　　那年夏天，张炳善当选了兴州市中医联合会会长，赵靖奎是副会长，另一位副会长是广济堂的梁老板，他是张炳善的大舅哥，张再景的舅舅。
　　张家请客吃饭，男人们自然少不了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太太们好不容易凑在一起，自然是东家葫芦西家瓢的，有聊不完的话题。
　　孩子们早早吃完了午饭，一起到张家后院里玩耍，当时张再景十一，葛冰玉九岁，广济堂梁老板的儿子梁诗书，当时他才七八岁，他姐姐叫梁小玉和赵玉树同庚。
　　张家的后院有一个不大的池塘，面积虽然不大，深度倒是不浅，夏季雨水多，池塘里正积满一溏清水，各色大鲤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十分好看。
　　赵玉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衬衣，袖口和领口都镶嵌着精致的花边，配一条下摆蓬松的红裙子，使她看起来像一只美丽的孔雀，梁小玉羡慕地说：“玉树，你真美，比池塘里的金鱼还好看。”
　　赵玉树骄傲地看向张再景，发现张再景并没有注意她，一双眼睛只跟着葛冰玉转，俩人有说有笑的，自然冷落了赵玉树他们。
　　葛冰玉指着一棵桃树说：“哥，你看桃子都熟了，我去找看园的金爷摘桃给他们吃吧。”
　　这颗歪脖子老桃树已经在池塘边生长了好多年，岸上的一侧已经枯萎了，另一侧歪歪斜斜地伸向池塘上面。
　　张再景说：“金爷今天忙着呢，我爬上去给你们摘。”
　　葛冰玉拉住他，小声说：“别爬树，万一跌下来落水了怎么办？我不过是说着玩的，大家又不是没吃过桃子。”
　　梁诗书毕竟年幼无知，他仰着小脸对张再景说：“我想吃桃子。”
　　“好，我这就爬上去给你摘。”说着，张再景麻利地爬上了老桃树。
　　葛冰玉找出一块干净手绢递给张再景，张再景将桃子用手绢包好扔给葛冰玉，葛冰玉先分给了梁诗书和梁小玉，又托着剩下的两个让赵玉树吃，赵玉树没有接，头一摆说：“你吃吧，我自己跟再景哥要。”
　　她踮着脚，张开双手，喊道：“再景哥，你往我这扔吧。”
　　张再景扔过来的桃子她一个也没接住，全从手心滑倒了地上，张再景笑道：“玉树，你这个接法不行啊。”
　　“那你下来，我上去自己摘。”
　　“当真？你可是穿着长裙子。”
　　“我脱了就是了，里面又不是没穿长裤。”赵玉树脱去长裙，甩掉皮凉鞋，“噌噌”几下爬上了树，刚抓住一个桃子往下一拽，身子失去平衡，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