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异象一

　　木简与赴洲刚在清悯观住下，尚且一天时间都不到，第二日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清悯观坐落在群山之间，隐蔽性相当好，观里的坤道要么是阖源师父或阖源本人出山游历时路过各处捡来的弃婴，要么是命里有道缘恰好遇着，让阖源或其师父给点悟出家的，再有就是被救下的各类难以生存的女子。由于地理位置过于偏僻，观里众人也大都是一副淡然出世的样子，偶有来客，她们与来客间的距离也拉得很开，所以这个地方少有人间烟火气，由内而外都是一股子清冷味。
　　木简和这里很融得来。
　　赴洲喜欢热闹，木简就让她去寻年纪小些的坤道，一同去山中看一看夏秋交接时的景致。木简则独自在客房里喝茶，等待经南到来。
　　经南和木简相识十年有余，两人虽一个在东南经商一个在西南养老相隔甚远，但偶尔也会相约出去旅行，也算趣味相投。
　　但此次木简出事并未告知经南，经南来清悯观，是因为自己遇到事了，需要木简帮忙。
　　经南在电话中告诉木简，自己在西南部一座小城的废弃古祠里见到了血月凌空。
　　“木简，我确定我没看错，我没瞎，也没疯。”
　　木简知道她精神正常，但是这种奇观如果真的出现了，以阖源对此的兴趣，她早去了，可是显然，她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有算到这件事。木简本人对这类天象奇观也是有一定的感应的，西北部过个流星雨她都能提前窥见一二，不至于对同地区的血月凌空一无所感。
　　半刻钟后，经南挟着满怀的秋凉来了，木简给她倒了杯茶，经南顾不上喝茶，郑重的重复了一遍，她见到了血月凌空。
　　经南的语气十分坚定，木简侧了侧头，十分疑惑。
　　前几天，经南从东南部来到西南部的一座小城投资一个旅游景点的项目，双方商谈完了，经南看着密集崔嵬的山区来了兴致，就撇下身边人独自朝着未开发区去了。出于对经南的运气的信任，她身边的人也就没跟上去。
　　经南向着山区走了半个小时，林深山色奇，她时不时还能见着各类野生飞禽走兽，鸟鸣合着溪水泠泠声，引着经南继续朝里走。
　　经南一向莽得毫无章法，一个人又以闲庭信步的姿态向山深处走了两个小时，直把太阳熬得垂在西边山头，她才有些归意。
　　可正是这时，经南一个偏头就看见左前方密林里露出了古建筑的檐角，陡然间起来的兴致直接把归意掩得不见痕迹。
　　顺着可见的檐角，经南一路走过去，直到站在了这座古祠的门口。
　　“门两侧是再精细不过的砖雕，是你见了也会拍案叫绝的真艺术，”经南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说道，“可是门两边的砖雕合成的图案，是伊女踏骨图。”
　　一个身着白色古制衣裙，衣尾黑红交杂，瘦得骨架勉力立住身体的女子赤脚踏在落了薄薄一层雪、厚达一尺的人骨上，其间人骨东侧西倒，破碎不全，女子脚底也被划伤，逆着风雪行走，脚下的血一路染过来，她的血流过渗入的白骨中开出了水兰草。这就是伊女踏骨图。
　　木简抬眸望向她，“伊女踏骨图？”
　　经南郑重得点了点头，“对，我敢肯定我没看错，我还拍了照，你看。”
　　经南凑过来，点出图片，图片中的砖雕被风吹雨淋得侵蚀了不知多少年，整体上磨损得不轻，不少地方已经被磋磨得只剩个凸起，不见雕琢的痕迹，但仍旧是一眼能看出是精雕细琢出来的古典艺术品，更能被一眼看出来的是，这确实是伊女踏骨图。
　　木简一惊，望向经南的目光变得复杂。
　　伊女是古时西南部一个名为渊柩教的宗教所供奉的众神之一，在他们教内被尊为幽冥信使，传闻伊女是随洪灾出现而降世的神，在洪水内部踏着被淹死之人的尸体操纵着洪水冲堤毁城，所过之处凡是活物皆难逃一死，连草木也要被从中冲断。
　　伊女被洪水孕育，是洪水的心脏之灵，更是幽冥众神操纵下开辟出的阴阳通道，伊女于某年晚春之际现世后一直横行肆虐，以身体为载体将阴间的一众鬼神送到人世，同时也以洪水为容器囚禁死于洪水之人的魂灵，枉死之人的怨气一日复一日的在洪水中积聚疯长，使洪水更加湍急，所过之处尸满水域。
　　伊女极盛时，洪水中人尸摞人尸，水面上人头挤人头，直到伊女献祭，洪灾才得以控制。
　　相传以伊女为介质，九幽众神纷纷来到人世，大肆屠杀，浓厚的阴死之气在人间盖了一层又层引起阴阳失衡，神佛相继降世与幽冥鬼神相制，其中一个掌控天河的神明试图以伊女为突破口封死阴冥的来路与退路。
　　伊女在积年累月的屠杀中也渐渐开了灵识，自然不可能任其屠戮，由是一直与那神明厮杀着不退却半分，前期人间洪灾肆虐，死气浓重，伊女与之俱强。
　　随着厮杀日胜日的激烈了去，后期神佛占据了压倒性优势，人间大有雾尽云开之势，滋养伊女的阴死之气一日弱过一日，伊女也弱了下去。
　　掌控天河的神明看准时机于仲冬之际在伊女四周布下阵法，要伊女作飞灰散却，伊女拼死抵抗，于将死之际开启天誓，即以身献祭短时间内可向天借力，但是借力过后将不死不灭化为天地的一部分，永不可开灵识，长生于死亡之中。
　　天誓开启，霎时间天地泣血，沙石俱碎，伊女没有选择杀戮神明，而是在瞬息之间将幽冥众神全数护送回幽冥之地，并以诅咒加持，封死了人世去往幽冥之地的通道。
　　神明觉察到她的意图，也就没有拼死阻拦她，最后的最后，伊女的灵识逐渐飘散，洪水翻涌着退去，她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下，洪水不及带不走的部分人尸已成白骨，她踏着这些人尸，漫天飘飖的碎琼乱玉落在她没有温度的身上和白骨上，没有化为细流，反而一团一团地积压冻结，伊女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寒风舞动她的衣袂，上面还凝着黑红的人血。伊女的灵力也在流逝，她的脚被白骨划破，勾下皮肉，但她天生缺乏知觉，尤其是痛觉，没有温度却也凝冻不上的血大片大片的向远蔓去。
　　也许是因为她来自幽冥，她的血所过之处迅速窜生出密集蓬勃的水兰草，神佛接连退出战场，管控天河的神明走得最晚，最后只剩了她自己，天誓收尾，她的全身有如遇水的棉絮一团一团消融掉，被天地召回。
　　木简早年间和经南外出游览各地古刹时，曾路过西北边境一个坐落在荒漠中的荒废的宫殿，也就是渊柩教的遗迹，里面的文献资料出奇的完好，她二人花了一个星期将那些文献资料读完，对渊柩教也算有个大概了解。
　　其间她二人还好奇，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没有被开发成景区呢，文物保护工作也没在此开展。七天后她们读完文献资料刚走出这个宫殿没几步，黄沙拔地而起，陡然间移丘换景，沙丘和刚才已完全不一样，别说再回去了，衣服里被填满沙子的木简和经南连出去的路都找不着了。什么是幡然醒悟，这就是。连遇见都要靠运气的地方，你指着谁能给它开发了。
　　那一回要不是仗着木简对天象有感应，还算能找着北，她们的下场估计就是新概念的埋骨黄沙。
　　后续木简翻看史书对照时还觉得好笑，一个在史书里连半点笔墨都码不到的西南地区小规模宗教，分寺都开到新疆来了，也不怕被当地宗教给端了。
　　因这个教过分奇特，木简也就记了很多年，别的宗教都宣扬敬奉这神那神得永生，起名也是拼了命的朝神界气息靠拢，渊柩教就不一样了，开宗明义，他们敬的不是神，是鬼，是鬼神——修炼得登峰造极的鬼，他们还敬各类奇特的阴间物种。
　　伊女只是他们鬼神谱系里平平凡凡的一个，还有很多他们独家的鬼神排在伊女上边。但是伊女踏骨图在他们教中很有代表性，因为伊女以一己之力保全了谱上大部分鬼神。
　　木简对这图也很有印象，因为这图太艺术了，图里连人骨都有种异样的美感，图中的伊女虽然快瘦成骨架了，但也还是美的，直引得木简感慨不已，还真是行行出状元啊，这种宗教里还有这等人才呢。
　　但是当时有多感慨，如今就有多震撼。
　　一个宗祠外的砖雕，雕的是伊女踏骨图，别管雕得多好多还原多精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啊，木简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又看，宗祠的左边雕的是白骨生花，右边则是完整的伊女迎雪行走。
　　“离谱。”木简看看图片又看看经南。谁家在宗祠里搞宗教崇拜啊。
　　经南一副这才哪到哪的神情，划出下一张照片，“这才是个开端，离谱的还在后面呢。”
　　木简接着往下看，经南照的是这座宗祠的大门整体。
　　无归堂——这座宗祠的名字，木简心下诧异更重，宗祠的命名一般会选取各种寓意美好的字，无归二字，怎么看怎么像是不敬先祖，木简不禁问道：“这当真是宗祠？”虽然它长得确实像。
　　“它确实不是，”经南往下翻出她录制的视频，“这是套着宗祠形制的宗教宫观。以宗祠的形式供奉伊女，将伊女奉为先祖，信徒以后人的名义进行祭拜。”
　　拍下外部图片，并意识到不对的经南选择录制视频。
　　视频中，她推开了无归堂的正大门，入目处是个影壁，影壁上雕着伊女在洪水中操控洪水走向的画面，画面中的伊女完全不似踏骨时削瘦孱弱，身形虽偏单薄却也还在正常范围内。此时她的神态灵动，眼神锐利，大有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气质，不过她周边全是死尸，有刚死的，有腐化了一半的，有血肉全溶解在水中了的，甚至还有正处在巨人观状态的……形态各异种类丰富。
　　绕过这个影壁，是个天井，两侧是有瓦顶挡雨的白墙，墙上从左到右画了伊女的一生，从出世到献祭，最后是一堆信徒跪在即将虚化的伊女脚下。
　　影壁正对着大堂，堂上供着伊女一个人的牌位。
　　视频中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夜色虚虚划过庭院，经南举着手机站在正中央转了一圈将四周录下来，接着她走向伊女的牌位，那是一块黑红交杂的木牌，上面用白色颜料写了伊女二字。
　　经南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她很快掠过这个牌位朝后走去，大堂后面有一扇门，推开这扇门，门后是个后院。，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后院。
　　经南接着走下去，走到后院左边房间的门前，右边还有一个房间，两个房间都是上了锁的。经南不经意间回了个头，镜头跟着晃了一下。
　　“啊！”一声短促且尖的叫声惊得门外路过的小坤道直接推门闯入。
　　“怎么了贵客？出什么事了？”小坤道一脸惶恐。
　　木简朝她笑了笑，“没事，我们在看恐怖片呢，里面的人叫了一下而已。去忙你的事吧。”
　　小坤道随即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行了个拱手礼，道了声打扰就带上门走了。
　　方才经南因有人闯入而按了暂停键，如今视频正好停在吓了她一跳的画面，进入后院的那道门两边站着两个惟妙惟肖的陶瓷人，一男一女守在门边，经南进来时没注意，一个转身看到那俩陶瓷人正对着她笑。
　　由于那俩陶瓷人的瞳孔正好画在了眼睛正中间，于是产生了蒙娜丽莎效应，不论从那个角度看过去都会感觉在和他们对视。
　　木简这种不信邪的人对此无感，但是经南莽是莽了些，终归还是带点正常人的属性，难免被突如其来的诡异摆件吓到。
　　木简轻飘飘看了她一眼，示意继续播放。
　　经南装模作样的咳了咳，“人之常情。”
　　视频中的经南被吓得猛地向后一靠，竟顺势撞开了身后的门，她极力稳住身体，仍是被惯性推着站在了屋子内部，她此时再去细看那两个陶瓷人，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方才她一个晃眼居然看到四个双眼流血的真人孩童，两男两女拉着手杵在那里，原来只是两个陶瓷的。
　　她一边喘气一边转过身……手还悬在胸口人就再次屏住了呼吸，房间里，是两具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