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清明

　　后代史书不管是厌恶大明还是同情大明，对祝厚照这位老兄的评价都相当一致：十足的败家子儿。
　　据说，后世的某些教书先生教学生的时候，遇见不用心的，都会怒斥一句：“你想学祝厚照吗？！”这位老兄声名之败坏，可见一斑。
　　他不学习，只爱玩儿，当了皇帝之后依然不学习，玩儿得更厉害了。
　　他在宫中模仿街市修建了许多店铺，让太监扮作老板，自己则扮成富商到处豪掷千金取乐。他还觉得不过瘾，还在宫里修了妓院，把宫女当成各家小娘子，来往纵情声色……
　　仅仅正德元年一年时间，他爹祝佑樘辛辛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的内库钱财，就被他损耗了超过一半。
　　他给大明带来的改变绝对不止这些。只登基一年半时间，他就赶走了两位内阁大臣，重用刘瑾等奸佞宦官，几乎完全不理国事，只是放心大胆地玩乐。
　　幸亏李东阳还坚守在内阁里，国家事务几乎都由他一手处理。内阁完全遵循孝宗皇帝（祝佑樘）的旧制，各部大臣又是祝佑樘在位时候选的能人，所以国家发展还不算在走明显的下坡路。
　　只是明眼人已经能看出来，要是皇帝一直这样下去，有多少能臣都会被刘瑾迫害离去，有多少家产都不够败的。
　　而且，由于长期不理边防，孝宗皇帝在位时连影子都没有的北方鞑子，又开始不断骚扰大明边境。长此以往，大明凋敝之势已现。
　　在祝厚照的纵情声乐中，大臣们的担忧哀叹中，和刘瑾的飞扬跋扈中，大明帝国来到了正德二年，这个注定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年份。
　　在介绍波谲云诡的正德二年之前，要先说清楚几件小事，也是极重要的事。
　　正德元年冬至的晚上，辛岁得到了第二次观想法相修炼的机会。但在冬至节气里，不知道是经文理解不够，还是对冬至的节气没能有更多体悟，最终，辛岁只学到第一候“蚯蚓结”。
　　传说蚯蚓是阴曲阳伸的生物，冬至时节虽然阳气渐生，但毕竟阴气还是极盛，泥土中的蚯蚓仍然蜷缩着身体。
　　辛岁从此中学到闭气生存之法，他特意在水中试过，要是运用从这种法相中得到的运气之法，可以在呼吸不到空气的情况下生存半个时辰。
　　此番却不是练眼之法，想来这部经典的第一卷还牵扯到其他方面的修炼，也许要和其他数卷合来一观。
　　这件事情只能留待日后有缘。只学了一候，辛岁也不气馁，他大致理解到，理解每一节气的物候，要跟节气的时间序列相关。
　　冬至时节的道理、要义在于顺应天时，不行偏执之事。现在自己只学了一候，也不应该纠结，而是不惊不扰，修道养身，才是为以后的习悟打下基础。
　　冬至不止辛岁得了进步，据东南海边一个小渔村里的渔夫说，有一日天气和暖，风平浪静，他到海边时却突有风浪袭来。渔夫狼狈艰难回了家，惊吓之下还病了半月。
　　在东南孤岛恢复伤势的高十八，借刚刚开始复苏得天地灵气给了最后一把劲，伤势尽复，而且修为好像还有寸进。“动念”境界的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非比寻常。
　　几位在“弹指”上境的诸派掌门，也先后恢复了伤势，有人还借此触碰到了动念的门槛。
　　出关，集结，整顿势力，属于我们的时代，要轰轰烈烈地来了。
　　…………
　　从正德二年的大年初五开始，辛岁就开始了从龙场驿到修文县的奔波。从过年开始就下起冷雨，气温骤降，每天院子里晚上都会结下薄冰。
　　有天夜晚老爷子贪图方便，没穿够衣服出去方便，进门时险些摔了一跤，又受了风寒，第二天便卧床不起。
　　辛岁本来以为只是简单的感冒，但煎了几服药送服也不见好。他心里焦急，去城里请来刘大夫。
　　刘大夫眉头紧皱，把了好久的脉，一会儿却笑着对老爷子说，将养几天，扎几天针就好了。
　　辛岁送他回去时，刘大夫才叮嘱说，老爷子这次怕是真的大限到了，就是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以后每两日，辛岁都会去城里接刘大夫来驿站给老爷子针灸。如此过了半月，只是稍稍缓解，老爷子竟连下炕也不能，整夜整夜地咳嗽。
　　刘大夫说针灸怕是没用了，现在，要想短暂地延续老爷子的生命，只能寻一些珍奇药材给老爷子续着命，也不知道能有效几天。
　　辛岁每晚陪在老爷子身边，看他经过一番剧烈的咳嗽之后艰难入睡，心里如刀割般难受。他就这样整夜整夜睡不着，心里不仅有痛苦，还有极深的恐惧。
　　老爷子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要是走了，自己怎么办啊。
　　他也去了会州府城，用尽了自己这两年攒的全部银钱，换了两根野山参，交由刘大夫给老爷子用了，效果却不是很好。一日一日下来，更是心焦难抑。可他又要在老爷子面前尽力平静，每日变着法儿地做好吃的，陪老爷子聊天读书，不让他干躺着无聊，心里煎熬尤甚。
　　过了一月有余，惊蛰时节，辛岁去给老爷子采药。他往密林里走得深了些，来到他也从没来过的一个小山谷里。山谷里草木极为茂盛，他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几味药材，而且年份远远超过。
　　往深处走了走，他想起运用“桃始华”来看看，说不定发现什么珍稀药材呢。这一看可不得了，山谷深处处处萦绕着各种浓稠的雾气，在他的眼中，有些雾气凝成链条，还闪着光。
　　他悄声细步，运用“蚯蚓结”封闭了自身气息，循着链条而去，在尽头的一棵巨树旁，发现了一株极似人形的山参。那雾气链条，正是连接在这山参根部。山参的根须已经有明显的体腿分开的样子，其他的细小根须随着吸收雾气链条进行有规律的抖动。
　　辛岁悄无声息地绕路从大树后走近山参，因为气息封闭，没有被发现。他尽量模拟周边草木的气息，“鹰化为鸠”得到了完美的应用，直到在树后快要接触到山参的主根。
　　手上戴着自制的采药手套，以迅疾无比的速度向前抓去，连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山参的主根已经到了自己手里，牢固无比。
　　这株山参是这片林子里灵气复苏的第一个受益者，在这日日滋养之下，它甚至都产生了些微灵智。再说民间也有人参有灵自己会“逃跑”的传说，辛岁虽然把它抓到了手中，但忽然感觉手里有一股力量要挣开，连忙把山参先一把塞到怀里，一边用手紧紧抓住，一边用衣服死死裹住，好一会儿，才觉得没了动静。
　　他仍旧不敢放心，就这样一直拿着山参，回了驿站。
　　这下，爷爷的病可就有希望了。
　　辛岁也是走了运，竟真的取回来一株完整的灵气浸润过的山参，这都可以说是灵药了。财不露白，也没有跟刘大夫讲起。他已经学到了怎么服用人参，只是这株需要更小心些。要是不注意剂量，让老爷子虚不受补，可没地方后悔去。
　　为保险起见，辛岁采用了前一世自己听过的一个方法。
　　直接服用人参药力太冲，可以先把人参剁碎了喂食母鸡，然后把母鸡下的蛋当做药给病人吃。这样人参的药效就过渡到了鸡蛋里，起到了一个缓冲和柔和的作用。
　　至于母鸡，自然也是物尽其用，慢慢地就可以杀了给病人熬汤吃肉，再换新的母鸡。毕竟母鸡吃人参久了，药效也会累积，药力会逐渐加强。
　　辛岁就这样每日投喂，再取卵、杀鸡、换鸡。才用了两根根须，过了将近十日，老爷子就康复了，而且面色红润，气血充足，丝毫不像是大病初愈。
　　辛岁很高兴，也没有再继续让老爷子服药，补得太过，就不是好事了。他小心存放好那株山参，以为老爷子从此以后性命无虞了。
　　但是人的寿数是有尽时的，辛岁也忘了，老爷子今年，整好虚岁七十又三。
　　很快就到了春分。
　　为了表示对老爷子大病初愈的庆贺，辛岁去林子里采了些春碧篙做春菜，老爷子兴致高昂，也跟着去了，还教辛岁认识了几样新野菜。这次老爷子康复后精神头儿尤其好，走了老远的路，连腿疼都不喊一声儿。
　　看着老爷子身心愉悦，辛岁是最高兴的，连着天儿做好吃的，还把自己前一世知道但从没做过的几样儿故乡名菜端上了饭桌。估计不如大厨做的，但也像那么个味道。
　　他还可劲儿陪着老爷子下棋，写字，至于朝廷公文，当朝皇上今年不理政史更甚，要路过这偏僻小驿的事务更少了，有也是辛岁去处理。
　　辛岁还教老爷子打自己以前高中学的“二十四式太极拳”，也给老爷子平常找些事做，锻炼锻炼。
　　每晚烛火下，爷孙俩就秉烛夜谈，你讲你的人生，他讲他的故事，直到老爷子翻来覆去把浅薄的人生讲了好几通，落了几回眼泪，辛岁把脑子里那些小说里的故事都掏个干净，再自己蹩脚地编上几个。这时爷孙俩才相与枕藉乎被窝，不知东方之既白。
　　辛岁觉得这样的幸福日子会持续很久很久，直到自己再长大一些，束了发，老爷子退休了，自己就好好养着他。说不定自己还能做个生意，卖一些肥皂口红洗发水之类的玩意儿，让老爷子也做个富家太爷。说不定自己修炼有成，让老爷子一直活到一百多岁呢。是呀，说不定呢。
　　可是，幸福日子只有一个半月。
　　“春风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
　　清明有草木青青，天气清彻明朗，万物欣欣向荣之意。到了清明第三候，在西南地界，“清明时节雨纷纷”几乎是实指的景色。
　　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的雨，辛岁正谋划着在院子里的花园里自己种点菜，就着春雨正好播种。
　　老爷子却又病倒了。
　　这次的病来得毫无征兆，只一夜之间，就好像抽去了老爷子所有的精力。辛岁已经给老爷子服用了山参，却几乎毫无作用。他连夜冒雨从城里请来大夫，跟他已经非常熟稔的刘大夫诊断过后，只是摇头：“寿数至此，回天乏术。”
　　送走刘大夫，辛岁在门口擦去泪痕，回到屋中小心服侍。晚上他煮了小米粥，老爷子却是一口也喝不下。辛岁再也忍不住，眼泪连珠似的跌进了粥碗里。
　　已经形容枯槁的老爷子侧躺着，看着大哭的辛岁，慈祥地笑了：“小岁啊，人就是这样，总有死的一天的，你不要伤心。我这几年碰到了你，咱爷孙俩过得可开心了。”
　　“我这一辈子就担心没个养老送终的，现在你看，有这么好的小孙子陪我走完最后这一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辛岁坐在爷爷身边，紧握着他的手，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听着老爷子对他的嘱托。老爷子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自己城里钱庄存的银钱票据在哪儿，日后要好生照顾着自己，你脑袋瓜机灵，但是不要小瞧了别人这些话。辛岁只是不住点头，边哭边点头。
　　最后，老爷子好像精神头好了些，缓缓坐起了一半身子，笑眯眯对哭个不停的辛岁说：
　　“以后要少哭啦，这么大男子汉了，遇事儿不能哭。”
　　“现在不正是清明嘛，清明时节‘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你的人生还长，以后的日子里，你要不断叩问自己，你的人生和生活是否清明，你有没有生长到你想要生长的方向上去。爷爷走了以后，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好自己哇。”
　　辛岁点头答应，尝到自己的泪水，苦咸苦咸的。
　　爷爷已经没了声息，永远地睡着了。
　　辛岁跪在爷爷身前，沉默地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擦干泪水，给老爷子整理仪容。看着老爷子宛若熟睡的面孔，辛岁知道，以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外面，风雨如注，却也是万物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