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谢谢你,同时我也恨你

　　说一个人力气大。
　　一般都是夸赞。
　　比如你若是对李文兴隔壁铁匠说‘你力气真大！’，王铁匠一定会操着破箩筐般的嗓门给你说‘谢谢夸奖！’，这的确是夸赞。
　　但此时赵煜却一点也没有被夸赞的喜悦。
　　他看看对方毫发无损的手，再看看自己稍微动一下就犹如蜂蜇的拳头，顿时心生沮丧。
　　曾在幼年时，他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子就对他说过，江湖很大，非常大，大到你把所谓的一流高手扔进去，也许能翻起一点浪花，但也会很快被这偌大的江湖所淹没。
　　同时江湖也很小，你以为自己很牛了，以为自己的功夫有多了不得，也许在下一刻，你便会遇到所谓的一流高手，把你打到亲娘都认不出。
　　赵煜当时对于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认为他那个可能连江湖都没进过的老子，完全是在瞎说，听他说江湖道江湖，还不如去武安城里宜春楼那儿老妈妈打听，毕竟人家可是经常接待所谓的江湖中人。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没见过所谓的一流高手，但数不清的下流高手她肯定是接待过不少。
　　听说那老妈妈年轻时曾是名动武安城的大头牌，房事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有没有服侍过一流高手不清楚，但想做她裙下臣的下流高手，恐怕比赵皇帝后宫里等着被宠幸的金丝雀还多吧？
　　对此，他老子极为不屑，说是那些喜欢逛青楼的所谓高手，哪个有真本事？精力元气都浪费在女人肚皮上，哪里还有心思去做高手？
　　你瞧他们折腾一晚上，出门走路都走不稳，看着哪里又有高手风范？
　　“真正的高手都长什么样？”
　　赵煜如此问了他老子。
　　“高手长啥样的都有，怎能一概而论？也许有的长得千奇百怪，见多了也都见怪不怪。不过既然是个高手，首先要长得很高，比如我的儿子，看长得多高，长大以后肯定也是个高手中的高高手……”
　　他老子丝毫不在意自己儿子眼中那鄙夷的目光，仍然不自觉得厚脸皮自吹自捧。
　　身为他口中将来必成‘高高手’的赵煜，听了他话后，都撇着嘴暗叹‘无耻’。
　　想到这，赵煜再看向面前的郑谆，心里暗暗说道：“高手，应该就是长这样吧……”
　　他抬起左手，张嘴从衣袖上撕下一块布条，然后仔细的将流着血的右手包扎起来，包扎时他脸色未曾变动分毫，仿佛没有感觉一般，仿佛那只鲜血淋淋的拳头是路边买的馒头。
　　他这般随意，无视痛感包扎拳头的行为，看得一旁提刀而立的郑谆，内心频频点头。
　　这一点，身后的柴向雨和他类似，方才短暂的交锋，虽没有伤及她身上，但赵煜抱着她一连串惊悚麻利的动作，也算得上是她这么多年里最惊心动魄的处境，若换作其他寻常女孩儿，恐怕早已被吓得尖叫连连。
　　但她除了最开始时脸色苍白之外，竟是没有发出过半点声音，这会儿经过赵煜插科打诨的话语后，脸色更是已恢复如常，只不过眉间的愁云浓厚似水，一会儿看看赵煜，一会儿看看对面的郑谆，眼珠子灵动地转动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郑谆突然开口，对着赵煜说道：“其实，我真的只想给你说些话。或者说，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赵煜眉头微皱，他还没开口讲话，一旁的柴向雨突然急急接过接过话题，扯着他的大手说道：“少爷，要不你就听他说完吧……咱们好像打不过他……横竖不过是听他讲几句话而已，不麻烦。”
　　听到这话，他莞尔一笑，心想这臭丫头净说实话，能打过的话，少爷我早就把他收拾了，还能站在这儿陪他唠嗑？
　　他想了想，拍着柴向雨的头，说道：“以前我老子曾给我说过，这个世界有很多麻烦，当遇到麻烦的时候，各种人有各种解决麻烦的方式，喜欢动手的选择去动手解决，能动脑的会想办法，花点心思、用点技巧去解决，这两种人占据着大多数人的心态。”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人，既不喜欢动手，也不喜欢动脑，偏偏就喜欢玩弄嘴皮子，老想着哄骗前两种人来帮他解决麻烦，我平生最看不起这种不劳而获的骗子，骗着别人为他出生入死，而他呢，就坐在家里喝茶聊天，坐享其成。”
　　柴向雨被赵煜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语弄得有点头懵，她想不明白少爷为何会突然说这些话，这些话和现在所遭遇的情形，又有啥关联？
　　女孩儿听不懂，但郑谆听懂了，他很意外地挑动眉头，开始用略带欣赏的眼光，打量起眼前这个少年。
　　赵煜很聪明，这一点，几乎半个武安城里，被他坑过的人都知道。
　　他老子曾骄傲地在武安城大肆吹捧自己儿子，说他是天赐慧根。
　　此根非彼根。
　　三岁不尿炕，五岁便学会偷看婶姨洗澡，十岁就敢扮成人去逛青楼，把那有些旁人二十岁都还没办过的事儿，给早早办了。
　　心智较常人成熟，身体更成熟。
　　所以，才十四岁的柴向雨想不到的事情，他却能想到。
　　比如为何这个郑捕头会在这里等他们？
　　为何他自己一个人来，还扬言有话对他讲？
　　一个素不相识的捕头能和他讲什么？他俩唯一的交集只有那张通缉令。
　　三天前，他在城西废了李大虎。
　　三天后，他在这里遇到特意蹲守自己的衙门捕头郑谆。
　　他是通缉逃犯，郑谆是衙门捕头。
　　第一次见面，郑谆便说要请他帮一个忙，怎么想，这事儿都透露着诡异和麻烦。
　　他能在啥事儿上帮忙？
　　想来想去，只能是李大虎的事儿。
　　李大虎的事儿对于他来讲，可能是个小事儿。
　　但他知道了李大虎的哥哥是一位修行者，那么所有关于李大虎的事儿，就变得不是小事儿，甚至是非常麻烦的破事儿。
　　赵煜因为废了李大虎，已然彻底得罪了那个修行者李豹，虽不知为何，这几天来没听过那李豹的动静，但他一个连郑谆都打不过的下流高手，躲他们还来不及，哪儿还敢再参与进去？
　　所以，他才一直不愿意听郑谆说话。
　　就如他方才所言，他最讨厌这些只会动动嘴皮子，就要求别人帮助他们处理麻烦的人。
　　况且，这个麻烦，还是有可能再次得罪修行者的大麻烦。
　　内心里，他真不想听郑谆开口说出那个麻烦。
　　因为他知道，有些话不该听，有些忙也不该帮，若听了不帮，可能又是一堆麻烦事儿……
　　但此时此景，他好像没了选择。
　　就如柴向雨所言，我们好像打不过他……
　　不是好像，是真打不过。
　　想想还真是可悲。
　　曾经，他那个老子教过他，若是遇上功夫比自己高的敌手怎么办？肯定是瞅其破绽，乱其心神，打不过时有啥阴谋诡计该使就使。
　　可惜郑谆没给他使计谋的机会，也没给他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至于乱其心神？
　　他连人家今年多大，家住哪里，在乎啥，喜欢啥，讨厌啥都不知道，谈何乱其心神。
　　所以，他这会儿是真的没得选择。
　　于是只好听从柴向雨的建议，听听这个郑谆到底是有何话非要对自己讲。
　　赵煜就地而坐，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长舒一口气，抬眼看向郑谆，摆出一副‘你有屁快说，有话快放’的姿态。
　　而郑谆看到这少年终于妥协，那只一直握着官刀的手轻轻放下，想了想，似乎在寻找措辞，最后开口说出了他想说的第一句话。
　　“首先，我想谢谢你。”
　　“谢谢你，帮我做了我一直想做，但却没法做的那件事。”
　　柴向雨不明所以，她心想是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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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煜在洧水城里没有熟人，这里认识他的只有一同随从的钱福来，后来又加上个新收的小侍女柴向雨。
　　他自从进了洧水城后，做的事虽不多，但也不少。
　　比如，他在城里最豪华的酒楼里，吃了一顿这几个月来堪称最奢侈的午饭。
　　再比如，钱福来从城主府内偷偷‘捡’了一颗昙花种子回来，他虽骂了老头儿，但其实心里特欢喜，将那颗种子视为珍宝。
　　还有，他还收了个瘦不拉几的小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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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些事儿都和郑谆没关系。
　　他做的只有一件事，能和眼前这个衙门捕头挂上牵扯。或者说，正是因为那件事，才让郑谆知道洧水城里来了赵煜这个人。
　　废了李大虎。
　　是的，他来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西土路上费了恶霸李大虎。
　　那么郑谆谢他，应该也是为了李大虎之事谢他吧？
　　难不成，这郑谆和李大虎之间，还存在着旧怨？
　　心里想着这些，赵煜脸上却丝毫没表现出来，他嘴角向上微撇，似乎在说‘不用谢’，然后又用手指掏了掏耳朵，示意郑谆继续往下说。
　　郑谆顿了顿，突然脸色变得凌厉，似乎有无尽的怨恨一般，语气阴沉地说道：“同时，我也恨你……”
　　说到这，他那双原本沉稳严肃的眼睛，突然变得通红似血，充斥着浓厚的暴戾。
　　“你为何不杀了他？”
　　“为何还要让他活着？”
　　“废了他，却不杀他。你可知道我每次看到他，看着他像一条虫子在床上痛苦挣扎，心里有多么的爽快？然后又想到他如今还苟延残喘的活在世上，心里又有多少的恨？”
　　“我恨我自己，为何要有这么多的牵挂，为何要如此的胆小，如此的顾虑谨慎，恨我自己为何不敢一刀了结他的狗命。”
　　“恨完自己，我又恨了你。”
　　“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对，你帮我折磨他，帮我出了胸中恶气，我应该感谢你。也许你只是个为民除害的过路人，我又凭什么要求你冒犯帝国律法去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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