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未至 三

　　“如果说这世上最令人费解的未解之谜那便是人心了。”边说着，他边攥紧拳头抵在自己的胸口。“那些白得到好处的人，并未懂得珍惜。好吃懒惰，不求上进，为鸡毛蒜皮般小事斤斤计较的毛病像瘟疫一样在庄园传播，争抢地盘，打架斗殴，拒绝耕地，这一幕幕发生的一切至今烙印在我的心底，仿佛滴血。而外面富裕的人也因心里不平衡，绞尽脑汁的想要从我这口肥肉中咬上一口。”
　　他的声音渐渐呜咽的变形，而纪离峰则呆呆地看着这位他陌生又熟悉的亲人。“那时的我心里荒芜的只剩下悲哀了，我发现我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我狠下心来，在为他们每人留下一份土地生存的情况下，把他们赶了出去。只留下那些无家可归，没有生存能力的孤儿由我一人抚养。”
　　大概是说的太多了，也可能是伤心地说不出话来。老院长停顿了好久，眼光也呆滞起来。“直到后来才明白，之前发生的还只是冰山一角。后来闹革命，我终于发现原来无知也是一种罪过！而那些被赶走的人也终于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那座西式建筑与我的身份就是他们用来弄死我赤裸裸的铁证。自然我首当其冲被当作批斗的主要对象，那天成群结队的人扬着头大摇大摆走进了庄园……”
　　“院长！”纪离峰看着眼泪渐渐纵横在院长遍布褶皱的脸上，忍住悲伤大喊道。可院长似乎并没有听到，此时他的视野也已经被泪水模糊的浑然一片。“他们得意地跟我说，我已经被组织安排做起了没白没夜的苦工来进行劳动改造，还要亲手砸了我的庄园。当时的我像狗一样哀求他们，就算不饶过我，就饶过那些可怜的孩子吧，他们至少是无辜的。哎.....我真的很少生气的.......可那一刻看着他们得意的嘴脸！我真恨不得亲手将它撕烂！你根本无法想象到底有多么的丑陋！”
　　那一刻，院长咬牙切齿的吐出了沉积在内心已久的愤怒，而泪水已经凝固了满脸。“所以现在的庄园其实是重新翻修过的，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那场浩劫留下的伤痕被时间的冲洗干净，唯一能佐证历史的就是如今我残缺不全的心灵和怎么样都忘却不掉的黑色记忆。那些玩意儿我真恨不......”话没说完，老院长突然捂住了心口，表情狰狞的可怕，直直地晕倒在了地上。
　　“院长！院长！”纪离峰冲了过去，却发现院长已停止了心跳。似乎是急性心梗，怪他平时一直没学什么急救常识，现在只知道拿起手机拨打急救号码求救。
　　而这时地下室的门却晃悠悠地打开了，从黑暗处走过来一个人。光是凭那种令人心悸的脚步声与那把诡异的长刀，纪离峰就已经心知肚明了。他后退了几步，环视四周，心里嘀咕道：“哎，这下可凉了。院长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跟我讲清楚刚才那件事啊。看来只有院长一直留存的老古董花瓶可以做武器了，他老现在应该不会在意了吧……”
　　“真是一个惨绝人寰的故事。”侍者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一直....一直在门口偷听？”他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和紧张，依靠在墙角，手里攥着花瓶的瓶颈，这时他的样子倒显得几分喜感。纪离峰深呼一口气，强撑出一脸杀气的样子，如果不是腿一直不听使唤的发抖，倒还真装的有模有样了。
　　他以前每当读热血小说，看到主人公濒临绝境后又背水一战绝地反杀，既激动又羡慕不已。总幻想着自己有着超凡的能力，能有朝一日，像他们般如出一辙，力挽狂澜。可如今他死到临头，却只剩下大写的怂字，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这时他才实实在在的感受到，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距离原来是那么的刻苦铭心。
　　侍者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径直朝他走了过来，此时纪离峰的冷汗已经湿透了全身，目睹着与他距离的拉近，竟体会到了自己的生与死将要交汇下的凄零感。
　　他无力地松开手，花瓶破碎的声音打破了骇人的沉寂。他的小腿被四溅的碎片划伤，虽然血汩汩的下流，却已紧张的失去了痛感。这时他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双手。
　　“我投降，求你了.....饶我一命……”他说出了曾经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的话。
　　侍者停下脚步，呆滞了一会儿。“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杀你的，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往事。”他依旧平静的说。
　　纪离峰顿时哑口无言，缓和片刻后。他突然想起了更加迫在眉睫的问题。“对了，那求你快救救院长！”
　　“他已经没救了，本身就已经老的快走不动了，而且有重病与心病缠身，救不过来了。”侍者缓缓的说道。
　　纪离峰也没再说话，疼痛感一袭而上，他倚在墙上疲惫的目送这位亲人沉睡着。是啊，他是该好好休息了，这么多年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都背负了太多太多，连存在的理由都是那么脆弱，对于他这么个不信奉上帝的人来说。
　　“你到底是谁？”
　　“陈易清，这座庄园如今的主人。”他的话向来干脆有力。
　　“主人？”
　　“是的，简单来说，那场浩劫过去，庄园经济渐渐入不敷出，五年前，到了几近崩溃的边缘。那是第二次浩劫，具体情况我不想多谈，我偶然间来到这里，买下了它，维持这里的日常。”
　　“那为什么要来这里啊？”纪离峰的疑惑堆积在脑子里，有种一下子都抛出来的冲动。
　　“抱歉，这个包括刚才你看到的那一幕的原因你都不需要知道。你所要知道的，就是以后这里托付给你，我明早就会离开。具体事务都已经写在院长早就准备好的遗书中，一切都会照常。”
　　“哦……”纪离峰觉得已经没必要再进行下去，强忍着痛楚和悲伤一瘸一拐的向门外走去。
　　“我可以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不必了。”纪离峰没有回头，只是象征性的摆了摆手，现在的他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个人静静。就像老院长说的那样，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除了承受，又为之奈何呢？
　　“如果此生有幸再次见面，我希望看到你的成长。而不是刚才那一幕。”陈易清目送着他的离去。
　　而纪离峰没再说话，低着头，合上了门。惆怅，悲伤，懦弱，恐惧一同揉进在他的肚子里，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下，是对自己彻头彻底的失望。真的没有什么比认为自己不平凡更平凡的了，他自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