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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坛山上，厉城。
幽魂闲来无事，也会互相串门。
赵长德平日是不住在厉城之中的。他们赵家家大业大，祖坟修葺得气派非常，他自然是要住在祖坟里。
厉城里还有几个他死后才认识的朋友。
今日闲来，带上几包清明时候儿孙奉上的花生猪蹄鸡爪子，想到去找几个老伙计唠唠嗑。
路边茶寮下，众鬼聚在一处。但见几个老兄弟们也挤在鬼堆里，手里还都捧了本黄皮小册。
众鬼都指着这小册子的内容在议论些什么，热火朝天的，都没发现他来了。
赵长德不声不响地走过去，飘高了一尺，伸长脖子，探出脑袋，一看，那小册的封皮上写着几个大字：“幽魂食单。”
著书者乃是一个没听说过的幽魂，笔名曰严大先生。
只听有书生样子的幽魂评论道：“……我倒觉得，严先生写的这本食单很有水平，文辞优美，内容扎实，可谓是十分考据。听说里面的每一样祭品都是他亲自吃过的，能做到这一点，何其难得啊！”
一旁的幽魂撇嘴道：“每一样都亲自吃过？这小册中天南地北的祭品都有，要都吃过一遍，那可不容易，我听说他才死不久啊，怕不是随便写写的而已。”
另一个微秃幽魂坚决反对，激动地伸长舌头，“非也非也，我相信这小册绝非严先生随便写的！我跟你们说，上次，丰城和鄞州各有两场大法会……”
那次，好巧不巧，丰城和鄞州的两场大法会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候开办，搞得幽魂们难以抉择，不知要去赶哪场斋才好。
这幽魂本来没报什么希望，随手翻了翻这新出的册子，却见上面居然详细写了五月的丰城提督家办的那场法会极为难吃，乃是‘避’档；而鄞州渭青寺那场虽远，却是‘可’档。
这幽魂心想“便信他一回”，绕远路去了鄞州，渭青寺的祭品果真不错。
“回来以后，便听见那些嫌麻烦抄近路去了提督家的死鬼回来道，‘难吃也就罢了！居然把酒洒在地上！……我最后趴在地上舔到的，早知道就跟你去渭青寺了……’”
微秃幽魂激动道：“我回去一翻这册子，你们猜怎么样，里面果真注明了提督家法会‘酹酒，须避’的字样！多亏了有严先生的这本极实用小册，我现在去吃水陆道场之前，心中都有底了！”
此言一出，在座的幽魂纷纷点头，“看来这小册写的不假。”
“若是如此，这本小册卖到脱销并非没有道理的！”
“严先生当真是见多识广啊！”
“跟着这册子上的幽魂必吃榜去吃，果真没错！”
“回头我也托个梦给我的乖孙，按照这必吃榜的食单给我上供！”
……
赵长德心道怎么自己都没有听说过这些事，于是凑近鬼群，捋了捋胡子，眯眼道：“什么小册子，给我康康。”
有幽魂给他递了一本，赵长德信手一翻，却立刻看了进去。
小册开篇，便见出不俗。
只见那严大先生写道：
“《礼记·礼运》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饮，蒉桴而土鼓，犹可以致其敬于鬼神’。
余身不幸，颠沛一世，幸不累不经，于阴世饮食一道有小得，由是作此书。微薄拙见，与诸君共勉……”
赵长德一捋胡子，心道好家伙，直接把到处蹭吃祭品上升到了一个理论的高度，这难道就是文字的艺术不成？
赵长德再一翻，书中将法会上的祭品按照好吃程度分为了五档，分别是“绝、妙、可、次、避”。
他直接翻到了“绝品”一页，开篇便是几个自信的大字：“幽魂必吃榜。”
小字：“排名不分先后。”
这幽魂必吃榜上有姑苏梁溪郡的蜜桃，庐阳金光谷的葡萄酒，松阳莲华寺的双菇素面，颖州洞仙观的猪头肉，还有南海灯丰岛的莲花饼……果然是天南海北，无所不有。
赵长德一面浏览，一面心道：“这几处地方都是赫赫有名的道场，香火极旺，烟气缭绕，手笔不小，要说祭品的质量不错，那是确有几分根据……”
忽然目光落到最后一行，“丰城甜水巷的孟记奶茶及各色甜品若干。”
嗯？
这是什么地方，也配和前面几处地方的祭品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却听旁边又议论起来了。
有幽魂咂咂嘴，回味无穷，“……冥节那夜，城隍面前的宵夜点心，当真是难以言喻的香啊。简简单单的小点心，我平生竟从未吃过如此香软的蛋糕……”
“是啊，这些年，什么高僧布施、水陆道场吃过的也不少，竟然都比不上那一晚的放焰口。”
知情鬼截口道：“那是自然！你们可知放焰口的人是谁么？”
众鬼纷纷：“是谁是谁？”
知情鬼道：“这可是严大先生亲口跟我说的，你们可别外传——那夜放焰口的好心人，就是这必吃榜上的丰城孟记店主！”
嚯，这话一出，众鬼哗然！
“这话当真吗？？”
“废话，自然是真！严先生那夜也在城隍庙长街上，他说那店主姑娘救过他的命，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有幽魂忍不住捶胸顿足：“……那夜我没去城隍庙街呜呜呜！以前每年都去的，就今年我娘非逼我去蒿山走亲戚呜呜呜呜！”
那可是必吃榜啊！
旁边鬼拉住他，“唉唉唉，你别撞柱子好吧，有灰有灰。”
有幽魂叹气，缓缓道：“可惜我去得迟了，最后只赶上吃那梅花小蛋糕，才吃了十颗就没了，真真意犹未……哎你身上的怨气怎么突然这么重，你离我远点！又不是我叫你去蒿山走亲戚的！”
赵长德听了这时兴的话题，想说两句，又插不上嘴，于是招招手，将几个老伙计喊了出来，“老李头儿、老韩头儿，咱们几个小酌几杯去！”
只见两个老头幽魂从凑热闹的鬼群里钻出来，三鬼往厉城里面的小酒馆走去。
到酒馆坐下，只见平日少言寡语的老李从怀里摊出一个小油纸包，“你们看，这是什么？”
老韩一眼认出来了，“这不是那晚的点心吗！”
赵长德伸长脖子，眼前是两粒软乎乎胖鼓鼓的金黄色糕点。
阴间食物是精气与香味凝聚而成，无变质一说。
这是那夜放焰口，老李不舍得吃完，给自己省下的两颗梅花小蛋糕。
赵长德生前是个富户，家中生意还和仙门能扯上点关联，家大业大，无论身前生后都是吃穿不愁，是以冥节当日，他才没有像其余的人一样去游街。
——祠堂里儿孙奉上的祭品香烟他都吃不完了，还去吃街上的野焰口？笑话。
“这糕点，油炸小馒头似的，有啥特别？还必吃榜呢，莫不是那严大先生把那救命恩情也算在榜里了？”
见老李如此没有见识地省下几粒糕点，赵长德收回好奇的脖子，不屑地嗤笑：“老李你也是，饶是饿了多久，也不至于省下这一口……”
话没说完，这小蛋糕的味道悠悠飘到鼻尖，赵长德忽然截口，不说话了。
好，好香啊。
又香，又甜，奶呼呼的。
一瞬间，赵长德想起了几十年前冬天的某个下午。
那个下午真冷啊，他从外面回到家里来，全身上下都是霜雪，眉毛都结冰了。一进门，看见孩儿他娘坐在堂屋的摇篮边，大人小孩都睡着了，脚边烤火的炉子上温着热牛乳，底下的炭灰里还埋着两只焦黑的红薯。整个屋子就是一股又香又甜，奶呼呼的，暖烘烘，暄腾腾的幸福味道，虽死亦难忘。
眼前的这粒小蛋糕，就是这种香味。
自从他死了，再没闻到过这种能勾起回忆的味道，它香得人身心展开，无限舒泰，连深藏心底的往事都涌上来了。
跟这一粒小糕点比起来，祠堂的祭品简直味淡如水，不忍入口！
赵长德忍不住深深吸气。
还没回味过来呢，老李斜眼看他道：“老赵，我留着自己吃的，你可别吸完了。”
老李把珍藏的小蛋糕收起来，赵长德怅然若失。
旁边的幽魂老韩又道：“那夜我喝到了奶茶和青团，和阴司分发的祭厉餐食竟是一模一样的味儿，当真是回味无穷！”
赵长德赵老爷子当真是懵了，又哪来的奶茶青团小蛋糕……
祭厉不是喝泥浆的吗？！
赵长德回过神来，摆了摆衣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话，忽听小酒馆中别桌的幽魂动容道：“我昨夜给我朋友托梦了说是想尝尝孟记的点心，谁知……今日他排了一天的队，把奶茶和小蛋糕放到我坟头上来了……我实在、那种心情……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呜呜呜……”
老李老韩瞬间投去羡慕的眼神。
连赵长德不知怎么的，也有点羡慕。
转念一想，他羡慕什么？人家有朋友，他有他的乖孙啊。
赵长德从小酒馆出来以后，弓着腰，背着手，不声不响地回祖坟了。
是夜。
有财药庄的少庄主赵大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他离世三年的爷爷赵长德。
赵大有梦中看见爷爷，热泪盈眶，噗通一声跪下了。
正要开口，却听爷爷清了清嗓子，道：“大有吾孙，最近阴间流行几种新小吃，叫作‘奶茶’和‘小蛋糕’。乖孙，你且去丰城甜水巷的孟记买些来，便供到祠堂我的排位前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