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第一章西门庆生活的社会环境

　　西门庆生活的社会环境，除掉两极分化加深、社会危机加剧外，整个社会道德沦丧、风气败坏。道德沦丧、风气败坏首先表现在：银子万能、没有银子就万万不能。
　　杀了人、犯了法，想逍遥法外，用银子开路、关系搭桥，就能化险为夷。
　　武大被毒杀，武松为哥哥申冤，状告西门庆，衙门里有人很快把这件事通风报信给西门庆（衙门里的人向涉案者通风报信，暴露出的是司法腐败），西门庆立刻派心腹家人，身边袖着银两，打点官司，都买嘱了。武松以为自己刚刚为知县吃辛吃苦出差回来，指望知县会念这份情，催逼拿人，而知县得了西门庆的贿赂，武松只是他知县手下的一个仆从，受他知县的驱使是武松的分内事，知县哪里会把武松的辛苦放在眼里，因此搁下武松的状子，忽悠武松：要他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作对头。忽悠之后直接关上状告西门庆的门：“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
　　西门庆有钱，用钱摆平了官府，武大穷，而且死了，穷人死了就死了，命不值钱，官府哪里会为死了的穷人，去同付了贿赂的西门庆作对呢！这是【金瓶梅】中反映出来的银子万能的一件事。
　　西门庆因受杨提督案牵连被通缉，蔡太师儿子蔡攸收了西门庆家人送上的五百两银子（送上贿赂的银子，官场潜规则不允许直说“银子”，而要说是“白米五百石”），蔡攸就把西门庆家人介绍给主管杨提督案子的右相李邦彦，李右相也收了西门庆家人奉上的“白米五百石”，随手把通缉名单上的“西门庆”添改两笔成“贾庆”，就让西门庆逃脱了被捕、审讯、用刑的牢狱之灾，逃脱了可能身首异处的风险。这是反映银子万能的第二件事。
　　苗青要逃脱杀害家主、谋夺财产的凌迟之罪，在亲自登门西门府给提刑官西门庆送上大笔贿赂时，先得贿赂西门府看门小厮十两银子买路钱，否则西门府的门都进不了，贿赂就送不进，那么等待苗青的是被捕入狱、秋后凌迟。这是反映银子万能的第三件事。
　　有官做，才有发财机会，想当官，先得送银子，西门庆的提刑官就是用银子买来的。【金瓶梅】中写到银子万能并没有因为西门庆死了就此中断：“张二官见西门庆死了，打点了千两金银，上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人情，对堂上朱太尉说，要讨提刑所西门庆这个缺”，提刑官的缺，用银子就讨得来的。在进入衰败时期的明王朝，用银子换官做这不是发生在西门庆个人身上的个别事情。这是反映银子万能的第四件事。
　　其次，在明王朝进入中、晚期后，社会道德沦丧、风气败坏还表现在：物质利益至上，娱乐享受至上，要银子、不要人的尊严，笑贫不笑娼，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成为一种风气。
　　韩道国是西门庆绒线铺伙计，他老婆王六儿在【金瓶梅】中是“要银子不要脸”的典型形象。西门庆巴结上蔡太师管家翟谦，借助管家翟谦，搭上了当朝最有权势的宰相蔡太师，翟谦则要西门庆给他物色一个妾，要年轻貌美、能生儿育女的，说起来是给他翟家传承香火，实际上表明翟谦的忙不是白帮的，是向西门庆索要性贿赂作为回报。西门庆当然心领神会，托冯妈物色，冯妈把韩道国女儿韩爱姐作为选送对象介绍给西门庆。西门庆因为是翟谦所托之事，不敢怠慢，亲自上门相看，不料“这西门庆且不看她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韩道国老婆王六儿）。”看得“心摇目荡，不能定止。”相看韩爱姐之后，西门庆为一个伙计家女儿掏银子，给韩爱姐操办了全部陪嫁，派亲信家人、并由韩道国伴送，把关系到自己前程的韩爱姐送往东京翟谦府上，他通过冯妈带话给王六儿，表示出勾搭她的意思。冯妈打趣西门庆，说他是“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因为王六儿并不美貌，在潘金莲眼中，王六儿是“紫棠色摔瓜脸”，就是说王六儿其貌不扬而且粗俗，王六儿对自己还有点自知之明，她对冯妈说：“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冯妈用“情人眼里出西施”，笑谑王六儿。西门庆同王六儿勾搭上手后，王六儿在西门庆面前表现得寡廉鲜耻：爽性自称“淫妇”，“淫妇”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没脸没皮的“烂污货”；貌丑粗俗的王六儿为赢得富商西门庆的欢心，西门庆的一切性喜好、性怪癖，王六儿都给予满足，用王六儿自己的话来说：“淫妇爽利把这不值钱的身子，拼与达达罢，无有个不依你的。”甚至西门庆在床上要尿了，王六儿叫西门庆就尿在她嘴里，她把西门庆的尿吞咽下肚，下贱到这种地步。王六儿对自己同西门庆的事并不隐瞒丈夫韩道国，而韩道国则对王六儿说：“等我明日往铺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干的这个道路！”韩道国为自家丑老婆派上“招商引资”的用场而窃喜，甘愿做明王八，人世间居然有这么不要脸的一对！王六儿给西门庆随意玩弄，从西门庆那里得到的回报是：西门庆给王六儿使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在清河商业街、名为狮子街买了一所门面两间、到底四层的房屋，让王六儿从偏僻的牛皮巷搬到闹猛的狮子街居住，西门庆还买了个叫錦儿的丫头，供王六儿使唤，用现在的说法：王六儿充当的是西门庆包养在外的“小三”角色，西门庆同王六儿之间是一笔钱色交易。
　　再来看“圆社”这个人群。这个人群有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酸辛：“从早晨直到晚，不得甚饱餐。赚不到大钱，他老婆常被人包占。”造成这种酸辛他们自身的原因是：他们“生理全不干。气球儿不离身边，每日街头站。穷的又不趋，富贵他偏羡。”一一他们穷，却嫌贫爱富。那么，他们为什么宁可饿着肚子也“生理全不干”呢？原因在：缺乏社会经济总体发展支撑的商贸单方面兴盛，这样的兴盛是畸形的，畸形的商贸兴盛带来社会风气的变化使人心变得浮躁，浮躁的社会风气使“圆社”这个人群，不再甘心用诚实劳动来换取温饱，梦想着撞大运，高俅不就是靠一脚好球博得皇帝老儿的赏识而交上好运的吗，他们也企望自己靠在气球上的一技之长，哪天能傍上个有財有势的，得到赏识，改变命运，摆脱贫困。尽管家中的妻儿老小在等着买米下锅，他们不是忙着去掙铜钱买米，而是跑到“倚翠偎红、花浓酒艳”的麗春院来见西门庆。【金瓶梅】上写道：西门庆平昔就认识这些人。浮浪子弟西门庆混迹于市井时，同这些人可能称兄道弟过（估计这是西门庆礼遇“圆社”的原因所在），只不过西门庆发迹了，而这些人还生活在社会底层。“圆社”的人所以找西门庆踢球，为的是从有钱的西门庆手里得到银子，维持温饱，但是在得到银子前，却要先向西门庆奉上礼物，讨好他，礼物也许还是赊账来的。他们或许因为自己同西门庆一起混迹过市井，或许认为自己是有一技之长的，因此不是像卖瓜子的“架儿”那样扒在地上磕头，只是单膝着地，“向前打了个半跪”，他们不是卑怯地称西门庆为“老爹”，而是说：“大节间来孝顺大官人贵人！”他们找西门庆踢球是一种商业行为，却说是“孝顺”，称了西门庆为“大官人”，又谦卑地称西门庆为“贵人”，“圆社”想表达的意思恐怕是：希望西门庆看在曾经一起混迹于市井的份上，拉他们一把。他们跑到麗春院来找西门庆，当然知道李桂姐是西门庆婊子，奉承好李桂姐就是讨好贵人西门庆，因此在李桂姐踢球时，他们“无不假喝彩奉承”，夸李桂姐球技“数一数二的，盖了群，绝伦了。”夸得言过其实，叫人肉麻。西门庆通过玳安给了他们一两五钱银子，通过玳安，而不是亲手，也不是掠在地上，表示西门庆念在当年一起混迹市井的份上给“圆社”脸，但没有助他们发财的打算，比“架儿”多给了五钱银子，据清河物价，用这五钱银子可以多买米二石一二斗，“圆社”一段时间里可以不挨饿。
　　要银子，不要脸皮，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风气促使丽春院这类行当兴旺。
　　西门庆的二妾李娇儿，当年进麗春院，有为生活所迫，也有与社会上兴起笑贫不笑娼的风气有关。随着商貿兴盛，“士、农、工、商”中原来排名最末的商人，社会地位得到提高。李娇儿赔上自己卖笑积累起来的缠头银子，嫁给清河商人西门庆，是“从良”，是迎合社会时尚，是卖笑生涯成功标记，李娇儿通过“从良”，漂白自己卖笑女的身份，让自己跻身于上流社会。而随着社会畸形的商貿兴盛，纵欲成为一种时尚，嫖妓是有财力的表现，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因此随着商貿兴盛，临清成为大码头，建起大酒楼，酒楼是发了财的人展现自我的地方，酒楼也成了卖笑女卖身换取温饱的场所。【金瓶梅】第九十二回上写道：“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码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可见随着商贸兴盛，卖笑场所也随之兴旺。临清周边的清河，随着临清的繁华，也热闹起来，丽春院这类场所随着市面热闹也一家又一家开出来。同西门庆有染的卖笑女且不说。且说西门庆亲信跟班玳安，在等候主子空档，到私窼子去，嫖新进城的金儿、赛儿，反映出卖笑女队伍新人在不断加入。临清周边家境贫寒的姑娘，被裹挟在纵欲的时尚里，用自己青春、姿色做本钱，一则解决贫寒家境的生计问题，二则奢望用自己年青的身体做赌注，为改变自己生存状态赌一把。李娇儿侄女桂卿、桂姐重操李娇儿卖笑生涯的旧业，跨进“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的麗春院。李桂姐入行的第一桶金，要卖个好价钱，被西门庆梳弄后，以每月二十两银子包养着，据内行折算，一钱银子相当于现在六十元，那么二十两银子相当于一万二千元，清河物价是四钱银子可买米一石七八斗，那么每月一万二千元进账，可以过上小康日子了，而李桂姐大约懂得人老珠黄不值钱的道理，因此不满足于这二十两银子，为了把自己青春卖出更多银子，背着包养她的西门庆又搭上了王招宣府上的纨绔子弟王三官，王三官家境已经败落，他把皮袄当掉变现银子、偷老婆金鐲子抵押在丽春院做嫖资，嫖宿李桂姐，对于李桂姐来说，同谁同床共枕并不重要，重要在有没有银子，至于银子是怎么来的，她是不问的。西门庆发现自己用银子包养着的卖笑女，同别的小白脸来往，于是演出了一场争风吃醋、砸闹麗春院的大戏来。等到西门庆用银子买成副提刑后，家被西门庆砸闹过的李桂姐，抛开嫌隙，连忙上门以拜吴月娘为干娘的名义，同西门庆重修旧好。另一个卖笑女吴银儿听到李桂姐拜吴月娘为干娘，连忙拜李瓶儿为干娘，卖笑的为了使自己得到更多银子，也搞勾心斗角。
　　【金瓶梅】中有个细节，介绍人物时，少不了介绍人物对“双陆棋子，摸牌道字，无不通晓”（双陆棋子、摸牌道字的作用大约与现在用于休闲的麻将的作用相仿），介绍西门庆时是如此，介绍陈经济时也是如此。介绍男的有这一条，介绍女的也少不了这一条。王婆在对西门庆同潘金莲牵线时这样介绍，薛嫂为西门庆做媒孟玉楼时也这样介绍。卖笑女郑爱月唆使西门庆去勾搭王三官娘子黄氏时有这一条，应伯爵在西门庆死后，向土豪张二官推荐納潘金莲为妾时也有这一条。可见当时“双陆棋子”普遍的程度。“双陆棋子”等只是一种娱乐休闲的内容，不是用于谋生的一种才干，【金瓶梅】中把娱乐休闲作为一种社会时尚，在介绍人物时，把在这种时尚上有擅长当作一种才干加以介绍，【金瓶梅】作者通过这一笔细节，反映出来的应该不是市场兴旺、百姓安居乐业的社会状态，而想暴露的是：在日趋衰败的明王朝的社会环境下，民心中对社会现状不满却又无奈而表现出的自我麻木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