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余容

　　红药是个孤女。
　　早先是有父母的，爹是京里的官，神医官，传闻通神。
　　明德二十年，有一天忽然就遭了难，傍晚时候，本该归家的父亲没有回来，小厮四福倒是回来了一趟。
　　"你家老爷呢？”林氏从屋内出来，看着四福慌慌张张的样子，皱着眉头问道。
　　“夫人……老爷说了，不用管他，先带着小姐走，若无事，他再去寻你们。”四福凑近低低回禀了几句，就又离开了。
　　林氏急匆匆收拾了几件衣裳并首饰，等了又等，听的府外忽然有马蹄声起，忙拉起红药悄悄从小门出了府，逃难似的避了又避，走了又走，终于在城门关之前出了城。
　　彼时红药还是个七岁的小小姐，也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徐余容。
　　彼时她还不懂这一路奔波的意义，被娘亲拉着小手，站在缓缓关闭的城门前，小脑袋摇一摇，问道：“娘，爹今天不陪我看书么？”
　　林氏眼眶发红，摸摸红药的头，说：“爹爹近日忙，红药自己背书玩，好不好？”红药点点头。
　　赵国皇帝驾崩，宣王即位，改元宣光。
　　据传太医徐青医治不当，被即将登基的新皇处斩，并牵累满门。
　　据传徐太医之女余容，年芳七岁，早些年溺过水，好容易救活了却是个木头人似的，全不似这般大的孩子灵动，唯在学医一途上，倒是得了太医真传，适才学医，已能初见端倪。
　　据传徐太医平素最是宠爱妻女，然官差上门时却都不见其踪影，必是提前给妻女安排好脱身之计了。
　　据传……
　　红药没听过这些那些的流言，自出逃以后，她和娘亲就在城外破庙安了家，又等了几日，依然无人来。
　　那天林氏始终望着城门的方向，从日出等到日落，暮色降临，抱着红药的手越来越紧。夜色深深，除了飒飒风声，除了破庙里其他人的鼾声，没什么特殊。林氏坐着门边，眼泪终于直直的坠下来，失声痛苦。
　　这是红药第一次见着娘亲哭。她轻拍着娘亲，像曾经哭闹时娘亲安抚她那般。
　　约定日期已到，爹爹没来。
　　每日少了个人抱自己，少了人陪自己看书，秋日开始有些冷了呀。想告诉娘亲，一抬头，眼泪就掉了下来。红药用手沾了沾泪水，又摸了摸心口，觉得，有点疼。
　　新皇登基，不知何原因，城里乱的很，每日里官兵进进出出，不少抗旗子的大将来来往往。城里有些人开始往城外走，官兵也开始驱赶郊外的流民，红药听他们说，往南走。
　　往南走，去江南，那是个好地方啊，有吃有喝的，连风都是暖的咧。
　　走的那天，林氏领着红药朝着城楼的方向磕了几个头，眼泪颗颗砸进尘土里。
　　“红药乖，跟你爹爹告个别。”
　　“红药，拜别爹爹。”
　　从此，世间再无徐余容。
　　只有和娘亲相依为命的红药。
　　南行一路，细软被偷，食不果腹，苦不细数。
　　两个月后，终于抵达江南。
　　林氏牵着红药的手，去了趟当铺，当了偷偷藏衣服里的镯子。东京城里出名的首饰，到这小镇上，只当得了百两银子。
　　娘亲摸着红药的头，说，红药，桃花村很美，我们在这等你爹爹。
　　桃花村多了一对孤儿寡母，村里人打听来打听去，也只知道女人是个寡妇，先夫姓徐，闺女叫红药，差不多是个傻子。
　　红药是个傻子，村里人都私下议论。
　　问她几岁啦，不说话，问她叫什么，不说话，嘴里轻声嘀咕什么听不懂的句子，手里捏根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林氏笑着回了“红药在背书呢”，问的人瞅瞅院里坐太阳底下缝补衣裳的妇人，笑着说：“红药这么厉害呐，还会写字呢”回头撇撇嘴，走了。
　　红药抬头看了看，扔下手中的小树枝，踩着小步子走到林氏身边坐下，林氏抬头看看，笑了笑，又继续手中的活。红药用手戳着自己的衣裳，抬头看看林氏，想说什么，又低下了头。往日不常出门，偶尔会随着林氏去山上挖点野菜，路过村口，那些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明明都在笑，却让她更想逃避。那些人笑着的，大概都不是什么好话。
　　林氏瞧着红药在自己身边坐了好一阵，仔细一看才知道小姑娘怕是不高兴，嘴巴微微的瘪着，忙放下了缝补的衣裳，在红药面前蹲下身来，温声问：“红药这是怎么了？不开心么？”她用手摸摸红药的头，心里想着莫不是想爹爹了。
　　红药低着头瓮声道：“娘，红药不傻……”
　　林氏忽然觉得愧疚，红药自落水后便不爱说话，反应也比平常小孩慢些。总以为她是个小孩子，也不曾跟她说过什么。初来此地，又没有爹爹陪伴，小孩子毕竟比自己更脆弱些。桃花村虽民风淳朴，也免不了有几个嘴碎的妇人，红药必然是听说了什么。
　　林氏摸摸红药的头，温声道：“红药不傻，红药只是活的比其他人简单些。在这个世上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娘不希望红药聪明伶俐，伶俐的人想的多，过得更辛苦些。娘希望你日后皆如此，内心通透，简简单单的长大。”
　　红药懵懵懂懂，不知所谓。林氏笑起来，再摸摸她的小辫，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说道：“红药啊，娘亲希望你这一辈子，都不要去想复杂的事情，答应娘亲，不管怎样，都开开心心的好不好？”红药抿了抿嘴唇，浅浅露出一个小小酒窝，道“好”。
　　林氏对徐青的印象，追溯到最早，是那个爬墙上来偷看未来媳妇的少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我倾心于你，你倾心于我。深闺妇人，林氏从未觉得政局动荡会对自己有所影响，没料到，短短几年的时光而已，她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带上红药初到江南，林氏忽然病倒了，长时间的奔波加上心中悲痛，一时间卧床不起。可是她还有红药需要照料，挣扎着振作起来，为着以后的生计打算。
　　林氏是个温柔的人，会吟诗作画，会针织刺绣。她用了所有的耐心和爱来教导红药，教她识字，教她道理，也教她做人立世。即使红药听不懂，即使在这个小村落里也用不到。
　　往后，林氏日益消瘦，夜间红药经常听见咳嗽声，早上醒来，又见着林氏温和的在笑，仿佛从不曾彻夜不眠咳嗽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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