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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皆因情之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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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枫市的冬天依然如往年一样阳光明媚,暖洋洋的,树叶也是绿蓁蓁的,一点都不像冬天。然而,让李梓南感到奇怪的是,他病房窗外一棵很高的老树掉光了叶子,常有几只乌鸦在树上停留或盘旋,叫得漫天苍凉,鸟粪把秃树点缀成斑马的模样。他每当看见这棵树,或听见乌鸦的叫声,心里感觉空荡荡凉飕飕的,像有一阵寒风从心里吹过。
  李梓南病势更沉重了,一家人几乎每天都在医院陪他。李佑出庭受审的时候,他养父养母来了,王秋霞陪他们来。原本只有苏茜和李佑的养父养母及王秋霞打算出席庭审,后来何翠莲叫李灿和李昕代表李家去听审。哪怕是他俩不能送李梓南最后一程,她也要叫他俩去听审,她主要考虑到今后他们兄弟姐妹几人的团结问题。李梓南也是这个意思,另外他估计自己也不会死那么快。
  由于李佑有自首情节,加上李家和苏茜积极赔偿受害人,因此李佑得到受害人及其家属的谅解,法庭对李佑从轻处罚,但监狱还是要蹲的。判了刑,李佑心里压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家里人也一样。
  前段时间,李佑经常梦见自己的养父或养母去世了。他每次做这样的梦都会悲伤地从梦中惊醒。奇怪的是,除了他养父养母,他从未梦见过其他人,就连他病危的亲生父亲李梓南,他也没梦见过。然而,李梓南倒是经常梦见李佑挨饿受冷,梦醒后发现是自己感觉冷。
  当李佑在法庭上看见两个月未见竟然已头发全白满脸忧伤的养父养母,还有一脸憔悴的王秋霞时,他的心像一个气泡突然被人扎破。他从一场长梦中彻底醒过来了,看清了自己。他决定,等他赎完罪,他就回到他原来生活的地方,找回原来那个叫阿冬的自己,过着脚踩地面的生活。
  李佑在监狱里想起自己病危的亲生父亲,颇有几分想念,但他知道他可能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现在,李梓南形容枯槁,奄奄一息。他倒是想死得干脆些,但有时候人不是想死就能死的。他肝脏有时疼得整个人都快爆炸了,但为不让家人担心,他极力忍住不喊不叫。然而,家人还是从他痛苦的表情和满是汗珠的脑门上看得出他有多疼痛。疼在他身上,痛在一家人心里,大家多想为他分担一些痛苦啊,可惜帮不了他,唯有无奈和揪心。他有时实在疼得受不了,就吃镇痛药或者打镇痛针。
  彭宇看着李梓南受此折磨,他感叹上天不公,觉得应该让周正德和郭一竹这种人遭受这种折磨才对,一个被雷劈死一个进了监狱,实在是便宜他俩了。
  李佑的养父养母回老家之前,再次来医院看望李梓南,王秋霞陪着他们来。
  “大哥大嫂,我对不起你们,我不该把李佑叫到枫市来,应该让他待在你们老家才对。是我毁了他,让你们二老孤苦伶仃。”李梓南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
  “这不能怪你,你也是为他好,只怪他自己不会做人,不懂珍惜。”李佑养母老泪纵横。
  “他坐牢也不见得是坏事。”李佑养父用巴掌揩了揩吊在鼻尖晶莹剔透的一滴清鼻涕,打了个比喻,“等到这木头枯了,就掰不直了。”
  李佑养父说的话让李梓南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生前是做木工的,常用这个比喻来教育李梓南兄弟俩。父亲当年是因为李佑的事急火攻心导致脑溢血去世的,李梓南不久就要去见父母了,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向父母汇报家里的情况。
  “你们不怨我,我更难受。”李梓南看向王秋霞:”小霞,我也对不起你,我没管教好李佑,是他辜负了你。多好的姑娘啊,是他瞎了眼。如果我不叫他来枫市,他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爸也不会……一切不该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
  “李叔叔,这不能怪您。这些事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了。您还是少说些话,好好休息吧。”
  “不,我要把话说完。李佑坐牢去了,小霞,你在老家,就麻烦你,多照顾老大哥和大嫂了。”
  “嗯,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们的。”
  “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跟李灿说,我都交代过他了。”
  “嗯。”
  李梓南嘴角隐约浮起一丝微笑,眼皮子一下子往下掉。
  “爸……”
  “梓南……”
  李灿、李昕、何翠莲、苏茜等人喊着李梓南,以为他这一闭眼再也睁不开了。
  李梓南慢慢睁开眼,嘴角隐约浮起一丝微笑,说:“你们不用这样陪着我,都忙去吧。”
  大家见李梓南又睁开眼了,松了一口气。
  李佑养父养母他们走的时候,何翠莲叫李灿送他们去机场,机票已提前给他们订好了。其实何翠莲可以让司机去送,但她觉得叫李灿去送更好,这样更能体现出李家对他们关心,让他们感到温暖。
  医生告诉何翠莲和苏茜,说李梓南就剩几天光景了。李梓南的哥嫂和小侄女盈盈得知消息后,立马再次赶来枫市。
  李梓南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烟盒一般的小铁盒。他想把小铁盒递给他哥,但是手抬不起来,感觉自己的力气都不如一只蚂蚁。
  他像一条被捞上岸很久的大头鱼,翕动着嘴:“哥……这是……我的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走后,你把它埋在……爸妈坟边……的地里吧,就当我在……他们……身边……陪着他们。”他半天才说完这两句话。
  “老二,你放心,哥照你说的办。你还有什么话要跟哥说?”他哥泣不成声。
  “你要好好……照顾好……我们……一家人。”
  “嗯,你放心!”
  “翠莲……”李梓南轻声呼唤着。
  “梓南。”何翠莲俯身贴近李梓南嘴边。
  “不要难过!就像你说的……就当我……出了趟远门,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嗯。”何翠莲的眼泪滴落在李梓南的衣领上。
  李梓南的嘴角又隐约浮起一丝微笑,眯着的眼突然闭上,若有若无的微笑瞬间消失。
  病房里顿时响起一阵惊慌悲痛的叫喊。
  “梓南!”
  “爸!”
  “老二!”
  李梓南的眼睛在一阵叫喊声中慢慢睁开,像墙壁上细小的缝隙。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抽泣声。大家都在看着李梓南的眼,像一群孩子在干涸龟裂的池塘里,围观一条被晒干的鱼儿。
  苏茜知道李梓南已是一只断了线的残破风筝,正慢慢往下掉。她不会让这只风筝掉在地上,她要和李梓南的家人一起接住他,把他封存起来。几十年或者更久之后,也许能把他修复好,让他再次飞起来。没有人能保证他以后还能再飞起来,但在悲伤之中有所期待,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尽管这过程很漫长,也许这些在期待的人等不到那一天。
  太阳落山后不久,李梓南再次闭上眼睛,脑袋一歪,再也叫不醒了。医生检查后,宣布李梓南已死亡。随后,李梓南的遗体被送进专用的手术室进行冷冻前的处理。
  大家淹没在悲痛之中,望着手术室门上亮着的灯,像在黑夜里望见一颗星星。
  李昕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前,仰望天空,似乎在寻找什么,眼泪哗哗往下淌。她父亲一撒手,她就成了没爹的孩子。她觉得生和死之间是没有距离的,一秒的距离都没有,就像镜头一样,不知会在哪一帧切换。
  李昕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开移动硬盘、U盘、相机内存卡等储存设备,里面有很多照片和视频。她逐一浏览,找李梓南的照片和视频。她看累了,就和衣而卧,睡醒了继续查看。
  一连三天,她查看了一万多张照片和几百个小视频,看得两眼红肿。李梓南有不少照片,但视频只有一个。当她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激动不已,眼泪顺着未干的泪痕哗哗往下淌,就像水库突然往即将干涸的河里放水。虽然视频只有十几秒,但那是她和父亲在一起聊天的视频。她看到父亲的视频,听到父亲的声音,这种真切感让她感觉父亲似乎还活着。
  她觉得这个视频太珍贵了,像她的生命一样珍贵。她真后悔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没给父亲多录些视频。她把父亲的视频做了备注,复制好几份到其他设备里,生怕视频弄丢了。
  这几天来,何翠莲几乎没睡过觉。和她同床共枕二十几年的丈夫去世了,似乎把她的魂也给带走了。当李昕把李梓南的视频给她看时,她激动得失声痛哭,感觉李梓南活过来了,她的魂也回来了。
  枫市最高楼一连三个晚上亮起李梓南的照片和一支巨型蜡烛的图片,在夜色中格外显眼。高楼倒映在湖中,湖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水中的鱼儿也没有冒泡,似乎也沉浸在悲痛之中。
  最近,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来到湖边放水灯,纪念李梓南。李梓南是枫市家喻户晓的慈善家,他帮助过很多人,很受人们的崇敬和爱戴。
  李家工厂大门上悬挂着黑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写着:梓南安息,未来再见!工厂全体员工自发举行哀悼活动,为李梓南默哀。
  社会各界对李梓南的悼念让李灿很感动和欣慰,他要继承父亲的遗志,继续做慈善事业。他要振作起来,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把工厂经营管理好。他母亲年纪大了,以后工厂的经营管理主要靠他和李昕、苗苗来支撑了。他们再悲痛也要尽快站起来。
  李梓南的哥嫂和小侄女盈盈回到老家后,来到父母的坟前。李哥扑跪在地上,拿出铁盒子打开,看着李梓南的头发,失声痛哭,嘴巴张得很大,眼泪哗哗往下流,但一点声音都没有,像表演哑剧,也像躲在隔音效果极佳的车子里嚎哭。
  李哥哭够了,把铁盒子盖上,颤颤巍巍爬到父母坟边挖个坑,把李梓南的头发埋进坑里。埋好后,他又忍不住眼泪哗哗往下流,像是种完树要浇水一样。
  半个月后,苏茜出门了,神情憔悴,弱不禁风,像刚破土而出的一棵嫩芽。她来到李梓南买下她曾经租住过的房子,房内的墙壁上挂了一些蜘蛛网,桌椅上蒙了淡淡的灰尘。她在恍惚间,看见二十几年前她养的那只大肥猫在窗台上晒太阳。她走近大肥猫,大肥猫瞬间消失了。
  她打开窗户,把房子仔细打扫一遍,桌子椅子也仔细擦拭一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直不起腰。她看见风从窗户吹进来,房子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心底不由升起一丝暖意。
  当年她用的画架还在储物间里。她带着画架,到摩托车商行买了一辆粉红色的小摩托车,跟她当年骑的那辆一模一样。
  她骑着摩托车来到枫市郊区的海边,想起了李梓南当年念的那首诗。诗的内容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我喜欢大海,它像极了你的眼睛,纯净、透明、干净。
  她在海边架起画架,此时是中午,但她想画一幅当年她在海边给李梓南画素描像之前,所画的那幅《日落》。当她画到一大半的时候,发现自己画的竟然是李梓南的素描像。她抬起头,看见李梓南就像当年那样坐在画架后面给她当参照模特。
  “梓南!”
  她跑过去一把抱住李梓南,李梓南瞬间消失了。她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回过神来,原来是自己产生幻觉了。
  她向沙滩走去,看见李梓南在用沙子堆城堡。她停住脚步,坐在地上,远远地看着李梓南堆城堡。李梓南堆好城堡,他便消失了。
  苏茜没有走过去,还是远远地看着城堡,她知道她一靠近城堡,城堡也会消失。
  苏茜望着城堡发呆好久,然后站起来绕过城堡,继续沿着海边走。她看见李梓南坐在海边一块大石头上,从背包里拿出食物。她站着不动,远远地看着李梓南在石头上摆放食物。她想起当年,她就是和李梓南在这块大石头上吃东西、接吻、打滚、最后掉进海里。
  李梓南看见苏茜,灿烂一笑,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苏茜缓缓地走过去,离李梓南越来越近。李梓南没有消失,还伸出手要拉苏茜上大石头。苏茜看见李梓南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这种感觉很真切,不像是幻觉。苏茜不由伸出手,但还没碰到李梓南的手,李梓南又瞬间消失了。她像被人点穴了一样,愣住了,伸手的手也僵住了。
  一阵海风吹来,她不禁打个寒颤,回过神来,黯然一笑,战战兢兢地爬上大石头。
  她坐在大石头上,从背包里拿出刻有李梓南画像的玉坠,端详了一会儿,把玉坠戴在脖子上,闭上眼,紧紧地捂着玉坠,似乎要把玉坠镶嵌入自己的胸膛里。
  她隐约听见李梓南在叫她,她慢慢睁开眼,看见李梓南在沙滩上向她招手。她静静地看着李梓南,莞尔一笑,两滴眼泪落在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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