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论道与考试

　　胡占山站在水潭边，面对着八位天道使的候选人，深深吸了口气，郑重宣布：
　　“天道使文试现在正式开始，文试考题为‘论道’，考试时间为一个时辰。”
　　胡占山话音刚落，大家纷纷拿起笔，蘸好墨，开始准备答题，可见大家既然来参加天道使考核，基本都有些准备，肚子里有些墨水，唯独两个人除外。
　　猪大姐与其说是“握笔”，不如说是“抓笔”，在答卷右侧好不容易写下自己练习了几十遍的名字，随后就脑袋一懵，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幸好自己个头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于是探出头去想要偷看别人的卷子，但左边的鸦男就像以往拒绝她的求婚一样不留情面，用身上披的羽毛斗篷把自己的桌子都整个包围起来，简直密不透风，猪大姐甚至怀疑他是怎么看清自己写的字的，难道鸟妖的眼睛擅长黑暗中视物？
　　左边严防死守，无懈可击，猪大姐便转向右边，右边坐着的是卢将军，只见他一开始考试就把整块砚台的墨水喝了下去，随后要用墨水的时候就拿笔蘸了蘸自己乌黑的嘴唇，在卷子上歪歪扭扭地写道：
　　“论道者，就是要论出一个道来，怎么论呢？很简单，可以一个人论，也可以两个人一起论，还可以三个人一起论，更可以很多人聚在一起大论特论，那什么是‘道’呢？世界上本没有道，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道，那么道是怎么论出来的呢？很简单，那就是很多人一边走路，一边吵吵闹闹，就把道给论出来了……”
　　卢将军一边写着，一边甚是得意地摇头晃脑，似乎为自己的文采感到非常骄傲，发现猪大姐在偷看自己的卷子之后，不仅一点都不恼火，反而非常慷慨地把卷子往她那边挪了挪，方便她学习观摩。
　　猪大姐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直以为自己识字不多，没想到卢将军卷子上那些字，自己竟然全都认识，仿佛在向自己招着手，对自己喊着：
　　“快抄我啊，快来抄我啊……”
　　但猪大姐沉思片刻，还是决定暂且保留意见，不要轻易动笔，毕竟对于一个和自己识字程度差不多的人能写出什么样的好文章，她还是有些怀疑的。
　　下定决心，猪大姐又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枯松道长，只见他已经在卷子上写了一大半了，一边写一边捻须沉吟，似乎在苦思冥想，写得缓慢而稳定，但他写的那些字却全然是猪大姐从来没见过的，每一个字的笔画都起码有卢将军那些字的两三倍那么多，什么龑，贔，䝦，麋，饕，龖，灨，爨，麤，彠，圙，灪，齉，爩，懠，鱻，齾……
　　猪大姐看得头晕眼花，简直怀疑这个牛鼻子老道士是在现场造字吧，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复杂的字，创造这些字的人简直该拉出去喂狗。虽然看得见，但猪大姐却连抄都不知道该怎么抄，只想抓起桌上的砚台，砸在那老道半秃的头上。
　　前方也没有希望，猪大姐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最后一个方向，见胡占山正好背对着自己，赶紧回头往后方看去，一眼便看见了自己之前刚约好的新郎，先冲他抛了个媚眼，然后低头看向他的卷子，却发现他的卷子上写着三个大字：
　　“不知道。”
　　不知道？
　　猪大姐感到不可思议地将目光移回王仙佑的脸上，只见他居然波澜不惊，早就放下了笔，正两手叉在胸前，闭目养神，那副神情，简直比写出了最佳答卷的人还恬淡平静，虽然身处紧张的考场之中，却不受周遭任何影响，如同置身于千万里外的一座小岛上的钓鱼翁。
　　猪大姐心里不禁赞叹：“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果然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单凭这几乎交白卷的勇气便是人间天上都罕有的！”
　　这时，胡占山回过头发现了猪大姐的作弊举动，念在长辈的情分上不好太过苛责，便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吓得猪大姐赶紧回过头，拿着笔慌慌张张地开始作答。
　　胡占山昂着头，慢步走过来一看，却发现猪大姐的卷子上赫然写着“不知道”三个大字，心中正感到奇怪，抬眼往她身后的王仙佑桌子上一看，只见他的卷子上也只写了“不知道”三个大字，心中不禁一阵悲伤，充满怜惜地看向猪大姐，暗叹道：
　　“傻丫头啊傻丫头，你抄卷子前怎么都不好好看一看的？人家那是答案吗？人家那是放弃作答了啊，你怎么也跟着抄上去了啊？唉，你当天道使看来是没希望了，还是赶紧找个婆家吧。”
　　这么想着，再看向王仙佑时，竟越发觉得他也傻里傻气的，或许和猪大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未可知。
　　王仙佑打了个盹，睁开眼睛，发现胡占山正满脸慈祥地盯着自己看，顿时就有些不舒服了，不知为什么，最近他总觉得别人盯着自己笑都没好事，那和蔼的笑容下总是藏着别的意义，让自己猝不及防。
　　在这个考场上，还是有不少学霸存在的，比如青云道长，一听到题目便激动得不行，论道对修道之人来说简直是最简单的一类题目，也是最基本的常识，看来这次天庭真的把选拔人才的标准降低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竟然拿这么简单的题目来考核，这简直就相当于是问人：“一加一等于几？”
　　拿起笔，青云道长便奋笔疾书，不到一个时辰便刷刷地写出了洋洋洒洒上千字，把整张卷子给写满了，必须举手问胡占山要更多纸张才能继续写下去，看上去还意犹未尽，似乎非要把毕生所学都写出来不可。
　　胡占山看着他写字的速度，不禁为自己待会阅卷的疲劳而一叹，看他一张卷子，起码能抵得上看别人五六张，尤其是对比上王仙佑和猪大姐这样扫一眼就能给个零分的。
　　收回目光，胡占山又看向老友的情况，只见老黑答卷也和做人一样稳重，速度不疾不徐，好像一开始就掐准了时间，打算写到考试最后一刻正好收笔完成。
　　看来自己是多虑了，这位老友若非运气不太好，早就和自己一样当上了山神，或者和黄狍子一样当上了土地神，只可惜他年轻的时候吃过一个人，落下孽障，至今无法翻身，就算后来读了那么多书，做了那么多善事，在天庭那些自以为正人君子的人眼里，始终是个妖孽，不能入正统。
　　这次终于有了这么一个天道使的机会，老黑肯定会好好把握的，不然真是辜负了他上千年的修为。
　　胡占山又将目光投向新朋友七乐居士，却惊讶地发现他正趴在桌上睡觉，卷子上一个字都还没有，心里不禁有些替他焦急，走到他身边跺了跺脚，又重重地咳嗽几声。
　　王逸尘抬起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了一下筋骨，若非在考场上，胡占山怀疑他可能还要跑两圈。
　　“早啊，占山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啊？”王逸尘一点也没有考试的紧张感，像是平时闲聊般问道。
　　胡占山反而比他更焦急地说：“七乐居士，现在离考核结束，只有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了！”
　　“这样啊，”王逸尘提起笔蘸了蘸即将干枯的墨水，“时间正好嘛。”
　　说罢，他便落笔写起了自己的答案。
　　胡占山心中好奇，就剩这么点时间了，他还能写出什么东西呢？不会也和王仙佑，猪大姐一样写个“不知道”吧？
　　凝神看去，只见他笔走龙蛇，有如神助，文不加点，妙笔生花，写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不入于老，则归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效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原文：韩愈《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