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伟人与罪人 二

　　第二天一早，晨雾很重，常生刚带着曾浩进山没多久，天上就飘起了小雨。
　　藏在阴雨迷蒙中的山路并不好走，泥泞高举双手把一根根寒冷刺入曾浩的脚心。
　　草木也不时投来一颗颗晶莹的飞弹，砸在他身上、脸上，炸开他因失眠而裹挟过来的困顿。
　　透过镜片看着常生被雨水扭曲的背影，曾浩略感失神；“时间是有些惹人厌的，总是悄无声息间便偷走了许多我们珍视的东西”。
　　“怎么停下了？不习惯吗？”
　　常生那被雨水浸透过的话语，传入曾浩耳中时已经少了几分关心应有的热度。
　　曾浩猛然甩了一下头，尽可能平复自己的心境；“没什么，眼镜花了，擦一下...你先走吧”，而后很自然的摘下眼镜，扯起已经湿润的衣角擦了擦，掩盖住他莫名生出的感慨。
　　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隔了一片雨雾，又或许是常生的眼镜刚好也花了。所以他并没有察觉到曾浩的不正常，转身继续前行。
　　沿着常生留下的脚印，曾浩很快就追上了有意等在前面的常生。一路上忍受雨水顺着头发丝滑入后背带来的激灵，曾浩有些无奈；“还有多远？”
　　常生看了看他们来时的路，又转头看了看前面迷雾隐盖的道途，轻声说了句；“向前走，很快。退回去，很远...”
　　......
　　以前曾浩以为二三十年的时间足以把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可笑。
　　“有的人就像一个谜，一个没有谜底的谜。无论你怎么去猜，答案都是错的！”
　　曾浩很不幸，常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等他去猜，等所有人去猜。
　　其实常生也很不幸，因为曾浩很少配合他的表演，甚至会无视他的“人话”。
　　登顶的路陡峭了许多，借着草木的手臂曾浩也是摔倒了两次才爬上去大半。
　　或许是看到他身旁的野草上沾染着泥泞和鲜血，常生终于是向他伸出了手。
　　虽然此时曾浩很“渴望”常生用他那种，可以轻松驾驭自然的能力帮自己摆脱困境，但昨天他们的意见分歧后遗症却迫使他不想轻易低头。
　　于是他便强撑着举起尚在流血的手摆了摆，示意常生不用管他。
　　就在他准备去借力一根树苗继续攀爬时，却被常生一把拉住了的手腕；“别逞强，山高路滑，我不想背着你回去。这条路我常走，占了优势。”
　　感受着从手腕处传来的大力，曾浩妥协了，但他觉得自己屈从的并不是那股“无法抗拒”的力，而是常生手上传递的温度。
　　......
　　山顶的雾薄了许多，天却更近了，仿佛抬手可触。大概又走了两分钟左右，他们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看到地上四处散落的十七个酒瓶，曾浩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你知道为什么地上的酒瓶是十七个吗？”
　　“难道...你把他们...”
　　常生不合时宜的问题，瞬间就把曾浩的猜测拉进了现实，根本不管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是的，他们已经死了，是我亲自背上来葬掉的。
　　这里是一个好地方，清晨可观日出，黄昏可赏日落，夜里抬头即是星河万里，很美了！
　　记得每次背一个人上来，我都会特意带上一瓶酒，与他们对饮。
　　有时候喝得迷迷糊糊的，也就不觉得是我杀了他们，偶尔还能靠在一起说说心里话，谈论一下彼此的过往与理想...
　　其实，我与他们是相互感激的，他们用生命成就了我的野望，我替他们结束了活着的痛苦...
　　......
　　“梦死了，它就那样被现实敲得粉碎。”
　　曾浩在无法呼吸之前不想再听到常生多说一个字，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慢慢凝结。
　　“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把杀人埋尸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到底是怎样的心灵，才能在杀人后还自我感觉良好？”
　　一股气在曾浩的胸口淤积，不吐出来或许他会就此死去。
　　“你是个魔鬼吗！！！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要这样的对待他们！...
　　面对曾浩近乎咆哮般的责问，常生沉默了。
　　可沉默之后，他便带着一股怎么也化不开的痛苦，回问曾浩。
　　“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呵...”
　　“那你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这个世界凭什么要这样对我？！”
　　其实这句话已经在常生心里藏了很多年了，只是今天他才吐露出来。
　　“疯了疯了...常生，你真的疯了，彻底的疯了...”
　　“我的确疯了，可我也是被这个世界逼疯的！
　　曾经我努力过，也尝试过...但我没能坚持到底，我被世俗的享乐所诱惑，我堕落进虚假的快感无法自拔...
　　我没能活成所有人期待的样子，没有获得大家喜欢的成功，这是我的错...
　　可我真的错了吗？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呐！我只想简简单单的活着。
　　这也是一种罪吗？
　　为什么他们的世界就容不下一个平凡的人？
　　凭什么他们要一直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让我活成那个自己讨厌的样子？
　　......
　　浩子，我不想在沉默中等待毫无意义的消亡，也不想改变自己去迎合，更没有办法坦然接受它强加给我的一切。
　　所以，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反抗，与之抗争到底。哪怕是被世人所不容，哪怕会因此失去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我，再也不想卑微的向命运乞讨了...”
　　......
　　曾浩没有想到常生会找这样一个理由来为他的恶行开脱，更没有想到这样的理由自己会打心底不接受。
　　“逼你？这个世界什么时候逼过你了，一直都是你自己在逼自己，一直都是你在自欺欺人！
　　常生，你能不能坦荡一点，别再给自己的罪恶找借口，也别把什么锅都甩给这个世界，它何曾强求你做过任何事情？”
　　“呵呵，罪恶？！
　　你是准备伸张正义吗？
　　那你可曾想过；“当我们口诛笔伐伸张正义的时候，其实自己才是真正的正义需要诛杀的对象”？”
　　常生说的话让曾浩陷入了沉默；“说到底大家都是罪人，自己又哪有什么资格伸张正义呢！？”
　　如果真要把对方拉到太阳底下晒一晒，那就得为自己先准备一副棺材。
　　......
　　见曾浩面色由悲愤转为悲哀，常生明白自己不小心又戳中了他的痛点，于是语气悄悄缓和了些。
　　“浩子，我很抱歉！
　　自小以来你就比我善良，比我仁慈，所以如今与我做这些事情你注定会比我难受。
　　我知道你每天都在遭受良心的谴责，也明白你的无奈与痛苦。
　　但是，今天我之所以带你来这里，就是想要通过他们告诉你。
　　不管我以前伤害过多少人，做的事情是何等残忍极端，我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这个世界简单一些，更美好一些...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说的话，你甚至可以质疑我的所作所为，我都能理解，因为我也曾有过无数次自我怀疑。”
　　良久沉默。
　　“老常，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体内有着另外一个我无法控制的自己。
　　有时候我是真的想和你一样，不问理由，不择手段的为你心中那个无所谓对错的目标不懈努力！
　　但我真的做不到，“它”会不停干扰我，把我推向你的对立面...你明白吗？”
　　曾浩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无奈与痛苦，常生能理解，因为他也拥有同样的经历，不过不一样的是，他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浩子，我能理解你。
　　你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艰辛了，你的前方一直都是黑暗混沌，使你害怕下一步便会坠入深渊。
　　其实我想告诉你，人如果选择了一个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往往只需要一个理由，便能够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可一旦选择了一个不确定对错的方向，或许每走一步都需要一个理由来支撑。
　　你应该正视自己的内心，同它认真的交流，如果最后你们都觉得这条路错了，那就及时止步。
　　如果你们觉得可以在这条路上走下去，那我表示欢迎。
　　至于就这样拖着，你是没办法一直坚持下去的，总有一天会崩溃。”
　　常生的话或许有某种魔力，能够深入灵魂，只一瞬间，曾浩便懂了。
　　“是啊，同样的一条路，或许正是因为常生从来不觉得他错了，而自己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所以他走起来很轻松，甚至有些雀跃，而自己走起来则是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此时知道了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曾浩有心想改，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办法，他只能选择坚守自己最后的倔强。
　　“老常，现在且不管我们谁对谁错，我也相信你的目的就是好的，但改变世界的方法有很多吧。
　　如果当初你把我们的目的和要做的研究公之于众，我相信肯定能得到大家的支持，也肯定会有许多的志愿者愿意为此献身...这样是不是就能避免伤害那些无辜的人！”
　　当曾浩说出这句话之后，气氛突然就尴尬了起来。
　　常生直直的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神中尽是复杂，曾浩能读懂的，也只有最浅显的惊讶、陌生、怜悯、以及嘲笑...
　　“浩子，但凡你对人性多一分明悟，或者对资本、政治多一分了解，你都不会轻松的说出这些话来。
　　你总是抱着善意或者恶意去揣度他人，便以为人性只有善恶之分，其实人性最多的是那种夹杂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冷漠。
　　贤者多善，利者多恶，旁观者多冷漠。
　　你要明白，肉眼可见的黑暗即使让人丢了性命，也算不得可怕，毕竟它能让人在死前有一个心理准备。
　　反倒是那些藏在阳光下的阴暗，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在不经意间便把人吃了...
　　我能理解为什么你看到的都是一些纯善或者纯恶的人，因为他们是人类需要的标杆或者反面教材。
　　也能理解你为什么看不到那些灰色人类，因为他们无处不在，又毫无踪影...
　　小隐于野，大隐于市，等你哪天看到善恶中间的东西，也许你就能像我一样，彻底杀死或者融合另外一个自己了！”
　　常生说的这些道理，浅显易懂，曾浩自然能够想明白。
　　但曾浩此时更在乎的，是常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感慨，似乎是在回忆过往！
　　还记得十三年前他便问过常生，那些年去了哪里?怎么过的？常生总是笑着一语带过。
　　今天，或许是时候知道答案了。
　　“老常，能说说你消失的那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致使你最终杀死或者融合了另外一个自己吗？”
　　“浩子，严格来说它们是我杀的，也不是我杀的，甚至我曾极力挽救过它们。”
　　“嗯？”
　　“我杀了一半，另一半是这个世界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