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伊始

　　董小愿喜洋洋地哼着小曲，一步一台阶蹦跳着下了拱桥。
　　此时此刻，她整个人就如辉日下熠熠生辉的层波细浪，如一颗华光流彩尽摄其中的美玉，雀跃而闪耀着。刚长到十五岁的她，凭着一颗男孩子般爱闹爱疯的心、满脑的鬼点子和那股叛逆精神，从温婉可人的众多姑娘中杀出重围，竟为自己赢得了颇高的人气。当然，胜出最主要的因素是她生了张惹人怜爱的脸蛋儿，容貌出众的她，纵然是男子般的修身打扮，也颇有一番飒爽干练的魅力。
　　“起风了，清清凉凉的，挺舒服。空气也很清新。”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随即她用那对澄澈得仿佛映射人心的眸子向周遭扫了扫。
　　天气很好，这一点已确认了，再就是小镇十分热闹；这一点一如既往。自己的魅力也分毫不减。目光所及，但凡有年轻的行人经过，矜持些的，俱是便面有羞色或慌张逃走，胆子大些的，便会投来烈火般炽热的目光。对于魅力这一点，董小愿向来是颇为自得。
　　目光流转。这时，她眉头微微颦起。
　　等等，不对。
　　就在刚才，就在她正自鸣得意的那个刹那，有一名个子颇高的长发男性，正这样与她擦肩而过了！
　　“有意思啊，这个男的。”董小愿眉头舒展，“有点感兴趣哎，去搭个话吧！”这个点子刚在脑中酝酿，下一秒她便已付诸行动。
　　她将自己的声音努力调整至最动听最甜美，向那男人叫道：“小哥哥！”
　　看样子她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伎俩十分奏效，男子已驻步原地。
　　这下，董小愿的虚荣心结结实实地满足了。她迈着轻快的步子，以胜利者的姿态飞去男子身边一睹真容。可下一瞬，她便开始认真思忖自己是否该将“一睹真容”换成一个更为贴切的词了。
　　或许该用“一睹芳容”来形容比较妥当。因为这个男孩子的相貌确实已好看到超脱男人范畴的地步了：他约莫十六七岁，长着一张清瘦的脸，肤色白皙，稍显苍白；一双凤目灿若繁星，似是阅遍了人世的浮华，教人说不出的喜爱；浓淡适中的眉宇，修长睫毛，高鼻梁与薄唇，他容貌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能令人难以忘却，极具魅力。而他周身笼罩着一种妖异的独特气质，将他容颜上的俊美加以改造，变得像是毒花一般，危险而美丽。
　　自诩天之骄女的董小愿，生而第一次对一个人——尤其还是个男人产生了嫉妒心理。切不可有什么误会，董小愿的容貌确实称得上极美，人也很有魅力，只不过她骄傲的资本已在这位俊美男子的光辉下略显黯淡了。
　　原本的泰然自若消失不见，董小愿一颗心狂跳着。她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连一个简单的陈词滥调式搭讪开场白都磕磕巴巴了。而在她动摇的这会儿，那俊美男子可能是不耐烦了，便主动开口道：“什么事？”声音颇为冷淡。
　　“那个、就是…呃，小哥哥，请问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话刚说完，董小愿便崩溃得想要一头撞死。分明平日里借着魅力问路求帮助什么的挺能耐，一到关键时刻，自己竟慌张得连一个正常的搭话都能搞砸。要是被母亲知道了，指不定要给数落了。
　　“食梦。吞食的食，梦幻的梦。”
　　“嗯？这么轻易就把名字告诉我了……”董小愿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我能辨认得出人的好坏，你不是危险人物。”食梦说道，态度仍冷冰冰的。
　　“他指不定是个神仙吧，那么小声说话都给他听到了。况且可以一眼分辨善恶什么的……”董小愿心想。食梦说那句话的时候，她可是被吓了一跳哩！
　　“那个，”董小愿一面用纤长食指轻搔脸颊，一面说道：“呃，食梦哥这是要去哪里？”
　　“我有要事。我目前在找一个关键人物。”食梦道。
　　“哎…食梦哥，你看眼下我也没什么事，如果你不嫌弃……我帮你一起找呗！”
　　一时间万籁俱寂。沉默就像一只大手，掐得董小愿有些难以呼吸。她万分悲痛地想：看样子今天是要错过这么一个帅哥了。
　　“随你便吧。”食梦扔下这寥寥几字便径自走开。
　　“哎？嘿，等等我呀！”董小愿踏着小跳步，美滋滋地飞了上去。
　　时值正午，坊市间熙攘的人群已渐次散去。长久笼罩在街道上的热闹气氛已变得寡淡，买卖吆喝的热情已被人们抛却脑后；阳光暖融融的，忙碌大半日的男女老少皆怀揣着愉快的心情回家，将一扇扇门闭锁，将一对对窗扉关阖，进入午间的小憩，令这份欢愉在桃园梦乡中留驻，一直带到下午稍嫌疲乏的工作中去，作为百无聊赖时用以鼓劲的一剂良药。
　　这时候，食梦的搜寻仍在持续，而董小愿由于食梦本身的赏心悦目，显得干劲十足，即便是最令她倦怠的午间，也无法将她从食梦身边赶走。不过话说回来，俊男靓女的搭配，又有谁会不喜欢经常瞧见呢？早早归家闭门的那些居民，看样子少了次一饱眼福的机会。
　　“唔…这个时间，街附近的人影明显少了……还找得到食梦哥你说的那个人么？”董小愿颇有些担忧地说道，一对漂亮的眸子不自觉偷瞟过去。
　　“按画像找，自然能找到。”食梦淡淡地说道，看样子兴致不减，却也不见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董小愿助他寻人，也不见他有丁点感谢的意思。整个人就如同一块软硬不吃的大冰块，矜守自身的温度。
　　“不考虑易容乔装之类的情况？”
　　“我能够判断。”
　　“诶——”董小愿将两个眸子移去另一边，“虽然不太清楚，总感觉你做什么都能行的样子。加油吧。”
　　食梦不语。
　　同行途中，食梦与董小愿彼此大致有了熟悉。而在此期间董小愿有了一点发现，那就是尽管有些冷冰冰的，每逢问到问题，即便是年龄啦、身高啦、喜好啦这些比较个人的问题，食梦基本都有回答。她按耐住好奇心不继续发问，毕竟，谁知道这只外表妖艳的毒蝎，会不会一时不悦就蛰人呢！
　　还是先留下好印象吧。
　　……
　　“这孩子……不至于吧……大人也是……”
　　对话声依稀缠绕在耳畔，此时董小愿正凝眸注视着手中画像摸不着头脑，于是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一听见不远处的动静，她料定是发生了什么新鲜事，顾不得招呼分头行动的食梦，便只身去了。
　　不远处的食梦瞧见她的动静，也明白有情况发生，跟了上去。
　　抢跑的董小愿首先看清了上演的一幕闹剧：形形色色的人们拢成了一个大包围圈，有人不住地摇头叹息，有人冷眼观望，大部分人则对着包围圈中央的什么人指指点点，痛加批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董小愿径直走了过去。
　　由于围观者几乎都是些人高马大的汉子，即便董小愿的身段也称得上高挑，此时也不得不边喊着“借过”边费力地从这些满身臭汗的男人之间钻过，来到包围圈最里边。
　　“啊。”
　　然后，她微微张开双唇，呆住了。
　　包围圈最中央的是一长一少两人。年龄大的男人大概三四十岁，相貌平平无奇，久未修整的胡茬与脏乱的头发令人感到十分不适；年纪小的是个十五岁上下的漂亮少年，瘦小，脸蛋却圆乎乎的，有种说不出的可爱。原本这样年纪的两个人在一块儿，人们都会认为是父子，然而，由于男子与少年外貌上的强烈反差，人们察觉到了异常，便有了眼前这一幕。
　　好一会儿，董小愿才自言自语道：“一天碰上两个，什么运气？”
　　不过很快，董小愿拾起了正事。可别看这姑娘打扮得男孩子气，心思却是细腻。通过对二人神情的观察，董小愿给出了判断。
　　这两个人发生了矛盾，两个原本漠不相关的人。
　　可以发现，在男人的怒视下，少年始终低头不语，可推断出是做错了事，一般人看来确实如此。问题就出在细节上，董小愿注意到，男人很愤怒，相当愤怒。这股愤怒并不是大人对做错事的小孩摆出的那种态度，而是一方视另一方为仇敌，要用眼神将对方杀死的感觉。
　　再看着地上已碎裂成两截的玉镯，很轻易地便能推演明白事情的经过：少年不小心摔坏了男人的镯子，男人丑陋地将少年视为害虫，要狠狠地修理少年，他们的争执吸引来了居民围观。
　　察觉到围观人数的增多，男人便将怒气敛去几分，摆出一副宽容态度：“小兄弟，虽然是你有错在先，但我毕竟是个成年人，凡事总要讲究个宽容。这样，我们可以请你的监护人来，好好商量，咱们把赔偿算清楚，之后就一笔勾销，各走各路，你说好吧？”
　　少年双拳攥紧。嘴唇颤动，他开口道：“我没有…镯子不是我打碎的。”他的声音十分轻柔，很温暖。
　　“哈，你们看看，这就是咱们如今的年轻人，好一个‘没有’！”随后男人又将矛头对准了少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几十双雪亮的眼盯着看着，分明是你打碎了我这玉镯，你这毛孩，还想狡辩，还想当老爷们全是傻子不成？小小年纪如此，长大还能得了？真是其心可诛！”
　　人们纷纷响应，开始附和男人，对少年发起声讨。
　　最初的新鲜劲已逐渐被厌恶感取代。不是因为男人的丑陋、少年的错误，董小愿是发自内心的讨厌周身的这股氛围。不明真相的一群人对一个十几岁少年指指点点，为了不显露自己的无知，更多的人又会盲目跟从；另一些人则事不关己般持观望态度，目的是保全自身，只为个人地利益而行动。董小愿明白，故乡的这个小镇风气已算是不错了，换作是外边那些大城市，恐怕连所谓的“善良”，都根本不存在。
　　这就是人性。自私、盲目，满怀恶意，让人发笑。
　　“等一下！”董小愿突然意识到什么，旋即猛一下摊平手中画像，“这个人，他是！”
　　“我真的没有打碎这个大叔的玉镯，我真的没有，请大家相信我，请相信我……”
　　少年说道。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大吼大叫，少年只是用他温暖的声音，轻柔地为自己鸣冤。
　　男人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凝固了，嘴角不断抽搐。稍倾，他唇齿间迸出一声低吼：“老子他妈才二十三……”
　　脸庞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头。少年闷哼一声，跌倒在地。也正是这一刻，人们才意识到，这次的矛盾，并非只是小摩擦那般简单。
　　袖中匕首滑下，被男人反手握住。男人怒道：“还不奉上钱来？别逼我真对你下手，小子！”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顷刻间四散开来，倏然逃窜，却又不舍错过接下来事态的发展，而只逃出危险距离，纷纷找了掩体继续看热闹。
　　少年抬起头，十分平静地用那双不藏谎言，不染污浊的眼睛凝视着男人，没有丝毫恐惧，仿佛司空见惯般。此刻的他，与先前的懦弱少年似乎划开了界线，成了不同存在。
　　“不行，那人有危险。”深吸一口气，董小愿，双手紧绷，指节弯曲，仿佛猎犬伺机而动的利爪；双眼紧紧盯视着。
　　就在男人举起匕首，作势下扎的一瞬——
　　这一瞬，一只有力的手掌，已捏紧男人的腕部。
　　“诶？食梦哥？”本已掠身而出的董小愿，生生停在了原地。
　　护在少年身前的，正是食梦。
　　“就等你露出马脚了。”食梦冷冷地说道。
　　“啧，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小鬼，敢坏老子的好事？”男人冷笑道。
　　“有什么话，等我用你的脑袋换了赏金，再对着上天忏悔好了。”食梦嘴角泛起一抹森冷笑意。
　　话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食梦的身后，一团巨大的蝎形虚影，陡然凝成。
　　“嚯，阐灵师，”男人神色微动，“还是只蝎子……缠斗无益，走为上计。”
　　念头产生的刹那，男人的身体已作出反应，一记迅猛的踢腿，向着食梦的身下击去。纵然食梦精明盘算，此刻也不得不抽身闪避，而这，也正中了男人的下怀。
　　食梦松手的一瞬间，如同人间蒸发般，男人的身影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未留半点蛛丝马迹。
　　“消失了？”董小愿只觉得一阵恍惚。
　　“谨慎的选择。”
　　瞧了一眼身后仿佛气急败坏一般张牙舞爪的蝎影，食梦手掌一扬，便将之散去。
　　“食梦哥，你果然……”董小愿已来到食梦身边。
　　食梦瞧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脸将目光投向少年，凝眸细看着他，似乎要将他的一切窥透一般。
　　少年仍未起身。他同样凝视着食梦，目不转睛。
　　俄顷，食梦开口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朱祈。”
　　十分温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