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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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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起了个早,挑在巳时末刻出了宫城。
  对内只传皇帝上过朝后便去乾清宫里批折子了,唤皇后陪侍左右,如此消磨一个下午。
  其实是顺着锦衣卫出宫的路径隐秘出城,回头出了京郊,便是锦衣卫携女眷同游大觉寺。
  
  上轿子之前,柳承炎其实也考虑过今天这一趟出去就回不来的可能,特意问了一问。
  “程潮,听说你自幼习武,现在能打得过几个人?”
  锦衣卫握拳行礼,从花圃边摘了一枚低垂的榆树叶,一时间凝神屏气,转手掷了出去。
  “咻!”
  柔软绵叶竟如利刃般挟着劲风迸出,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钉进宫墙里!
  “好功夫!”柳承炎喝彩一声,亲自过去看那片叶子。
  他以常人的力气把叶子往外拔,但只有一半能出来,另一半轻薄叶面已经垂直嵌进砖墙里,正如断刃一般。
  这般的好功夫,将来便是刺杀狗官也颇用得上。
  柳承炎收手握半枚断叶笑容轻快,用力拍拍程潮的肩。
  “也不枉朕在宫外叫你一声哥哥。”
  程潮:“……臣惶恐。”
  
  两顶轿子出了宫城,再腾转几番后变作四顶轿子。
  其中两顶都是空的,一是佯装确有贵客去上山烧香,二也可以进一步确保帝后安全。
  
  从宫城去山寺路程较远,今日唱卖午时一过便开,不能耽搁。
  于是一路都没有怎么停下,只能挑帘瞧眼外界。
  便是轿中小窗,也足够看见无数多的奇景。
  
  自大昭朝定国以来,东南一带趋于繁盛,并随着迁都以后常来京中易货买卖,当真是百货充溢,宝藏丰盈。
  世人曾道“四方之货,不产于燕,而毕聚于燕”。
  掀开帘角一看,有游人往来孩童嬉闹,沿街大小工坊里传来叮叮嗙嗙的忙碌声。
  箍碗的学童,补锅的铁匠,晒鱼晾面的妇人,一路有看不完的风景。
  热烈的酒香自东巷飘到街前,胡同深处里有戏班子在吊嗓子试戏,笙管笛箫有一搭没一搭地试着丝弦高矮,偶有妇人嬉笑一声,与旁人聊些琐碎。
  柳承炎隔轿一嗅,能闻见马蹄扬起的尘土锈味,高楼里传来的炖肉香气。
  耳鼻眼目皆是说不出的新鲜。
  他有那么一瞬也幻想着,自己若是个能得些自由的藩王,带畅游山水恣意来去,定是比拘在紫禁城里还要自在。
  
  终于是出来透口气了。
  轿子特意过了一趟西市,中途停下来买了好几样糕饼草茶,均带着宫里没有的质朴香气。
  陈毫小心翼翼切了部分试过毒,又掏出用丝绢裹好的金碟银筷。
  柳承炎打断道:“直接用油纸裹好拿来,已经在宫外了,不必折腾这些。”
  他每样尝了一点,看起来并不太感兴趣,只问皇后进过没有。
  “皇后很是喜欢,此刻正笑呢。”
  “那便好,起轿。”
  等轿帘重新放下来,他才重新拿了块豌豆黄,重新咬一大口。
  
  内城多是工坊商铺,以及略显逼狭的百姓住所。
  到了城外,豪门大户的府舍才逐一显山露水。
  
  程潮在一旁骑马相伴,心知陛下这次微服私访一回,再回宫里朝堂里怕不是要掀起惊涛骇浪起来。
  碧血案看起来只事关一个言官的忠奸与否,却连带着让新皇看清如今京中的无数陈腐。
  当真是青天开眼,送来一位勤政通慧的好皇帝来。
  
  高官富商们往往京中有自己的府邸,在京郊另建一处更奢华铺张的宅院,便是在天干物燥的北方也能强造出几分江南的流水婉约。
  柳承炎看完忙碌生计的众生相,本以为这一趟算是开了眼,直到出城了才发觉自己确实见识太少。
  高门长墙愣是能拟出街巷般的隔断,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绕完。
  大户们各自圈地建院,哪怕隔着墙什么都看不见,也能听见有几家在欢天喜地地办着宴席,杂耍班子刚挣得一票的叫好声。
  还有人建了偌大花园,虽是刚施工一半,已经能看见好几尊昂贵太湖石被千里迢迢运过来,几十个家丁搬着兰草桃花进进出出。
  
  他在这一刻敏锐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的堂哥和他的先祖,以及在他以前的许多皇帝,若是一辈子不出紫禁城,便一辈子看不见这些。
  风声折子也可以被内阁东厂悉数挡下,造出天下太平的幻景。
  
  “程潮。”
  “臣在。”
  柳承炎伸手一指窗外的花园:“这是哪个高官的消遣地方?”
  甚至不是府邸,不是别院,而是特意造了一处花鸟环绕的享乐去处。
  便是还没完工,也能看见场地手笔里的阔气。
  他清楚高门贵族家里都积富数辈,此刻问问题时并没有太多怒气,单纯出于好奇。
  
  程潮罕见地支支吾吾起来。
  “怎么?”少年侧目看他:“是哪个人你不敢得罪,连名字都说不出口?”
  程潮脸都拧起来,还是憋着没说话。
  “你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柳承炎一看他这副样子就觉得好笑:“直接说,朕护着你。”
  锦衣卫狼狈道:“并非高官。”
  “那是几品?”
  “无名无品。”
  小皇上本来心里提起一把刀,准备宰个露富的给国库捞点银子,此刻听出几分纳闷来。
  “连太监都不是?”
  “……不是。”程潮叹口气,如实道:“万岁,这是个推挽长夫的花园。”
  他在京中什么事都见惯了,碰到这般露富的都不曾当一回事。
  但真是让皇帝知道了,性质便完全不同了。
  
  “推挽什么?”
  “就是,卖苦力的。”
  “开什么玩笑,”柳承炎笑骂一声:“若是卖个苦力都能富贵至此,那宫城早该用金砖来堆了!”
  程潮供职锦衣卫多年,对京中风向往来俱是清楚,说是个百事通也不为过。
  他没想到宫中密辛会在这被捅出来,头都突突地痛起来。
  真是要得罪工部了。
  “回禀皇上,这花园的主人,原先是给乾清宫修窗棂的一介长夫。”
  
  不是高官,不是贵户,就是一个普通的长夫。
  但他手里挥霍的这些钱,尽是来自乾清宫。
  
  柳承炎变了脸色,此刻终于是起了怒意。
  “你说清楚。”
  “宫中早有一项生意……唤作‘破冒’。”程潮心里已经在算今天这场对话得回头被工部多少人痛骂祖宗,索性把真话说得尽数清楚明白:“只算给乾清宫修窗户这一件事,工部就领了五千两。”
  “五,千,两。”
  程潮看了眼陈毫,后者已经在抖了。
  “东厂分四成,工部分四成,还有一成用于层级打点,便是最末处修窗户的木匠,也能从中捞个好几百两。”
  长此以往,自然各个都养得膘肥体圆。
  
  “我问你,兵部一匹好马多少钱?”
  “大约二十两。”
  “蒙古好马呢?”
  “四十到五十两。”
  “五千两!够买上百匹好马的五千两,”柳承炎反手一指,朝着渐行渐远的花园道:“你现在跟朕说,他们砸的这些银子,合着尽是朕的?!”
  
  真是看戏看到最后,自己才是该被笑话的那一个。
  难怪御膳房的点心还比不上西市几文钱一包的闲食,宫里怕不是早就内外都被蛀了个干净!
  
  陈毫是刚升上来的大太监,虽然没碰过这个脏事,也清楚和东厂逃不开关系。
  他观察着柳承炎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可还想去大觉寺,还是现在调头回去?”
  “去,朕要烧十炷高香,求祖宗降天雷劈死这些混账!”
  少年痛骂一声,把帘子给拉上了。
  “尽是竖子!”
  
  户部尚书是自前朝一直沿用至今,工部尚书恐怕也趟过不少浑水,不知道从国库里捞过多少好处。
  两人一个搬钱一个盖账,真是天大的买卖。
  
  他没想到一桩碧血案连带着牵扯出这么多荒谬,但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一个利字。
  金蚕被是利,银钱宝钞是利,郊外花园更是利。
  一国光有明君根本不够,更该有个得力的管事看账查账,收支用度尽数得翻个明白!
  换人,必须要换人。
  他得找个久经朝事的老臣,一可奉为名师悉心讨教,二得坐得稳户部尚书的位置,把国库掌在天子的手里!
  
  一路生着闷气,竟上山了都没察觉。
  直到轿子们落在大觉寺门前,冯润心才由陈毫引来掀开轿帘。
  她瞧见柳承炎冷着脸坐着不动,失笑着温声哄他。
  “有什么事,回宫再定也不迟。”
  “陛下一生气,眉毛都竖起来了。”
  柳承炎低哼一声,还在心疼那砸去修窗户的五千两银子。
  乾清宫的窗户也没见着有多漂亮。
  若是太//祖爷知道这件事,得活扒了他们的皮挂在城门上!
  
  他一时有千百句话想和她讲,一看见外头主持领着僧人特意来迎,只得作罢。
  “走吧。”少年低低叹口气,挽着她的手一同进了寺门。
  
  两人扮作普通夫妻般提前入寺,跪在佛前敬香行礼,靠得很近。
  叩头结束之际,冯润心跪在蒲团前与他低低耳语,声音青涩又真心。
  “深怀,我求过菩萨了。”
  “你这么好,老天爷一定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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