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霭

　　十二月底上海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落得不大，不过对于东南沿海的本地人来说已经显得有些稀奇，这里的冬天是不常下雪的，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来的时候，很多学生都跑到外面去拍照了。
　　陈辞坐在没有开灯的宿舍里，他的宿舍朝北向，采光不如对面的好，白天也会有些许的昏暗，他戴着一副金属镜框，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脑，那一点微弱的荧幕光打在他脸上，泛着幽幽的蓝。
　　说实话他对挑礼物这一块完全不在行，回想一遍自己过去的经历，大多数时候他都会说礼物这种东西啊，最重要的是送的那种心意和情分，他一直都那么认为，不过现在倒也不会说出来了，毕竟和他观点不同的人很多，他也不傻，其实相反的，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
　　时间过去了几个小时，陈辞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轻轻出了一口气，清单里的东西已经都买完了，他在释怀的同时又感受到了一丝压力，他一口气买了十几件下来，花去了小两千块钱，差不多接近自己在这里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其中一部分还是他找室友借来的，并且在剩下的一个礼拜里，他每天都要靠吃泡面度日了。
　　大概会过的很苦吧，他脑子里没来由的忽然这么想，又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十一点钟的功夫，宿舍到点就要熄灯了，陈辞躺在二层的床上看着明亮的灯管噗得一下黑掉，室友电脑屏幕的微光就又投了过来，伴随着敲击键盘发出的噼里啪啦和耳机里不知道和谁连着麦低声的轻语。
　　陈辞从栏杆上挂着的小框框里摸出手机打开微信，只用了一秒的时间就拼出了那两个字给人发了过去，这是他每天早起和晚睡时必做的事情。
　　晚安。
　　警局的天花板上亮着四盏晃眼的大灯，夜已经很深了，五六位刑警仍然顶着睡意坐在办公桌前，大家都知道这次碰上的事不小，要是拖得时间久了不能给上面一个结果，个个都要挨处分。
　　刑警队长秦翔已经通知了这几天都要加班，所有人都没什么怨言，怪只能怪自己倒霉，毕竟就这次的案子来说，可以判断凶手和被害人都不居住在案发当地，而都市里的交通发达，每一天都会有无数的人从城市的一头穿到另一头，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凶手的筛查无疑变得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
　　男人翘着腿卧在灰布的转椅上，一只手摸着自己下巴上参差不齐的胡茬，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那张白板，白板上显得空荡，只有用油性笔标出来的几条少的可怜的线索。
　　秦翔脑子里转的飞快，这样的思索已经持续很久了，案发现场他也折回去看了几遍，并没有得到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这样的情况让老刑警心里闷得发慌，以他漫长的从业经历，自然明白警察也是人，甚至未必比普通人聪明几分，只是专业一些罢了，如果一个案子里罪犯留下的线索过于稀碎，就算是他这样被同事们吹捧称赞的人也不可能找出什么来。
　　他擅长的是拼凑完善，而不是凭空创造。
　　有人疾步推开玻璃大门走到秦翔身边，“秦队，我按你说的去问了一遍，死者在水电公司里的一个同事好像有点咱们能用的信息，我把他带回来了。”
　　“人呢？”
　　“就在外面呢。”
　　小刘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热气，秦翔点了点头，一把扶着椅子站起来，跟着他往外走去。
　　三个人一起坐下来，看到男人有些不安的样子，秦翔吩咐小刘去为他倒杯热水，他自己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看着男人的眼睛。
　　“你和许理，平时关系怎么样？”
　　他的第一个问题非常平淡，但让对面的男人稍稍放松了下来，他舔了舔嘴唇，“还不错吧，我和他住在一块，他也不是什么难处的人。”
　　“他性格很好？”
　　“那也谈不上吧，都三十多岁了，就普普通通的男人呗，喜欢的也就喝酒泡妞这些嘛，工作这么长时间，兜里头不富裕也还算可以吧。”
　　秦翔眯了眯眼，“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得...他大概不会有什么仇家吧，没理由跟谁结这么大仇啊。”
　　“是啊”，秦翔沉默了一会儿，“他最近在忙什么呢？”
　　“我们公司承包很多单位新楼的水电，有活了就去跑了一跑，跟合作方的人谈，然后安排工程的事，但最近比较闲，他基本都在公司。”
　　“私人上的呢？”
　　“他老家远得很，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喝酒吃饭一般也都是跟谈合同的人或者同事，要么就是和小姑娘耍耍呗，没什么私事吧，起码我知道的就这样了。”
　　“小姑娘？他有对象吗？”
　　“哪来的对象“，男人歪着嘴笑了笑，”这么大年纪还没成家，都是找乐子，你懂的嘛。“
　　“四号的白天你知道他人在哪里么？”
　　“四号...”，男人抓了抓头，犹豫了一会，“一直都在宿舍，前一天晚上喝多了，在床上躺了一天，下午才出门。”
　　好像是知道秦翔想问什么，还没等他开口男人就接着说，“出门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这种事没人会问的，反正醒了酒出去吃个饭逛一逛很正常的。”
　　“社会关系很混乱啊”，秦翔偏着头出了口气。
　　“谁不是呢。”
　　“好，今天就到这里吧，麻烦你来一趟。”
　　秦翔目送着男人裹紧了衣服小跑着出了警局的大门，年轻的刑警小刘走到他身边，“秦队，这个人有点可疑啊。”
　　“哦？怎么说？”他好奇地挑了挑眉。
　　“受害人和他既是同事又是室友，但他对受害人的了解似乎有些太少了不是吗？还是说他有所隐瞒。”
　　“没什么奇怪的”，秦翔淡淡地笑了笑，“能有多了解，在这个地方，都是片面之交而已，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外面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只能天天喝酒找女人，对谁都是一样的态度，他说的话听起来没有一点问题，你不懂这些，警校里可不教这个。”
　　今天是圣诞节。
　　在这个鲜活的城市里，这种洋气的节日受到消费者和被消费者的一致欢迎，学生们的空闲时间更多，都一股脑的从郊区的学校涌向繁华的市区，顶着清寒混在人潮中去玩闹，校园里几乎都空了下来，只有风在叶下孤游。
　　陈辞缀饮了一口玻璃杯里的百事可乐，气泡在喉管中的爆裂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嗝，他自顾自地翻动着手中的书页，在宁静无人的空间里沉浸。
　　三个同寝的室友都早早就出门去了，三个男孩里里只有一个是有女朋友的，但他却带了一台电脑，要去和女朋友一起打游戏，另外两个孤家寡人却十分雀跃的样子，兜里揣着几个超薄的避孕套，在准备一场随时可能到来的奇妙艳遇。
　　陈辞并不是没有受到邀请的，实际上他长得一点也不难看，眉清目秀的很干净，也有女生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对他发出似有若无的暧昧邀约，他都只是笑着说自己有事，然后枯坐在寝室里读那一本厚厚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书，不过对于那个时候的他而言，是一个奇怪又奢侈的癖好。
　　他觉得自己能从这些黑白色的字眼里找到一些和人世间的联系，不让自己远远地被隔离开来，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影子。
　　不过他发现，这种样子在如今的同龄人中又显得非常奇怪，就如同朋友们经常笑着打趣他那种只是把头发留长，但没有发型的发型，和他显得十分老派的着装，陈辞从表面上看起来其实很年轻，如果好好收拾一下，几乎略显稚嫩，但他只喜欢穿黑色或灰色的衣服，柜子里也没有fashion的卫衣和球鞋，所以在这上面交谈起来就会让他有些窘迫，虽然他这些年里已经恶补了不少五花八门的潮流知识，但在老手面前仍然显得有些不大够用。
　　手机在桌面上轻轻震动起来，带着一段舒缓的纯音乐打破了室内的安宁，陈辞看着那一串未知的号码，心里明白大概是自己的快递到了。
　　明天就是礼拜一，每个系在早上几乎都有课，到了晚间的时候学生们就从校外陆陆续续地赶回来了，当几个室友推门进来的时候，陈辞已经拆了一地的盒子，正在装箱。
　　只是把那些礼物包起来就用了三个大盒子，都用漂亮的系带扎起来。
　　“哟，有钱啊，买这么多东西，人家他妈的不高兴死了。”
　　室友操着口音调笑他。
　　陈辞也不在意地笑笑，“你们等着啊，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夜里的气温降了下去，两栋对立的高楼上，玻璃窗都紧闭着，女寝楼下的路灯边，两道人影被拉得斜长。
　　“都锁上了，你怎么进啊？”
　　小焦看着门上挂着的大铁链条，无奈地叹气，他是和陈辞关系最好的室友，同系又同寝，仗义地来帮他分担一些提不下的礼盒。
　　陈辞朝他招了招手，两个人绕到了宿舍楼背后，他抬起头环顾了一圈，发现这座让无数男生望洋兴叹的建筑其实几乎浑身破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直尺，走上前从玻璃窗的两扇夹缝之间插了进去，然后轻轻一摆动，里边的月牙锁就顺着转了过来，他轻轻推开窗，对着小焦笑了笑。
　　男孩愣了一下，表示十分敬佩，“牛逼，你不是文科生么？还会这种东西。”
　　两个人紧张兮兮地绕了进去，也不敢搭电梯，只好沿着楼梯往上一层一层地爬，夜里的楼梯间安静莫名，陈辞的胸口却跳得快要迸裂，他在自己那复杂的人生中曾无数此经历过这种极度的紧张感，却从没有体会过它还能带有一点喜悦的味道。
　　女孩的宿舍在十二楼，陈辞和室友无声地攀登完那些数不尽的楼梯，终于到达了今夜的目的地，他抬起头轻轻喘了几口大气，对着站在楼梯间边的女生咧了咧嘴。
　　阿雪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帮他提过一盒，阿雪不是陈辞喜欢的那个女孩，而是那个女孩的闺蜜，陈辞喜欢女孩的事情大家早就都知道了，也都笑嘻嘻地持观望态度，只有阿雪一直在背地里帮陈辞说好话，但她和陈辞本人除了上课，其实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兄弟，辛苦”，陈辞转身拍了拍小焦的肩，英俊的男孩子不以为意地笑，扭过头便下楼去了。
　　阿雪和陈辞躲在不宽敞的楼梯间里相对无言，阿雪看着他平静的眼神，犹豫着轻轻问，“你这么早就来啦？”
　　“早么？都已经快熄灯了。”
　　“她...她还没回来呢。”
　　“哦，应该很快就回了。”
　　阿雪穿着一身卡通的灯芯绒睡袍就跑出来了，她顿了一下，抓了抓打结的头发。
　　“她室友说她还在外面跟人吃饭呢。”
　　“吃饭？”
　　“嗯，和一个男人。”
　　陈辞愣了一下，“什么男人？”
　　“不清楚啊，好像是校外的，已经工作了...”
　　“没事，我等她”，陈辞沉默了一会，低低地说了最后一句。
　　“那..我陪你等一会吧。”
　　深夜里缭乱的冷风从壁墙的缝隙间四下飞蹿，发出一阵接一阵鬼哭狼嚎的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