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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镇世天罚 / 前卷:春分

前卷: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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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授九十二年,春分日,归去来兮
  南溟海眼狱前
  凌无夜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目光扎进了这一片深海之中。
  海水到了这里,便褪去了一身的湛蓝色,化为如墨的漆黑,若是从高远的天空上看下去,便会发现,此地漆黑的海水,正好构成了一只万丈独眼的模样。
  南溟海眼,因此得名。
  在那幽深的海面之下,沉睡着一座庞大的宫殿,便是那座自己亲自督建的监牢,一处令得所有凶兽都无比绝望的地方。
  那里暗无天日,凶煞之气不断从宫殿之内渗透出来,将海水慢慢侵染着,变得比寒冰还要冷。
  凶兽不甘的咆哮声、叹息声在这幽深的海底编织成了一段哀怨的曲调。
  “凌哥哥,你真的决定了吗?”小女孩赤足站在海面上,眨巴着宛如紫色水晶一般的眼睛,显得有些担忧。
  凌无夜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霜儿放心,就算将它们放出来,它们也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小霜儿摇了摇头,看着凌无夜赤红的蜃龙之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是这样的话,人族会把你当成仇敌的……”小霜儿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现在已是凶兽之体。”凌无夜双目微闭。
  “可是……”
  “不必再说了……”凌无夜打断了她的话。
  震惊了整个南疆的南溟海眼狱,乃是由三宗合力建造,用来关押那些穷凶极恶的凶兽,因此在建造之时,便没有留下什么出口。但凌无夜深觉这样过于残忍,若真有凶兽诚心悔过,那么念在这些生灵修为不易的份上,也应当给它们一丝机会。
  所以当时的凌无夜便力排众议,让南溟海眼狱留下了一个开启条件极为苛刻的,也是唯一的出口。
  若是凶兽诚心悔过,善行感动天地,便可以十万武者之力,令得南溟海眼狱浮出海面重见天日,露出宫殿底部的唯一出口。
  对于凶兽来说,这希望实在过于渺茫,十万武者,几乎就是三宗弟子的总和,而向来视凶兽为生死仇敌的三宗,又怎会为了放出一头凶兽而竭尽全力呢?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被满足的条件,而凌无夜现在要做的,便是以自己的不败凶神体,让这份不可能变为可能!
  数千种凶兽血脉融汇一身而形成的不败凶神体,足以抵得过十万武者之力!
  “凌哥哥,有人在靠近这里……”霜儿突然有些紧张起来,补充道:“很多很多人!”
  “终于还是来了吗?”凌无夜冷笑一声,三宗必然不会让他成功打开南溟海眼狱,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一旦这些凶兽重见天日,那么不光南疆,整个天下都将陷入一场混乱之中。而在这场混乱中,仅存的剑巫两宗必然会失去对于南疆绝对的掌控能力,这是两宗绝不愿见到的情形。
  此时跟在陈覆云身边的巫宗宗主苗禾有些不甘。
  蛊宗灭了门,巫宗也因为蓝祈的缘故,被凌无夜重创。此时巫剑两宗虽是联袂而来,但巫宗的实力,早已失去了可以与剑宗平起平坐的资格,因此此行前来,陈覆云便当仁不让地成为了统领之人。
  没有人敢再提及凌无夜是出自剑宗,没人愿意以此事去触剑宗的霉头,因为此时,也只有剑宗实力保存得最为完整,也唯有剑宗,能有一丝机会可以阻止凌无夜。
  剑宗便是南疆最后的希望。
  尽管苗禾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已经是如此。
  他看着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踏浪而行,背后负着那柄绝世神剑,可说是仙风道骨,无比风光,苗禾心中更是愤怒。
  他明白了剑宗这几个月为何蛰伏不出,也明白了陈覆云在打些什么算盘,就算他恨得牙痒痒,此时也只能收敛起那些多余的情绪,跟在剑宗的身后摇旗助威。
  陆辞年吞了蛊宗宗主禹独,尚且败在凌无夜手下,若是动起手来,苗禾不认为自己的下场会跟这两人有什么不同。
  两宗最后的凭仗,便是那柄青穹剑,准确的说,是剑中那缕可以克制凌无夜的生力。
  远远的,苗禾已经可以看到那道海面上的孤独背影。
  他和所有巫宗弟子一样,突然感觉有些紧张起来。
  那个背影就在那里,站在漆黑色的海面上。和那万丈海眼相比,他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可就是那个微渺的背影,却拥有着足以令得苍穹大地都震颤的力量!
  他双脚踏着南溟,肩头扛起青天,以一人之力,让这南疆沦为无间地狱。
  他们看着他的背影,也看见了血海滔天,白骨盈山。
  而剑宗弟子的表情则是要复杂许多。
  在几乎所有师门长辈的口中,凌无夜都是那个足以撑起剑宗下一个辉煌百年的人物。
  他一人剿灭了南疆半数贼匪,还了南疆百姓一片太平。
  他亲自督建了天下闻名的南溟海眼狱,将那些祸世根源统统囚禁在内,不得解脱。
  他手执青穹,剑道通神,也许只差一步,他就会成为那柄仙神手中之剑,待得三宗合并之后,他便是那个代神治世的不二之选。
  一个原本就已经快要站在这南疆之巅的人物,为何会突然站在了正道的对立面呢?
  他想要毁去剑宗的希望、他背叛了师门、他一朝深陷魔道,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让人不敢置信,仿佛这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许只有陆辞年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如今的陆辞年却没有机会说出来了,她大抵是躲在某处破败的茅草屋里,等待着煞气侵蚀着自己的身体,慢慢体会那种如凡人久卧病榻的疾苦,也等待着……仙神分身寂灭时刻的来临。
  苍茫的大海上,四处散落着密密麻麻的白点,缓缓变成了一个圆,七千名两宗弟子围绕着海眼,将他团团包围。
  这已是最后的精锐。
  两宗并未倾巢而出,陈覆云和苗禾都很明白,那些实力尚弱的弟子若是出现在这里,只会在瞬间变成煞气的养料而已。
  更何况,若是此战败了,总得有些人去作为火种,将三宗这数百年的辉煌都深埋起来,等待再次开花的一刻。
  用血浇灌的花朵,想必会很艳丽吧?
  陈覆云的脚底涌起一股浪来,将他高高托起,他俯视着身前的背影,平淡地问候道:“许久不见,虚炎君。”
  “陈宗主,许久不见。”凌无夜转过头来,他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那把熟悉的剑。
  只是人早已陌路,而剑中也再没有那个熟悉而亲切的气息。
  陈覆云已经将青穹剑魂炼化了,这想必也是他今日敢来的原因。
  “自月神殿覆灭之后,我三宗盟便行代神治世之责,到如今已近百年。这百年间,整个南疆一片平和,武者自守其规,百姓安居乐业。但虚炎君这数月所为,杀我三宗门人在前,灭蛊宗重创巫宗在后,却是想让这百年盛世毁于一旦,我三宗必然不能坐视不管。今日虚炎君要让这南溟海眼狱重见天日,致南疆陷入混乱之中,我等代仙神治理南疆,虽不及虚炎君盖世武力,但祸事便在眼前,还是要硬着头皮前来讨教一番的。”陈覆云解下背上青穹,笑容一贯的柔和慈祥,“若今日我等不幸身死,便请虚炎君念在往日师徒的情分上,将我这副腐朽残躯送回剑宗,也算是落叶归根,死得其所了。”
  这看似谦卑的话语中,却是藏着无比的自信。
  苗禾微微皱了皱眉,陈覆云这一番话,倒是显得有些阴阳怪气的,不过他绝口不提巫蛊两宗设计袭杀傅君心之事,而是将凌无夜直接摆在了仙神正道的对立面上,日后也能省去很多麻烦。
  天下人并不会在意一个人为何会变成妖邪,他们只会在意,这妖邪做了什么恶事,亦或是杀了多少人。
  凌无夜将煞神枪扛在肩上,漫不经心地说道:“三宗?哪还有什么三宗,不是只剩一宗半了吗?”
  他唇角挂着嗜血的笑容,令得在场之人都回想起了蛊宗之祸,也想起了那场大战之后,被焚毁成一片焦土的蛊宗,心头不禁都有些发憷。
  一旦开战,没有人会觉得凌无夜会顾及曾经的同门之谊,眼前之人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举手投足间便屠尽千万人性命,对他来说好像并非是什么难事。
  “狂妄!”苗禾两眼通红,凌无夜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宗半三个字,等于是在苗禾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然后狠狠将其撕裂开来。
  巫宗眼下的实力,确实不及全盛之时的一半。
  “剑宗也好,只剩一半的巫宗也罢,便都一起上吧!”凌无夜踏前一步,枪尖前指,煞气在他的身后凝成一条黑色巨龙。
  黑色的煞气雨丝徐徐落下,随着杀意弥漫,海面顿起狂澜,凌无夜自身所站的地方竟是形成了一个巨大漩涡,宛如海眼的瞳孔。
  无数凶兽凝聚的血脉之力,似乎让天地都显得有些不安,狂风骤起,天光渐暗,此刻的他,便是整个天地的中心。
  陈覆云缓缓握住了青穹剑柄,一道道锋锐凌厉的剑气,逐渐在他身边成型。
  凌无夜像是一团灼世之火,暴烈中带着一丝奇诡难测的邪气,而陈覆云像是一朵飘散之云,令人难以捉摸。
  七千多两宗弟子在同一时间运起了灵力护体,阻挡着那些从天而降的煞雨,声势浩大的灵力狂流形成了一方结界,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内。
  这便是陈覆云的打算。
  在一方死绝之前,绝对没有人可以离开这里,以这一战,定鼎南疆往后百年。
  海面上开始泛起一丝丝紫意。
  无数头身似人形的怪物,从海底浮了上来。
  那怪物生着独角,四肢都与常人无异,只是身上遍布着紫色纹路,皮肤黝黑,看上去不像是血肉之躯,更像是由金石铸成的一般。
  “凌哥哥,这是我鳞片所化的魇奴,你可以操控它们。”霜儿虚弱的声音在凌无夜耳边响起,她悄悄将一枚深紫色的鳞片塞到了他的手里。
  “去休息吧,你现在年纪还小,承受不住这些剑气的。”眼看着青穹剑气渐渐开始弥漫开来,凌无夜也有些担心霜儿的情况,在霜儿将鳞片递过来的时候,他便看见了鳞片上的那一丝裂纹和血迹。
  “嗯,凌哥哥,那我先去海眼狱等你。”霜儿答应一声,青穹剑的剑气太过锋锐,她也有些承受不住了,于是便缓缓朝着海底沉了下去。
  她看着头顶上方越来越暗的光线,和那道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身影,心中默念了一句:“凌哥哥,要活着……霜儿还没有来得及报恩呢!”
  这一场注定不死不休的战斗,一触即发。
  率先打破平衡的,便是苗禾。
  “化血神咒!”眼看着魇奴越聚越多,他自然是心中不安,于是便率先发难。只见苗禾运指如飞,转瞬之间在身前划出了一道深蓝色的符咒,朝着凌无夜甩了过去。
  他没有兵刃,巫宗武学从来不需要兵刃的配合,他们的咒术总是能令对手防不胜防。
  凌无夜没有动,因为没有必要,他不闪不避的看着那枚符咒没入自己的身体,宛如石沉大海。
  苗禾做了巫宗那么多年的宗主,想来甚少与人动手,这一出手便是昏招。
  化血神咒乃是巫宗内一门高深的武学,对手中招之后,咒术之力便会在人体内发散,渐渐令得人体血脉枯竭,也算是一种颇为霸道的咒术。
  但这咒术若是对上凌无夜,便和挠痒痒没有什么区别。
  凌无夜就算是毫不设防,体内那股狂猛霸道的血脉之力,也不是苗禾的咒术可以抗衡的。
  凌无夜玩味地笑了笑,苗禾顿时火冒三丈。
  魇奴悍不畏死地冲了出去,与两宗弟子纠缠在一起。凌无夜发现,这些魇奴虽没有灵智,只受自己指挥,但一身蛮力却是大得惊人,身体也是无比坚硬。巫宗弟子的咒术落在魇奴身体上,竟是没有什么用处,而剑宗弟子的剑气,也只能在魇奴身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白印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只魇奴往往就能牵制住五六名两宗弟子,而魇奴数量众多,在霜儿的帮助下,两宗的人数优势已经荡然无存。
  煞气黑龙朝着苗禾扑了过去,苗禾边战边退,不断以咒术轰击着煞气黑龙的身躯,却收效甚微,只能被煞气黑龙死死缠住,与陈覆云一同围攻凌无夜的计划顿时破灭。
  四周虽是喊杀声震天,但凌无夜的面前,就只剩下了一人。
  所有人都明白,今日成败,全都系于陈覆云一人之身,更准确的说,是系于青穹剑之身。
  青穹剑中孕育苍生的造化之力,这只属于上苍的神奇伟力,到底能不能克制住凌无夜的不败凶神体,连陈覆云自己都有些拿不准。
  实在是因为不败凶神体的威名,随着凌无夜灭蛊宗伤巫宗之后,变得越发响亮起来。
  但陈覆云收起了那些犹豫的心思,毕竟也是浸淫剑道多年的一代宗师,他当然明白,面对着凌无夜这样的对手,此时若是仍旧心存犹疑,只怕败亡之局就在眼前。
  他一寸一寸将青穹拔了出来,指着凌无夜。
  青穹剑魂被陈覆云所炼化,那初生的灵智自然也是随之湮灭了去,此时的青穹剑虽然少了一分从前的灵性,但由于它将凌无夜的灵源和寂剑潭万剑之力都融合进了剑身,威力自然更胜往昔数倍不止。
  这是一柄真真正正大成的剑道神器。
  被青穹指着,饶是以凌无夜的强悍体魄,都感到了一丝微微的刺痛感和内心深处缓缓涌现的寒意,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陆辞年作为仙神分身,她所御使的疾风之力,也绝不会让凌无夜的不败凶神体有如此大的压迫感,看来巫宗所记载的未必属实。
  青穹剑身中的,或许不是什么唯有仙神方才能够掌控的力量,而是一股,连仙神都要为之侧目的力量!
  “虚炎君,请!”陈覆云似是很满意凌无夜此时的表情,这无比凝重的表情,让他心头稍安。
  凌无夜的脚掌稳稳踏在海面之上,一道道波纹随着他的呼吸而缓缓扩散开来。四周的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没有喊杀声,也没有吵闹声,一切都是如此安静。
  陈覆云执剑微笑,一如很多年前,在剑宗的后山之上,他拿着自己的剑,一挥一刺,一招一式,将他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凌无夜难得地心软了一瞬,沉声问道:“即便已是如此局面,我仍想问一句。”
  “为何要如此对我。”他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的最大疑惑。
  在剑宗之时,陈覆云为了让他将灵源献给青穹,所谋划的那些局,顺水推舟做下的那些事,他已然知晓。
  他知晓了陈覆云的谋划手段,却一直不明白陈覆云的动机所在。
  为了大成的青穹剑?
  自接掌青穹剑之后,凌无夜便一直在以自己的修为温养青穹剑,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即便没有凌无夜的灵源之力,青穹剑也能渐渐大成,去吸取寂剑潭底的那些万剑之力。而凌无夜素来尊敬陈覆云,就算哪一日陈覆云想要收回青穹,凌无夜也绝没有二话,这一点陈覆云自己也很清楚。
  更何况,青穹剑在凌无夜手中,以他多年积累的名望与自身实力为凭,让剑宗成为整个南疆,甚至于成为整个天下的主宰级势力,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所以凌无夜一直想不明白,陈覆云做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
  “怎么?想不明白么?”陈覆云轻抚长须,眼神中说不出的慈和,“看来我还是高看了你,我原本还在担心,在巫宗那小子给你算过一卦之后,你便能猜到所有事情的真相,只是却没想到,拥有着神敌命格的人,竟还是如此愚蠢。”
  凌无夜并不在意他的嘲讽,接着说道:“当日蓝祈为我推算出神敌命格时,我便不太相信,而陆辞年也曾将此事归结为青穹剑的干扰,他二人的目标原本便是青穹剑,只是后来我与陆辞年翻脸,她的目标这才变成了我。”
  凌无夜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他想到了一句话,一句陆辞年所说过的话。
  “三宗子弟出生之时,便有宗门长辈以秘法测其命格,若凌兄真是神敌之人,只怕活不到今日……”
  当一切都渐渐水落石出,他的目光终于也穿破了温情的迷障,注视着那无底深渊中的黑暗。
  “终于想明白了么?”陈覆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
  “我的命格是神敌,是仙神所弃之人,是世所不容之人,原来你在二十多年前便知道了。”凌无夜缓缓闭上了眼睛。
  “神敌,巫宗秘法所测问出的命格,其实在你出生之时我便已经知晓了,只是那时你还是个婴儿,太过弱小,莫说仙神,便是三宗之人都不会在意,若是杀了你,于我没有半点好处。”陈覆云得意地诉说着自己这一生中下得最大最长的一盘棋。
  凌无夜接口道:“于是你隐瞒了我的命格,然后开始培养我,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既要培养我,又为何会骗我化去修为,注入青穹剑。那时的我仍是剑宗的弟子,杀了我,于你还是没有半分好处。”
  陈覆云摇摇头:“这不一样,若是你就这样修炼下去,手执青穹剑,这天下绝对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你,而你向来嫉恶如仇,自然不会去为祸世间,我的盘算自然落空。”
  “我需要一个可以制衡你的东西,也需要一个能让你祸乱天下的理由,正好,陆辞年和蓝祈那两个蠢货的计划,让这两点都变成了现实。”陈覆云显得很快活,无比的快活。
  “以你的天资,我若是给你东山再起的机会,你一定能把握住。所以当日在剑宗,无论你有没有足以保命的后手,我都会想出一个足够正当的理由放你离开。”陈覆云痴迷的目光渐渐落到了如白玉无瑕一般的青穹剑上,“而吸收了你的灵源后大成的青穹剑,便是我最后的凭仗,一个无论你成长到哪一步,我都能够将你抹杀的凭仗。”
  “所以那日在剑宗,你才会那么轻易便放我离开,因为我的复仇,正是你所需要的,你需要我去祸乱天下,以生灵涂炭为代价惊动仙神,这时你便可以站出来,将我这个神敌之人消灭,而后拿着我的头颅,去向仙神请赏。”
  “无论是巫宗还是蛊宗,都是你复仇的主要对象,因为他们密谋杀死了傅君心,你决计不能放过他们。但我剑宗不同,就算你叛出剑宗,昔日的同门之谊还是在的,所以在这场浩劫之中,巫蛊两宗必受重创,这也是我吞并他们的契机。”陈覆云脸上渐渐浮现出狰狞的笑容:“当然,巫蛊两宗被你重创也好,被你灭门也罢,我都不是很在意,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事情而已。人上之人,我已经做腻了,而此时杀掉你这个已经出现在仙神视野中的邪魔,我便有了那么一丝机会,可以被仙神看中,渡往九霄之上!”
  “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当真是无比缜密,既让我成就了大成的青穹剑,又将我放了出来,以复仇为名重创巫蛊两宗,最重要的是,让我这个神敌之人顺理成章地迈出了与神为敌的第一步,成为你登天的石阶。”凌无夜终于睁开了眼,用那双赤红的眼瞳盯着天幕,长舒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这样,我便有杀你的理由了。”
  最后一丝丝温情从他的话语中剥离了出去,余下的便只有冰冷的杀意。
  海潮渐起,剑气弥漫。
  血色的枪尖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完整的弧,凶兽狂暴的血脉在他的身体里被点燃,无可抑制地沸腾起来。
  面对着始终笑得很慈祥的陈覆云,他终于真正动了杀心。
  “陈宗主,请!”
  狂暴的力量已在煞神枪上凝聚多时,当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这股如山岳倾倒一般的巨力,陡然迸发开来。
  见凌无夜冲了上来,陈覆云微微一闪身,他并不打算与凌无夜硬拼。
  青穹剑万道剑气如流星般四散开来,陈覆云的身形就隐藏在这些剑气之中,看不真切。
  陈覆云身化万千剑气结成剑网之阵,凌无夜也并不惊慌,前冲之势骤然停止,整个人便像是火山喷发一般冲天而起,脱离了剑网的束缚,高举着煞神枪,猛然砸了下来。
  陈覆云虽可以凭借着缥缈难寻的身法与凌无夜游斗,但这一枪若是真砸在了剑网之阵的阵眼中,那恐怖的震荡之力,也绝对会令他难受不已。
  青穹剑白玉一般的剑身陡然从虚空之中显形,拦在了凌无夜砸下的煞神枪前。双方刚一开始动手,凌无夜便凭借着自己对于剑宗武学的熟悉,硬生生突破了陈覆云的剑网之阵,而后将陈覆云逼了出来。
  剑阵对于凌无夜来说并没有什么威慑力,陈覆云也明白了这一点吗,于是收拢回散落四处的剑气,尽都汇聚于青穹剑身,闪电般连出九剑,以此应对凌无夜蓄满了力道的猛砸。
  锋锐的剑气呼啸而出,就算是以凌无夜的体魄,在面对着青穹剑气的时候,他也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刺痛。持枪的手臂之上,开始有着一些细小的伤口浮现,而煞神枪更是出现了一丝细密的裂痕,在枪杆之上缓缓蔓延着。
  青穹剑的锋锐程度,着实令人心惊,那股深藏于剑身中的生力,也让凌无夜的凶兽之体变得有些脆弱起来。
  自身最强的一点正被对方克制,这也许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但凌无夜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两人之间的战斗,这才刚刚开始。
  刺剑式正是将青穹剑的锋锐发挥到了极致,凌无夜的煞神枪猛击下来,虽是将那些剑气都砸开了去,但他也不得不收回攻势。剑气太过锋锐,煞神枪微微颤抖着,枪杆上的裂纹也扩大了几分,眼看便要折断了。
  被煞神枪扫开的剑气融汇在一起,没入天际,不见踪影。
  陈覆云贴身而上,手臂自下而上扬了起来,带动着青穹剑刃,直取凌无夜右臂。
  凌无夜毫不示弱,原本想横枪下压架住剑刃,继而施展开自己的蜃龙之眼直击陈覆云神海,以应对这一式撩剑式。但看着裂纹遍布的煞神枪,凌无夜便放弃了这样的想法,身形一晃避开了这一式撩剑式,横过长枪扫了过去。
  凌无夜太过熟悉剑宗的武学,但对于青穹剑又无比忌惮,双方都克制着彼此最擅长的东西,因此两人斗得倒是难解难分,无比凶险。
  冲天而起的剑气将云层撕得粉碎,露出一片湛蓝的天空。
  眼看着长枪带着无比霸道的气息扫了过来,陈覆云有些艰难地转过身,立起剑身直直挥了过去。
  他没有后退,乃是因为他也看到了煞神枪上那些裂纹。
  “截剑式!”劲风将陈覆云苍白的须发吹拂而起。
  青穹剑光芒一闪,一道剑的虚影猛然扩大,立在煞神枪挥来的必经之路上。
  只是凌无夜却没有选择再次退避,反而是加大了力道,一枪挥在了那虚影之上。
  他很明白剑宗的武学是什么样的,一旦自己再次退避,便会落入陈覆云的节奏之中,到了那时,陈覆云剑势一成,便会如行云流水一般,攻势绵绵不绝。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鲜血将陈覆云的白须染上了一丝狰狞的红色,他借势飞退,化解着那股绝强的震荡之力。
  从刺剑式开始,陈覆云看似一直是在防守着凌无夜的进攻,实则他后面所出的那两式,尽都是以攻为守的剑招。一旦凌无夜退了,陈覆云的剑势便会更增一分,这种借力打力的战法,正适合用来对战凌无夜这样力量强悍的对手。
  与陆辞年当时御使疾风借力的情况不同,陆辞年再怎么借力,也根本没有能伤害凌无夜的力量。但陈覆云有,他手执大成的青穹剑,若是剑势一成,只怕凌无夜也难以招架。
  所以当凌无夜看穿了陈覆云的想法之后,他便果断出击,以煞神枪刃上的巨大豁口为代价,强行粉碎了陈覆云的打算。
  剑的虚影在那股巨力之下消失,四散而去。
  陈覆云咳了一声,鲜血顺着白须滴落进海里,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的眼神显得有些阴鸷,这才出了三剑,凌无夜便看出了他的打算,局势一下便变得艰难起来。
  凌无夜一甩长枪冲了过来,他不想再给陈覆云喘息的时间。
  陈覆云的身体虽然有些颤抖,但执剑之手依然稳定,他的身体一分为三,一同飞身而上。
  陈覆云反握青穹,紧贴着自己的小臂,身体骤然一转,一招格剑式迎了上去,而那两道灵力分身,则分别施展出了崩剑式与点剑式,从旁不断消耗着凌无夜的力量,为了挡下这必杀一击,陈覆云已尽了全力。
  青穹剑与煞神枪瞬间便碰到了一起,让枪刃再度留下了一道惊人的豁口,这杆由东海煞神龙角所制的长枪,能在青穹剑下支撑这般久,足以证明其无比珍贵了。
  灵力分身瞬间扭曲溃散,枪尖重重刺在青穹剑身上,陈覆云的身体猛然飞出,在那股巨力的轰击下,他直直跌进了海中,所激起的滔天巨浪,让苗禾和周围弟子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右腿燃起金色的火焰,灼热的气息令得海水都开始蒸发出丝丝缕缕的白雾,凌无夜冷哼了一声,身形下沉,一脚朝着陈覆云落下的海面跺了下去。
  海水灌进双耳,让陈覆云可以清晰听到自己右手小臂骨裂的细微声响,张口吐出一口鲜血,他强行让自己颤抖的双手稳定了下来,而后狠狠往前方一劈。
  他知道凌无夜不会给自己喘息的机会,也知道凌无夜很快便会出现在那里。
  青穹剑的剑气先前曾在凌无夜的身上留下了数百道细小的伤口,此时一落入海中,在盐分的刺激下,那些细微的痛感一下变得强烈起来,丝丝缕缕的凶兽之血流淌进海水中,凌无夜宛如变成了一个被鲜血包裹着的血人。
  灼热火焰扑面而至,海水突然沸腾,陈覆云爆吼一声,那些滚烫的海水却因此灌进了他的身体里,还混着凌无夜无比暴躁的凶兽之血,在他的身体里翻江倒海起来,便如同五内俱焚一般,极为痛苦。
  眼看着劈剑式就要与自己的右腿碰触,凌无夜微微一皱眉,便微微收了一份力,青穹剑的锋芒,他十分清楚,若是这一脚踩实,虽可以重创陈覆云,但自己的右脚只怕也保不住了。
  噬魂火焰轰击在陈覆云的身前,剑气虽然很轻易地便将那火焰一分为二,但灼热的气息还是让他本就沉重的伤势雪上加霜。
  火焰将四周的海水都焚干了去,借着这刺目的光亮,陈覆云也看见了那两道包含着杀意的红色光芒。
  他突然转身,不管不顾地朝着海面冲了上去。
  凌无夜冷笑了一声,也不急着追赶,而是在海中稍微停留了片刻,这才缓缓上浮,准备去补上那最后一枪。
  巨大的剑气虚影破出海面,锋锐令得海水在剑刃面前都自动分了开来,浑身染血的陈覆云不敢有半分停留,径直冲向了那条与苗禾纠缠许久的煞气黑龙。
  百丈距离转瞬即至,青穹剑白光一闪,那股玄之又玄的生力终于出现。
  陈覆云瞳孔一缩,在一瞬之间刺出了成千上百剑,在青穹剑的作用下,生力伴随着那些剑气一齐刺出,一时间,场面无比壮观。
  剑气如雨,汇聚成万剑之河,仿佛一道奔腾的大江从天而降,来势汹汹。这一招拆剑式,本是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以剑气破坏对手招式间的破绽,从而达到拆解招式的目的,可是如今的陈覆云已在生死之间,自是不敢留力。
  万剑河流淹没了煞气之龙,在那股玄之又玄的力量面前,煞气没有一丝抵抗之力,瞬间化为黑烟四散。终于解脱的苗禾看着陈覆云白袍染血的凄惨模样,自然明白他的处境,连忙赶了过来,二人有些警惕而惊惧地看着那个从海水中缓缓浮起的身影。
  他虽然被青穹剑气所伤,浑身浴血,手中的长枪也是伤痕累累快要断掉,可他的实力却没有消耗多少,这便是彼此修为的差距。
  自成就不败凶神体以来,凌无夜便一直在尝试融合体内那些凶兽的血脉,历时数月方有小成。反观陈覆云,在得到大成的青穹剑之后,却因为无法掌控剑魂,便将其直接炼化。无法做到人剑合一的剑客,纵然手握神器,又能发挥出几成威力?
  “这便是你的倚仗吗?”凌无夜瞥了一眼苗禾,并未掩饰眼神中的不屑情绪。
  苗禾强忍着气,没有说话,他很明白现在不是逞口舌之利的时候。
  陈覆云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对着苗禾说道:“快!对我下一个神罚咒!”
  “陈覆云你疯了?”苗禾闻言大惊,低声道:“神罚咒虽能使你短时间内功力暴涨,可这也是一种不可逆的咒术!一旦你在这个时间内没有解决凌无夜,那你身死之后,又有谁能代替你掌控这柄青穹剑?”
  苗禾被陈覆云的大胆想法吓了一跳,他能看出来凌无夜与陈覆云的修为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陈覆云能与凌无夜纠缠那么久的原因,便是因为忌惮那柄青穹剑!
  “别废话!现在你还有其他办法吗?等那些怪物把你我门下弟子都给收拾了,那时只怕连我们也逃不掉!”以陈覆云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去做这舍生取义的事情,他在赌,赌青穹剑内那生力,可以让自己在神罚咒的反噬中活下来。
  陈覆云不敢再等了,他只能选择赌这一把。
  苗禾环顾四周,只见周围的喊杀声已经弱了许多,空旷的海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尸体,鲜血让这漆黑的海水都带着一丝妖异的红,场面极为惨烈。
  远处仍有一些修为不错的弟子在魇奴的攻势中苦苦支撑着,情势并不算好。
  苗禾咬了咬牙,一道血红色的符文缓缓在他指尖成型,此时,他也只好跟着陈覆云赌上一把。
  凌无夜并未阻拦,在他看来,这一战与蛊宗之战也无甚分别。
  “南疆未来,便只系于你一人之身!”苗禾神色凝重地交代了一句,在看到陈覆云重重点头之后,他终于不再犹豫,将神罚咒的血色符文,印在了陈覆云的胸膛之上。
  咒术入体,陈覆云的脸上浮现出无比痛苦的神色,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燃烧起来了一般。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自身体内的灵源,正在飞速壮大起来。
  他重新举起了青穹剑。
  这是最后的一剑,也会是分生死的一剑。
  剑气随着他的情绪一同变得狂暴起来,陈覆云高举着青穹剑,剑光冲天而起,直入云霄,仿佛他此时便是那根镇海之柱,连接天地。
  海面不断被那惊人的剑气切割着,留下一道道密密麻麻的伤痕,云层也都被搅碎,湛蓝的天空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天光终于落下,穿透了漆黑的海水,如一柄柄利剑深深刺进海底。
  漫天皆是青穹的剑气,无匹锋锐肆意切割着一切可以接触到的东西,云层、天光、海水。
  陈覆云剑势终成,在他将要挥下这第九剑之时。
  “没想到一个剑宗的宗主,南疆的一代剑道宗师,竟然要等到了临死之时,方才知道怎么用剑。”凌无夜意有所指地说出了这句话。
  在他看来,陈覆云此时的一剑,方才能够被称之为剑法。
  这孤注一掷的一剑,蕴含着陈覆云体内全部的生命力,其势惨烈。
  此时的陈覆云,抛却了自己的性命,抛却了那些繁杂的算计、阴谋,他一切的一切,都融进了这一剑中,此时的他,才真正有了一位属于剑道宗师的风度和剑心!
  “斩剑式!”陈覆云狂吼着,奋力斩下了这一剑。
  宛如天柱骤然倾塌,那贯穿天地的剑光,终于倒了下来。
  凌无夜还是站着,看着那剑光斩下,他眼中的赤红光芒陡然大盛,面对着这无比锋锐的剑气,他只有一个动作。
  抬手,出枪。
  身化血色流光冲天而起,以至强体魄所带来的力量,悍然硬扛在剑光之下。
  和那剑光相比,煞神枪便宛如一枚细针一般,虽不起眼,却硬生生阻碍住了剑光的彻底倾倒。
  陈覆云握剑之手开始有着丝丝缕缕的血纹出现,他的脸也从最开始承受神罚之咒的潮红转变为了一种不太正常的苍白之色,这一切的现象都在表明,陈覆云的身体已经在神罚咒的作用下,渐渐走向了崩溃边缘。
  陈覆云心急如焚,身体的变化他自然能够感知到,仿佛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倒数着,便像是黑白无常正在虚空中的某处盯着自己,在他们数完最后一个数字之后,勾魂夺魄的锁链便会无情降临。
  凌无夜的情况也并不太好,煞神枪虽是由东海煞神龙角所制,但比起青穹剑,仍旧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在青穹剑气的肆意切割下,煞神枪已经开始出现了即将碎裂的迹象。
  看着煞神枪上的裂纹,陈覆云仿佛在溺水之时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将自己体内的灵力不要命般灌注进那道剑气之柱中。
  压力骤然暴增,突然间,煞神枪上遍布着的裂纹急剧扩大,在凌无夜微变的面色中,这一杆伴随着他屠灭蛊宗,染血无数的凶兵,终于发出了一声不甘的哀鸣,爆碎成漫天碎片。
  剑气斩落,凌无夜的凶兽之体却也无法完全抵挡住那股无物不破的锋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正不断出现在他的身上。
  只是在陈覆云看到凌无夜在剑气之中遍体鳞伤,却冷笑了一下之后,他心中胜利的喜悦便荡然无存。
  他猛然想到了两人在海中之时,自己看到的两道赤红目光。
  苗禾双目无神地站在原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原本是站在陈覆云身后的,此时却是正对着陈覆云。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消失不见的凌无夜,那道锋锐无比的剑气很快让他思考的能力戛然而止。
  剑光斩落,他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
  他所有的护甲灵宝,肉体魂魄,在青穹剑锋之下,只换来了一声被剑气撕碎的轻响。
  漆黑的海水被剑气斩开,巨浪排空而起。
  海的伤口很快便会复原,苗禾在剑气中湮灭的身躯与灵魂,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此局,就此终结,与蛊宗一战并无二致。
  断裂的煞神枪化为两道血光消失不见,凌无夜看着面色惨白的陈覆云,却并没有上前。
  陈覆云斩出了那一剑,生机殆尽,绝没有生还之理。
  海水轰隆隆地落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苍老的身体浮在海面之上,无力地随波逐流。
  “宗主!宗主啊!!!”有巫宗弟子绝望地哭喊着,全然不顾身旁魇奴的纠缠,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在他的身旁,一位剑宗弟子有些看不下去,便想伸手去扶他,却不料被他一巴掌拍开,双目含泪,恶狠狠地骂道:“剑宗狗,滚远些,别拿你的脏手碰老子!”
  “你!”那剑宗弟子气急,转头斩碎一头正要偷袭的魇奴,同样怒骂道:“说话放干净些!要不是老子,你刚才已经死了几十遍了!”
  “说话干净些?”巫宗弟子转过头来盯着他,不屑地啐出一口唾沫:“老子骂的就是你们这些剑宗狗!那魔物便是出自你们剑宗!”
  那剑宗弟子一滞,竟是说不出话来。
  “其实这一切都是你们计划好的对吧!三宗结盟,各自门下弟子不得对自己人出手,这是三宗盟的祖训铁律!如今你剑宗铸造出了绝世神兵,自觉实力远超我等,便起了吞并之心!但碍于祖训,不便对我两宗出手,便假意让凌无夜叛出门派变成魔物!目的便是让他借着报复之名,名正言顺地铲除巫蛊二宗!如今这一剑,是陈覆云那只老王八终于忍不住出手了是吗?不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了是吗?”巫宗弟子大声痛骂着。
  “祖训!亏你们还记得祖训?那你说说,我们剑宗的傅君心师妹,是怎么死的?”剑宗弟子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脸上,恨声道:“要说到违背祖训,迫害同门,我们剑宗可不跟跟你们相提并论。”
  “掌门身死,不管是陈覆云下的手,还是凌无夜的妖术,这笔账,终究是要算到你们剑宗头上!”巫宗弟子红了眼,大声高呼道:“巫宗弟子随我列阵!今日便要为掌门报此大仇!勿要让他老人家死不瞑目!”
  随着话语声落下,周围幸存的巫宗弟子纷纷红了眼,竟是一齐爆发起来,纷纷摆脱了魇奴的纠缠,汇聚到一起,用凶狠地目光盯着剑宗之人。
  “死性不改。”凌无夜嗤笑了一声,先是以紫色鳞片遣散了魇奴,又抬了抬手,海水中突然涌现出一尊王座来,凌无夜半躺在王座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出阵前决裂的好戏。
  同样的王座出现在陈覆云的身下,将他已经不能动弹的身体托了起来,好让他也能看到这一幕。
  陈覆云睁着无神的双眼,不断有血丝从他嘴角处顺着胡须流淌下来,滴在衣袍之上。
  只是凌无夜却没有发现,被陈覆云握在掌中的青穹剑,正将一股纯白色的灵力,缓缓注进陈覆云的身体之中。
  “欺我剑宗无人吗?”魇奴的消失,让场面几乎快要失控起来,两宗弟子各分阵营,就在凌无夜面前对峙起来。
  便如同当年他与傅琴漪所说过的那句话,“无外敌之慑,三宗暗斗之风渐盛。”
  凌无夜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定了自己不是透明的。
  只是那些弟子却很奇怪,他们看不见他。
  陈覆云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嗬嗬嗬的响声,他努力想要闭上眼睛。
  “睁着眼睛,不然我杀光他们。”凌无夜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陈覆云的身子猛然一颤,却不敢再闭上眼睛了。
  “耐心些,好好看看你的三宗盟。”
  此时,已有脾气暴躁的剑宗弟子准备出手了。
  而巫宗那一边,则是一直在高喊着为掌门报仇。
  “仇恨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当复仇之火被对方轻易扑灭之后,人们大抵就会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对象,再将这把火点燃。”凌无夜笑道:“苗禾已死,你的生命也只剩下了这最后一刻,他们虽然很愤怒,但他们也是去了最后的希望,于是只能把这种愤怒发泄在他们认为比自己更弱者的身上。”
  “若是你此时能够站起来,给他们一点希望的话,他们马上便会停止这一场闹剧,而后为你摇起那杆除魔卫道的旗帜。当然,若是你最终能够打败我的话,那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就像是南疆之主的地位。”凌无夜站起身来,慢慢踱到了陈覆云旁边,轻声道:“不过没机会了,陈宗主,你精心为我布置的这一局棋,下完了。”
  他叹了口气,正准备给陈覆云一个体面的结局之时,却听到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
  “我倒是觉得,这局棋还未下完,此时方才是胜负手。”
  凌无夜面色一变。
  刺目的白光被点燃,陈覆云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身而起,高举着青穹剑,召唤着属于他的棋子。
  云层之中,海面之下,突兀地出现了九道剑气,凌无夜面色一凝,这是陈覆云先前斩出的那几道剑气。
  他一共出了九剑,埋下了九颗棋子。
  这局棋确实还未下完,陈覆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九道剑气旋转着首尾相连,在空中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圆环,狂暴的灵力流不断向着圆心塌陷挤压,将凌无夜封锁在内。
  青穹剑就抵在他的心口,随时可以刺下,凌无夜就算是有着那般强悍的凶兽之体,也决计无法挡住青穹剑的锋芒。
  这一点陈覆云十分肯定。
  一旁的两宗弟子停止了争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幕,便像是凌无夜所说的那样,当希望重新出现,他们自然而然地摒弃了前嫌。
  九招剑法,九道剑气,九颗暗棋,只为了现在。
  这是一式凌无夜从来没有见过的剑法,变化之繁令人叹为观止,以九道剑气为主体,虽然各道剑气所运转的方法都不一样,可彼此之间却是相互呼应,仿佛共为一体。
  刺、截、撩、拆、劈、格、点、崩、斩,凌无夜精通剑道,很快便看出了这些剑气正是陈覆云先前所施展的那些招数所化,在它们结合在一起形成圆环之后,威力却是凭空增强了数倍!
  剑气令得遍体生寒,凌无夜催动起体内的凶兽血脉,想要以蛮力突破剑气圆环的封锁。只是这一切都显得有些徒劳,他越是挣扎,青穹剑气的锋芒对他的伤害便越深,就算他最终可以从这九道剑气和青穹剑共同的封锁中挣脱出去,只怕这具凶兽之体也会直接崩溃。
  凌无夜作为青穹曾经的宿主,他自然很了解青穹剑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便如同现在,剑气锋锐困锁着凶兽之体,生力将他的煞气死死压在体内,动弹不得。
  “虽然蛊宗已被灭门,但你与陆辞年的一战,终究还是被有心人详细地记录了下来,送到我面前。”看着他在徒劳地挣扎,陈覆云勉强地笑了笑,只是却牵动了伤口的剧痛,那笑容很快便不见了,“我知道你双眼的神通乃是来自于南溟蜃龙一族,故而拥有着制造幻境的能力。我不擅神魂修为,一旦交手,我大抵也会像陆辞年那般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你的幻境,所以我便大大方方给了你用蜃龙之眼攻击我的机会。因为我相信,你的幻境攻击不会维持太久,也不会对一个将死之人使用。”
  “你还是在赌,只不过你赌的并不是最后那一招斩剑式能不能杀掉我,你赌的是青穹剑内的生力可以抵消掉神罚咒对你的伤害,你赌的也是在你看似临死之时,我不会再将蜃龙之眼的幻境攻击用在你的身上。”鲜血不断从凌无夜身上各处喷涌出来,他的脸色渐渐开始苍白起来。
  陈覆云不置可否,他确实是在赌,不过他也赌赢了。
  “常人只知剑宗以九式剑诀闻名天下,分别为刺、截、撩、拆、劈、格、点、崩、斩,方才我都用过了,但包括你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当这九招融合在一起,方才是剑宗剑诀的精要所在!”陈覆云笑得癫狂起来,看着那占据了半个天幕的剑气圆环将凌无夜封锁在内,他高声道:“此招,我耗费半生方才将其参透,自学成之日起,便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当然也包括你!凌无夜!”
  “因为这一招,就是为你准备的啊!”
  字字宛如惊雷落下,看着那毁天灭地的剑气圆环,在场众人尽都被震得不敢说话,包括剑宗弟子也是,他们没有想到,陈覆云的局会布得如此之久,过往对凌无夜的那些赞赏和看重,竟都是一场骗局。
  他们原本以为是凌无夜为了一个女子,辜负了陈覆云那么多年的栽培,却没有料到,陈覆云早在多年以前,便处心积虑地准备了这样一个杀招,只为了对付凌无夜。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隐忍,着实可怕。
  这样的师徒之情,也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你便能确定,这一招可以杀我吗?”凌无夜低下头,用胸膛正面抗住了一道飞来的剑气,属于天虎的胸骨将剑气死死夹在骨血缝隙之间,不得寸进。
  “这一式乃为剑宗的至高绝学,在典籍之中,它名为锁剑式,但今日之后,我却想给它改个名字”陈覆云自信地一笑,剑气圆环的封锁越发强烈起来,青穹剑慢慢逼近,缓缓插进凌无夜的心口,“便叫做,九剑封魔!”
  剑气割裂了血肉筋膜,凌无夜的凶兽之体,在青穹剑的面前,显得无比脆弱,难以忍受的剧痛从胸口向四肢百骸蔓延着,凌无夜也没有想到,陈覆云精心准备的杀招,竟会这般致命。
  在场所有人也都没有想到局势竟会突然反转,要知道,凌无夜可是单枪匹马杀入蛊宗,然后将吞了禹独功力暴涨的陆辞年轻松打败的人啊。
  此时此刻之所见,不正合了那句古话?
  邪不胜正!
  微笑开始在每一张带着血污的脸庞上传染,落在脸上的天光也带了些胜利而喜悦的味道。
  就像是先前他们所悲痛的那样,大局已定了,只不过如今,这败亡的结果却换了一个人来承受,于是他们脸上的悲痛,便也换成了另一个表情。
  剑气圆环在慢慢收拢,不断塌陷的灵力流和剑气也在渐渐蚕食着凌无夜的肉体,等待着最后将他一口吞下的时机到来。
  陈覆云长舒了一口气,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苗禾已死,巫宗群龙无首,南疆天下归心。斩杀了凌无夜,此战必然会被仙神所关注,他想要的一切,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这时,只要安心等待凌无夜的死亡便好了。
  青穹剑穿过了他的心脏,让一切都定格在了此时。
  结束了……
  不再去理会那些令人难以承受的剧痛,凌无夜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海底,他缓缓下沉。
  就像是曾经在寂剑潭底那时的感受,锋锐的剑气蕴藏在冰冷的潭水中,伴随着无处不在的剧痛,慢慢将自己的所有都化去。
  “终究还是大意了啊……”
  在败这个字出现在他的心头之时,他便一直在想,那个需要用尽万千凶兽精血方才能够练成的法诀,为何会叫做不败凶神体。
  肉体的力量去到了尽头,确实能够以极致的力,去压制住这世间所有的技。
  招式也好、术法也罢,这些都是技的一部分。
  若说陈覆云包罗万象,变化无穷的九剑封魔,配合着大成的青穹剑,将这人世间的技施展到了极致的话,那么这人世间力的极致,又是什么呢?
  不败凶神体吗?
  他看着那些被剑气切割开的血肉在缓缓愈合,那些断掉的骨茬在慢慢连接,那些看似纤弱的经脉,也在一根一根接续着,这些都是来源于凶兽血脉的力量,来源于那至强体魄的力量。
  突然之间,一种明悟的情绪从他的心头缓缓涌现。
  力可擎天,体坚如岳,体破而神存,身化万千,何者非我?我意不败,则我不败,我神不朽,则我不朽!
  如此方为,不败凶神体!
  凌无夜的身体消失了,猩红色的血流便是他如今的模样,青穹剑还是插在那股血流之中,以自身锋锐的剑气将那股隐藏在血流中的煞气死死压制着。
  陡然间,血流之中伸出了一只狰狞的血手,牢牢握紧了青穹剑的剑身!
  青穹剑光芒大放,这样的冒犯是它绝对不能接受的,清越的剑鸣声响起,那只血手瞬间便被它切了开来,只是血流之中不断涌现出新的血液,勉强维持着那只血手的形状。
  破坏与修复,两者陷入了僵持之中,陈覆云眼神一凝,显得有些不安。
  便在此时,另一只血手,也伸了出来,凌无夜的声音从那血流之中传来:“破!”
  鲜血所化的一指,找上了九道剑气中的刺剑气,以点对点,凭借着血流中的生生不息之力,竟然是强行将那道剑气点碎了去!
  陈覆云面色大变,却看见那只血手的形状再度变化为掌,对着圆环之中的斩剑气挥了过去。
  “破!”
  凌无夜又是一声怒吼,斩剑气也随之破灭,剑气圆环便如同陈覆云的眼皮一般,开始微微颤抖着。
  他没有打算就此停下,只见那血手作拳之形,却是没有再一道一道找过去,而是臂弯一崩,直接对着撩、点、崩三道剑气直直轰了过去!
  即便隔着老远,陈覆云还是能感受到那拳中所蕴含着的至强之力,摧枯拉朽般轰散了三道剑气。
  在失去了五道剑气的情况下,九剑封魔所构建成的剑气圆环摇摇欲坠,已经失去了稳定性。
  陈覆云面如土色,只是他也是强弩之末,青穹剑被凌无夜死死控制着,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凌无夜的力量。
  终于,那只要命的血手终于缩了回去,血流不疾不徐的流淌着,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
  红发赤眸,那双妖异的眼瞳带着一丝邪魅的笑意,紧紧盯着陈覆云。青穹剑穿体而过,插在他的左胸上,留下一道狰狞的伤口,正不断被剑气撕裂着。
  他抬起左手,就这么赤手空拳地抓在了青穹剑刃之上,顿时鲜血崩现,他眉峰微微一抖,却还是没有放弃对于青穹剑的控制。
  没有了这把剑,以陈覆云的修为,在他眼中便和一个稚童没有什么分别。
  看着身边环绕着的四道剑气,凌无夜厉声一喝:“开!”
  无边煞气从他的体内汹涌而出,青穹剑正被他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控制着,凌无夜用起煞气来自然是无所顾虑。
  陈覆云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剑宗的至高武学,便在凌无夜那轻描淡写的一个字中,被彻底破开了!
  剑气圆环被煞气冲毁,黑色魔云重新覆盖了天际,掩盖住了那些好不容易才重新浮现的希望。
  陈覆云力竭倒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衰老起来,失去了青穹剑的他,自然也失去了那股可以压制神罚咒反噬的生力。
  凌无夜就那么冷冷的看着他,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想再等了。
  凌无夜眉头一皱,左手缓缓用力,便看见那柄鲜血淋漓的青穹剑,被他慢慢从左胸处拔了出来。
  整个过程里,他都是面无表情,便好像那些痛苦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一般。
  他握着那柄熟悉的剑,缓缓走向那个熟悉的人。
  前尘往事,都会在这一剑之后终结。
  恩仇了了。
  “凌无夜……”一个同样熟悉的声音,在时隔了一年之后,再度出现在了他的耳畔。
  凌无夜握剑的手微微一颤,这是他曾经很思念的声音,也是他此刻最怕听到的声音。
  风尘仆仆的傅琴漪终于在他挥下最后一剑之前赶到,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偏过头,有些不敢去看她那张熟悉的脸。
  奚谪警惕地看了两人一眼,便转过身去找那群巫宗弟子去了。
  凌无夜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她也没有问,她已经从奚谪的口中知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那个永远都在柔柔笑着的姑娘,已经不在了,这是他们心中共同的痛,谁也不愿意主动提及。
  傅琴漪将手伸了过来,覆在他握着剑柄的手上。
  凌无夜终于把目光转了过去,用那双泛着妖异红光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
  而后,他松手,闭上了眼睛,青穹剑被她抓在了手里。
  看着凌无夜毫不反抗地交出了青穹剑,陈覆云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嘶声大喊道:“傅琴漪!身为剑宗弟子,斩杀邪魔乃是我辈当为!勿要心存犹豫,动手!”
  此时,唯一可以杀掉凌无夜的人,便是傅琴漪。
  只因为埋藏在凌无夜心中的那份愧疚,陈覆云看得清楚,看得真切。
  她点了点头,陈覆云大喜欲狂,只是在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自己的咽喉掠过一丝凉意,而后又是一阵温温热热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自己身体里流淌出来。
  她挥剑的手极稳,没有一丝犹豫。
  “身为人师,不思传道授业,反而以诸般诡计坑害弟子,无师长之慈,此其罪一。”
  “身为剑宗掌门,任由他人袭杀本宗弟子而不顾,更是顺水推舟促成此事,无宗主之德,此其罪二。”
  “身为三宗盟一员,用计挑拨三宗关系在前,两宗被灭而冷眼旁观在后,无盟友之义,此其罪三。”
  这是陈覆云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后听到的三句话,他不甘地睁大了双眼,就这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如蝼蚁一般的人物,在居高临下地数说着自己的罪过。
  眼前的世界在渐渐失去色彩,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魔云笼罩下,海水无情地吞噬了他的身体,天地陷入了长久的黑暗之中。
  最后一位三宗宗主的死亡,也许便代表着,三宗对于南疆数百年的统治,就此终结了。
  在傅琴漪这一剑挥下之后,南疆的天,变了。
  凌无夜叹了口气,伸出手来遥遥一握,便控制住了那些红了眼的剑宗弟子,不过他们充斥着愤怒之情的骂声还是远远传了过来。
  奚谪也瞪大了眼看着她,带着几分不解,几分失望。
  她也并没有去理会那些目光,反而是将青穹剑丢到一旁,坐了下来,将自己的双足浸泡在冰凉的海水里。
  凌无夜也坐了下来,就在她的旁边,他还没想好要怎样面对眼前的这个女子。
  “不怪你,真的。”还是她率先开口了。
  傅琴漪将头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温热的泪水沁湿了他新换的衣衫。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凌无夜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得有些颤抖。
  她拼命瞪大了双眼,盯着眼前漆黑色的海面,“她走的时候,受罪了吗?”
  凌无夜摇了摇头,半晌之后,又点了点头。
  他以龟息之法强行吊住了傅君心近两个月的性命,这其中的煎熬,又岂是旁人能够知晓的。
  “你们成婚了吧。”傅琴漪轻声问道。
  “嗯。”
  “那应该是她人生中最欢喜的时刻了吧……”傅琴漪缓缓抬起头,注视着他赤红的双眸。
  “她不愿意看到你这样。”傅琴漪在他肩头的衣衫上擦了两下,似乎想将先前的泪渍擦去。
  “我为剑宗征战多年,也在今日毁去了剑宗。”他望着那片深黑色的云,语气唏嘘:“如今,恩报了,仇也报了。”
  “然后呢,打开南溟海眼狱,一统南疆,然后杀入仙神之境,将陆辞年体内那缕神念的本体斩杀吗?”
  凌无夜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上,傅琴漪就是那个最了解他的人。
  傅琴漪拉过他的手,两人一同站了起来,她指着那数百名重伤的两宗弟子恳求道:“收手吧……”
  他低垂着眼眉,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血污的双手。
  不知不觉间,那最开始的七千余人,如今只剩下了数百个,冲天的血腥气掩盖着一切,无数尸体沉入了幽深的大海之中。
  他们也有些紧张地看着凌无夜,只是那紧张之中也包含着其他的情绪,诸如仇恨,诸如惧怕。
  像在看一头不知何时便会暴起的怪物。
  人群之中,凌无夜看到了曾经在自己书房向自己请教剑法的师弟,此时的他也是满面血污,却仍自大声喝骂道:“两个宗门叛徒,看我作甚?要杀便杀!我要是皱一下眉头,便是你们两个养的!”
  “傅师姐高明啊!想来凌师兄一统南疆之后,也会给你一个宗主之位当当吧,那时还请师姐多多提携啊,放心,投名状这事儿,师弟也会的,不过就是欺师灭祖嘛。”
  一旦有人开了头,嘲讽的声音自是此起彼伏,傅琴漪面色不变,身体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着。
  凌无夜眼中寒光一闪,煞气顿时狂涌而出,封住了那些弟子的嘴。
  傅琴漪摇了摇头,重新拾起了青穹剑。
  她走向了那些剑宗弟子,凌无夜没有阻拦。
  所有人都带着怒意瞪视着她,目光中也有些许畏惧和祈求。
  当傅琴漪快要走到那些弟子面前之时,她突然背对着凌无夜,带着笑意喊道:“凌无夜?”
  她转过身,对着凌无夜一笑,青穹剑正插在她的心口,那是失去了血色的笑靥如花。
  煞气黑云散去,天光落在海面上,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无力地倒下,凌无夜快如闪电地冲了出去,将她搂在怀里。
  “便以我此身,换南疆一个太平,可好?”傅琴漪的声音很微弱,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在渐渐驱散着她存在于血液之中的灼热。
  他的脸颊紧紧抵着她的额头,听着那些断续的只言片语,他颤抖着,像是一个惶然的孩子,用双手紧紧拢着那一缕黑夜里垂死的烛火。
  “你这又是何苦?”他的声音显得很平淡,只是句尾的一丝颤音,却将他此时故作镇定的伪装都尽数撕碎。
  “总得给这天下一个交代。”她扬起脸,瞳孔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只是可惜,那些我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都没机会了。”
  他轻轻抬起沾满了血污的手,在自己的袍子上搽了搽,然后替她遮挡着刺目的光线。
  “累了就睡吧,记得…记得好好想想那些你想做的事情,若真有来世,便去做完它们。”他深埋着头,垂落的发丝渐渐凝结进她失去温度的血液里。
  “好…那我要去……”她轻声笑着,话还没说完,一丝丝飞扬的神采从她的瞳孔里剥离着,便像是有一颗星辰,在她的眼眸里陨落。
  他面容呆滞,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就像小时候,在院里那块清凉的青石板上,哄她睡觉,等她醒来。
  只是如今,许是再也等不到。
  盛夏未至之时,她沉睡在这场和暖的春风里,悄无声息。
  “我答应你……”怀中之人再也没有答话的能力,他轻轻笑了起来,缓缓将她的尸体推入了大海之中,她会随着水流,去到那些她曾经想要去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遇到不同的生灵。
  凌无夜目送着她离开,便也站起身,缓缓朝着不见天日的南溟海眼狱入口沉了下去。
  “给这天下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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