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卷:惊蛰

　　神授九十一年，惊蛰日，春雷乍起。
　　“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回来了！”
　　一片云雾里，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亲切。
　　他微微笑了笑，将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一身风霜烟尘尽都被掩在了青色的袍子里。
　　沿着蜿蜒的山道，他缓缓往上走着，薄雾之中的石阶凝着一层露水，却不显得如何冰凉。崖下的那一片杏花海开得正好，宛如冬日之后还未来得及消融的冰雪一般，涂得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素洁的的粉白。
　　“大师兄！大师兄！”白雾的深处，又有许多人影浮现。
　　他脸上的笑意又更深了一分，于是便伸出手，将自己显得有些凌乱的发型微微整理了一下，又擦了擦脸上的污渍，最终垂下手来，握在了剑柄之上。
　　那是他二十多年来的全部。
　　或许用三句话，便可以概况凌无夜二十多年的人生。
　　出身于南疆剑蛊巫三宗之盟中的剑宗。
　　剑道奇才。
　　一生之中从无败绩。
　　字数虽少，但却足以撑起凌无夜这二十多年来的荣耀与骄傲。
　　在这仙神治世的时代里，他便是那个，即将有资格成为仙神手中之剑的人。
　　“大师兄，南溟是什么样子的啊，那座海中的监牢建好了吗？”
　　“对啊大师兄，你此去督造南溟海眼狱，正是卫护一方百姓的大功德呀，师尊都常常以此教导我们呢！说习武之人要心怀天下，多行善举，便像是大师兄这般！”
　　“对了大师兄，想必海眼狱建成之后，第一批被关进那座监牢的凶兽都是大有来头吧，也唯有大师兄出手，方才能够将它们顺利擒获，投入狱中！”
　　他很快便被数目众多的人影和嘈杂的声音淹没了，一行人簇拥着他，朝着山顶走去。
　　上山之后，他并未第一时间去回禀师尊，而是辞别了众位热情地师弟师妹们，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拿出了那一本还未撰写完成的图册，提笔在其上书画了一番，将自己这一行所见到的所有凶兽，都绘成了图案，标明了其习性弱点，留在了那本图册之上。
　　“魇蜃一族，为蜃龙之变种，体长百里，遮天蔽日，身如龙形，瞳如紫月。魇蜃居于南溟海眼狱之侧，常遨游于碧落之上，身形隐于云中不可见，唯见紫月悬于九天。紫月圆时，乃为魇蜃睁眼，其息化为紫雾，覆方圆百里，众生入梦，魇蜃便可以梦为食。虽为凶兽之体，却不伤生灵。”凌无夜写到这里，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他想起了，在新建成的那座南溟海眼狱之侧，那个明明是凶兽之身，却显得很无辜的小女孩。
　　半晌之后，他又提起笔来，将这一段记载悄然划去了，墨迹洇进纸面，留下了大团乌黑，他似是觉得不太满意，便将那张乌黑的纸页撕了下来，掷入了脚边火盆之中。
　　而后，他将那本厚厚的图册用麻绳装订了起来。
　　东洲、西域、南疆、北境，自今日起，天下凶兽，便尽皆记载在了这一卷图册之中。
　　“怎么？不为后世留下一个名字么？”和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师尊。”他站起身，对着突然出现在房中的老者恭敬一礼。
　　陈覆云没有去看那火盆中正在缓缓燃烧的纸页，而是拿起了那本厚厚的册子，眼神中有着掩藏不住的赞赏之情，“一本书册，囊括天下凶兽，如此恩泽后世之事，你有心了！”
　　“师尊谬赞了……”他微微俯身，站在陈覆云的身后，烛光映照出他的影子，落在那本图册之上。
　　“便为这本图册，留个名吧！我也好着人抄录副本，焚之敬告仙神。”陈覆云朗笑一声，竟是亲自为他研起墨来。
　　凌无夜大惊失色，连忙按住了陈覆云握着墨条的手，急声道：“这如何使得！岂敢劳烦师尊为弟子研墨！”
　　“无妨……无妨。”陈覆云握住了他的手，和声道：“便是为了我剑宗万千弟子，感谢你这十余年征战奔波之苦，你安心受着便是。”
　　他微微一愣，师尊只提及了剑宗弟子，他自然便明白了这话语里所蕴含着的意思。
　　“怎么？”陈覆云见他发愣，便将那支笔递到了他的面前。
　　“弟子明白了……”他苦笑了一声。
　　“如此，甚好……甚好……”陈覆云抚须长笑，显得十分满意。
　　凌无夜接过了那支笔。
　　《万凶集录》
　　铁钩银划的四个字落在册子的封面之上，每一笔都宛如一柄利剑划过，便像是执剑而挥，刺、截、撩、拆、劈、格、点、崩、斩，各式运剑手法皆是蕴含在了这寥寥数笔之中，剑意力透纸背，锋锐之意尽显。
　　待得四字写完，这本刚编撰完成的万凶集录，竟是无端浮现出一股凶煞之气，伴随着极其锋锐的剑意，震慑心魄，令人看上一眼，便觉双眼微微有些刺痛起来。
　　“好好好！”陈覆云抚掌大笑，“四字之中，竟是蕴藏着数招剑意法诀，看来，你已尽得剑宗武学之精要。便像是你这剑法，虽脱胎于剑宗之术，却又不尽相同，虽不似剑宗剑招一般行云流水，剑意连绵不绝，但凌厉之处却是更甚数倍，如山洪暴发，如雷霆掠地。假以时日，这天下剑道宗师，应有你一席之位，如此我便放心了。”
　　凌无夜躬身一礼，陈覆云站起身来，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便带着笑意离开了。
　　凌无夜看着那本厚厚的万凶集录，默然无语。
　　一柄长剑，自房中的阴影处悄然递了出来，带着几分寒芒，直刺他的背心。
　　烛火被剑意吹得猛烈摇晃起来，霎时间，屋中的光与影都在颤抖中变化着形状。
　　凌无夜没有去取悬在壁上那柄剑，而是双指并立，豁然转身，竟是以指为剑，后发制人，重重点在了那柄递来的长剑剑脊之上，正是一招拆剑式。
　　剑脊被凌无夜力道极大的一指点中，连带着整个剑身都开始变形，似是暗中之人握剑之手也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力道，连忙撤剑而退，手腕轻晃，化解着这一股狂猛的震动之力。
　　凌无夜欺身而上，转守为攻，毫不留情地对着黑暗之中一指点下。
　　暗中之人飞身而退，后背抵在了墙壁之上，左手伸出，以剑鞘紧贴着小臂迎了上来，正是要硬抗凌无夜这一指。
　　同时，她右手的那柄剑也亮起了一抹寒芒，在光影之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取凌无夜的咽喉。
　　他微微一笑，左手抬起，颇有些轻松写意地便将那道弧形捏在了两指之间，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也没有点在剑鞘之上，而是屈指一弹，弹在了她光滑的额间。
　　“哼。”暗中之人轻哼了一声。
　　凌无夜松开了自己的左手，坐在桌前，斟了两杯热茶。
　　“你不是去巫宗了吗？我还以为，你还要过段时日才能回来。”凌无夜将那杯热茶推到她的面前。
　　她将长剑收起，缓缓坐了下来，捧着那杯热茶，轻声道：“过几日是你的大日子，总得赶回来见你一面。”
　　“嗯？我的大日子？见我一面？”他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情绪。
　　傅琴漪啜了一口热茶，缓缓道：“剑宗历时数年铸造一柄神剑，而近日神剑终将出炉，宗主便急匆匆唤你回山，你还不知道其中含义么？”
　　“此事……”凌无夜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师尊一早便同我说过了，神剑有灵，即将出世，但其剑意桀骜，难以为常人所控，师尊便选了我，作为神剑出世之后的宿主。”
　　“宿主？”傅琴漪显得有些惊愕，她知晓凌无夜会是执掌神剑的不二之选，却没想到，此时却在他的口中听到了这两个显得有些刺耳的字眼。
　　“以人养剑之道，乃是以人之剑心剑骨，消化剑之桀骜。长此以往，人终成剑之载体，人与剑合，却以剑为尊，此为宿主。”凌无夜脸色平淡，似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傅琴漪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
　　“不过你且放心。”他笑了笑，手指沾了些茶水，像是无意识般在身前的桌面一下一下划着，“是那柄未出世的神剑来驾驭我，还是我来驾驭它，现在可说不好。”
　　手指猛然一晃，在桌上留下一道狭长的茶渍，宛如一柄利剑，带着强烈的自信，刺破了苍穹。
　　“为何要说回来见我一面。”凌无夜取过一块抹布，将桌上的水渍擦拭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像是现在的坐姿有些不舒服，她的头缓缓低了下去，抱着双膝，眼神有些涣散，“明年，三宗之会便要开始了。”
　　“三宗之会，不是固定的十年一次么，这有何不妥？”凌无夜有些讶异，为何傅琴漪会突然提起此事，以往每次三宗之会，皆是有着固定的时间地点，三宗宗主率领门下弟子前往赴会，同时更是携带着各自宗门的灵丹法器，于集会之上互通有无，而后众人饮宴狂欢数日，热闹无比。
　　“你可知师尊此次派我去巫宗做什么吗？”傅琴漪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师尊以为，以往三宗之会的饮宴狂欢，于各自门派弟子并无进益，便向其他两位宗主提出，此次三宗之会，应改为三宗门下弟子武斗，最终胜者之宗门，便为日后三宗盟之首。”
　　“我先去了蛊宗，而后去了巫宗，将这消息告知了两宗宗主，他们也并无异议，更是极力赞成，而两宗的弟子，更是没日没夜的苦练着，便像是已经为这一天准备了许久。”
　　凌无夜眉头深锁，从这条消息里，他也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你可知，此次三宗之会的地址，选在了哪里么？”傅琴漪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轻声道：“翼火峰。”
　　凌无夜指尖一颤，杯中茶水便被晃出了些许。
　　“看来你知道此事。”傅琴漪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疲惫，二人自小一同长大，无比熟悉，她自然看出了凌无夜的惊讶乃是伪装。
　　“昔年，南疆月神殿以邪术祸乱天下，引得仙神降怒，而当时的剑蛊巫三宗，正是于翼火峰古祭台接到神旨，这才结盟共伐之。而眼下的三宗盟武斗之地，竟是选在这里，目的不言而喻，便是想……让仙神们见证这一战的结果。”傅琴漪放下茶杯，唇角牵起一抹不屑的笑容，“自月神殿覆灭后，三宗盟无外敌之慑，暗斗之风愈盛，各派之间摩擦不断，哪里还看得见半分如当年一般携手同心，同进同退的光景，如今的三宗之会，却也是变作了争名夺利的功利场，为争三宗魁首之名，各派无一不是枕戈待旦，视它派之人为生死仇敌，而这一战之后，三宗盟尽力维持的无比和睦的假象，只怕便要荡然无存了。”
　　凌无夜饮了一口微凉的茶水，叹息道：“不过一场各派之间切磋以求进益的武会，你是否思虑过多了？”
　　傅琴漪微笑：“是否是我思虑过多，你心中应有定论，又何必无端说这些违心之言。你这些年南征北战从无败绩，更是亲自搜罗编撰了天下凶兽的名录，在南疆的威望已是如日中天，而神剑出炉之期将近，你又是执掌神剑的不二之选，在此情况之下，剑宗隐隐间已是众矢之的，我不信你感受不到。”
　　凌无夜默然不语，在从南溟海眼狱归来的途中，他也遇到了不少巫蛊两宗门人，对方的态度显得有些冷淡，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也是透着一丝忌惮的味道。
　　“剑宗有你，巫宗有一位同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而近日传言，三宗盟中实力较弱的蛊宗，亦有仙神之念降世，投入人身，为神使再临人间，就像是仙神也厌倦了三宗这和睦相处的日子，想要决出一个优胜者，来一统南疆。”
　　“没人甘愿屈居人下，所以无论此战结果如何，三宗决裂之期只怕近在眼前。我有些倦了，亦不想哪日与盟内手足刀剑相向，明日之后，我便要下山去了，此番却是赶回来与你告别的。”傅琴漪浅浅一笑，杯中的茶，却是已经凉了。
　　凌无夜突然握着她冰冷的手，眼神无比坚定地看着她，沉声道：“不，你若不愿前往三宗武斗，便留在剑宗，相信我，武斗之后，三宗便会是你想要的那个三宗，一切都会如从前一般，只需给我一些时间。”
　　傅琴漪摇头道：“你仍是你，自信能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这一点，那么多年了也未曾改变过。可即便你手执神剑，可败尽三宗群雄，恐也难复昔日盛景。仙神们需要的是三宗合一，一统南疆，但以各宗宗主的性子，只怕这三宗合一，最终会变成三宗余一。”
　　“为何不能！”凌无夜语气急促：“三宗之会后，我便能……”
　　傅琴漪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挣了出来，反握着他的手，轻声打断道：“师兄，我们一起下山可好？不管什么三宗武斗，自此行遍天涯，快意恩仇，又或是就此归隐，不问世事，去过潇洒纵意的日子。”
　　他沉默。
　　傅琴漪放开了他的手，伸出双臂，轻轻拥着他。
　　“那便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凌无夜本想反抱着她，却不料她并不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在他双手合拢之前，便轻轻推开了他，拾起了长剑。
　　“小妹君心亦不愿同我离开，你……要好好待她。”
　　凌无夜一声长叹。
　　她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潇洒，便如同此刻，她也并没有回头，一人一剑，消失在他的视野里，独去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