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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虽也是汉末豪门的一员，可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豪门大户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的危害。
丁灏相信以这个时代杰出之士的眼光，也有许多人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可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不难，能找到问题的根子才是难点。
程昱显然对此了然于心，前后两个汉朝廷所以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在根子上是因为它的经济制度不合理。
口赋和算赋过高，乃至徭役和兵役压力过重，是导致小农经济破产的直接原因，而过低的田税，则又成为推动地主豪强兼并土地、谋取暴利的助推器。
程昱的见识可谓超前，胆略堪称杰出，行事又颇特立独行，丁灏觉得跟他极对脾气。
只听关羽追问道：“土地兼并之事既然不可逆转，那便如何是好？”
丁灏道：“以我看来，只有两条路可走。”
程昱奇道：“哦？我本以为只那一条路罢了，不知另一条路是什么呢？”
关羽插言道：“一条路？哪一条路？”
丁灏与程昱对视一眼，同时哈哈一笑，随即面色肃然，道：“第一条路，便是革故鼎新，非得经过流血牺牲，将中原大地杀得血流成河，然后诞生出一个新的王朝。这样，新王朝的子民才能重新划分田地，土地兼并的问题方能迎刃而解。”
程昱点头，道：“不错，不知景汀所言第二条路是什么呢？”
听闻此言，丁灏面露回忆，道：“那非得大力发展技术，等到有一天粮食产量三倍、四倍、乃至十倍地提高，老百姓不用以种植粮食为根本，也能吃得饱饭的时候，土地问题便也不能称之为问题了。”
此言一出，非但薛房、关羽、典韦三人目瞪口呆，便是程昱也是听得震惊莫名。提高粮食产量，自然有人想到过这个问题，可提高个一成两成，那还可以理解，要说三倍、四倍、乃至十倍，不就是天方夜谭了吗？
丁灏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们：“不过，这两条路却也各有弊端：第一条路所谓的解决土地兼并问题，可是等新王朝建立，自然又会有新的地主豪强兼并土地，待二百年后，便又是一场大变革；而第二条路固然可根治土地兼并问题，却又非一日之功，非得穷数代人、几百年之努力，方可见得成效。”
看到几人不敢置信的表情，丁灏心中不由得意非凡，不过忽悠归忽悠，唬住他们却不是目的，目前最紧要的，还是如何应对县衙发出的公文。
他哈哈一笑，道：“现在说这些终究太远，咱们还是先来研究研究，如何应对王度所发的公文为上。”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程昱则意味深长地瞧了丁灏一眼，没有说话。
薛房道：“不错，这才是当务之急，不过此事不难，只要咱们东阿县各家团结一心，即便是王度，怕是也无所施其能。”
说到这里，他瞧了程昱一眼，道：“仲德先生意下如何？”
程昱哪里不知道薛房的心思？他这是要自己表个态罢了。不过，自己此来目的就是要想办法让薛家继续坚持招募流民之策，薛房的一点小心思自然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手抚长髯，点点头，道：“我对此自然极为赞同，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不过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薛房急忙道：“仲德先生此言何解？”
“目光短浅之人所在多有，东阿县亦并非铁板一块，我来之前得到消息，已有几家正在磋商，想要退出招募流民之事了。”程昱淡淡地道。
薛房闻言，倏地起身，他额头上油光锃亮，已有冷汗流了下来。
若是此时有人退出，那么各家便都会开始犹疑，原本能拿出来的粮食也就拿不出来了。若真是到了那个地步，现在招募多少流民，到时就要丢多大的脸面。薛家固然有粮食，可以支撑一时，可若仅仅靠着薛家，自然是办不成的。
他请丁灏前来主持水泥建筑之事，一是为了给各家修建暖阁，增筑院墙，以赚取银钱，使所招募之流民可以自给自足；二是为了团结东阿县各家，东阿县中流民数量犹在费县之上，若真是任由太平道鼓动流民造反，其为祸之烈较之费县定然更甚，到了那时候，薛家想要独善其身，怕也做不到了。
第三，他还存有一点私心，这联合各家之事，若是由薛家牵头，那么事后薛家在县中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到时候，不管是东阿县令还是东郡太守，便都要给薛家一点面子，家族兴盛，自然也指日可待了！
事情若是成了，自然有诸多好处，可若是失败了，当然也要付出代价。
最大的代价，便是薛家要被东阿县各家孤立。说来好笑，若是因做了什么坏事而被孤立，那还算不得什么，可若是因为做了好事，而被各家孤立起来，那便冤哉枉也了。
如今这个情况下，薛家若是被王度针对，县中非要清查人口，各家自然要远远地躲开，以免被牵连。
隐匿人口之事，对于豪门大族来说，本便寻常，更何况如今灾祸连年，流民遍地，各家的隐匿人口自然更是爆发式增长。
这种违反律法的事情好做不好说，各家对此都是心知肚明，平时都顾着脸面，县中并不追究，可一旦追究起来，谁也逃不过去。王度若是坚持要惩治薛家，没有人能说不对。
不过，薛房关心则乱，丁灏却是头脑清醒，就放着程昱在此，若不善加利用，岂不是浪费资源？
况且，程昱既然专程为此事而来，当然是有了解决的法子。
他见薛房似乎是乱了方寸，便开口问道：“仲德先生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听闻此言，薛房立时清醒了过来，连忙扭头盯着程昱，满脸期待。
程昱倒也没再拿捏，直言道：“县中公文，虽无一条要针对薛家，可每一句话都是针对薛家而来，可见招募流民之事已经触及王度的痛处。”
薛房问道：“什么痛处？”此言出口，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歉然笑笑。
程昱嘴角一扯，笑道：“他既然勾连太平道谋反，自然要为太平道做事，你说太平道目前最要紧的是什么事情呢？”
薛房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发展教众，壮大实力，为谋反积蓄力量！”
“不错！”程昱抚掌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非得就东阿县境内的流民，跟他争上一争。”
薛房毕竟也是人精，他很快便恢复了过来，问道：“以仲德先生之见，咱们应当怎么与他们争呢？”
“便来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程昱胸有成竹地道，“县中既然要鼓励各家开设粥场，赈济灾民，说这是功德无量的大善事，那咱们便大肆开设粥场，不过至于如何开设，就不是县中说了算的了。”
薛房跟着程昱的思路，问道：“咱们应当如何做？”
只见程昱笑笑，道：“之前是薛家独自招募流民，下面咱们就动员各家一同开设粥场，以粥场的名义，由各家分别招募流民。县中说要整顿税务，凡一应建设、经济等务，需要上报，缴纳税金。那各家为流民百姓提供吃食，让他们帮忙做点儿活计，总算不得是经济事务了吧？”
听到这里，非但薛房等人振奋莫名，便是丁灏也不由得暗暗佩服，不愧是程昱，这样一招化整为零，不但将东阿各家拉上分摊风险，减轻了薛家的压力，同时还让各家在乡里得了乐善好施的好名声，果然是四两拨千斤的好手段。
“至于清查人口一事，则更容易。”程昱对众人的反应颇为满意，直接说出了第二个主意，“各家之中，隐匿人口之事当不少见，那也不是今日才有之事。县中要清查人口，那就让他们清查便了。若是当真遇到了麻烦，如今流民遍地，要解决却也不难。”
听到这里，薛房恍然大悟，他对着程昱躬身一礼，道：“先生高才，今日之事，薛房永感大德！”
他是真的听懂了，程昱的第一个主意，要各家一同开设粥场，赈济流民。这样，既堵上了县衙的嘴，又偷梁换柱，解决了各家扩建庄院人手不足的问题。
即便是一般农忙时节，各家雇佣短工，除了管饭，也不过是给个仨瓜俩枣的银钱罢了。如今天下大旱，粮价飞涨，能管顿饱饭，那就是天大的恩德了，让流民帮忙，在庄院之中做一些零散活计，也是分所应当，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建设、经济之务”。
至于隐匿人口一事，程昱说得极为隐晦，那意思就是还按照往常的法子来，如果真的遇到了麻烦，被抓了现行了，那就让他们扮作流民，糊弄过去。
朝廷每年八月便会清查人口，以确定各县所缴纳的口赋与算赋的数额，称作“八月算人”。
每当这个时候，各地的豪门大户自然有自己五花八门的法子应对，反正抓住一条，那就是死不承认！
王度即便再是一手遮天，事情也不能做得太绝了。
况且，东阿县衙之中，也还是有许多本乡本土的衙役的。
实在不行，那就来硬的，各家之中的部曲数以百计，而县中衙役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几人，随便找个理由将他们堵在门外，又有何难？
一旁的丁灏听了，不由得暗暗好笑：这个程昱，非但大胆，行事也颇不拘一格，真是对脾气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