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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赵崇景面前正坐着个人，一个左手架鹰，右手玩鸟的人。
那鸟不知道被他玩了多久了，早已无气无力，英气的羽毛都耸搭了下来，已经不像鹰，反倒像只被淋了盆水的鸡。
但这痴呆的汉子就好像抽了筋一样，仍然一个劲的用手指撩拨人家。
赵崇景笑了笑，道：“这鹰已累了，足下还是莫要玩它了吧。”
架鹰汉子瞟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继续玩他的鸟。
赵崇景见这抽筋汉子久久没有回答，正打算再说点什么，这人却已开口，语气很冲。
“有钱能走，没钱不能走。”
赵崇景愣了愣，这人又道：“够清楚么？”
赵崇景苦笑道：“我们欠你多少钱。”
这汉子道：“八万三千贯。”
现在已近中午，洁衣楼的人客却一个也没有，或许是大家都知道这地方前两天死过人，都嫌晦气了，没人的地方就不热闹，而不热闹的地方就容易冷场。
现在就冷场了。
按市价一贯钱一两三分银子算，赵崇景现在欠人十一万两银子，他虽不算穷光蛋，但也实在没有十一万两银子在身上。
可是他明知道自己身上没有这么多，却还是伸手进了怀里，好像把钱在怀里或许不够，但都掏出来或许就够了。
两片金叶子，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几块碎银几个铜钱，全部加起来大概能有一百多两。
洁衣楼的那伙计本来一直在瞧着他们，现在见赵崇景有付钱的意思，巴巴的走了过来，道：“官爷，你们还欠账上百来多两哩。”
赵崇景觉得很滑稽，很想笑一声，但是怎么也笑不出，一百多两减了百来多两，只剩下一个空口袋。
但童少爷先前一向大方，所以掌柜也大方的给他抹了零，好不至于让赵崇景他们连回开封的路费都没有。
但欠这架鹰汉子的十一万两，却不是抹零能抹走的。
赵崇景在结账的时候，那架鹰汉子一直在玩鸟，好像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事情比玩他的鸟更重要了。
现在洁衣楼的帐结完了，但这汉子的帐却还挂着，而赵崇景的口袋已害羞得缩成一团，只因它里面无钱遮挡。
赵崇景虽然没钱，童月纱却有钱，只是现在拿不出来而已，于是赵崇景老实道：“我家少爷现在拿不出这笔钱。”
架鹰汉子连头也不抬，像是没听到这话一样。
赵崇景只好又道：“等我家少爷回到开封，定将债款送到府上。”
架鹰汉子还在玩鸟，看来世上确实没有什么事情比他玩鸟更重要了。
赵崇景皱了皱眉，道：“如何？”
架鹰汉子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冲，“有钱能走，没钱不能走。”
赵崇景笑了，道：“我如果一定要走呢？”
这话里全是挑衅，而那架鹰汉子当然也听出来了。
如果你的债主不让你走，而你一定要走，那只会有一个结局，打架。
那架鹰汉子先是瞟了他一眼，然后把他那鹰隼恭恭敬敬的放到旁边的桌上。
再然后，出爪如鹰。
这汉子的武功绝不低于赵行笃。
甚至迅捷狠厉已胜过赵行笃。
赵行笃的鹰爪是可以跟遏水刀硬碰硬的武器，这人当然也是如此。
而赵崇景现在却没遏水刀，只有几根筷子，赵崇景一边后退一边飞筷，在他退到第三步的时候，他已飞了一共十六根出去。
可惜灌注真气的筷子在这鹰爪下就如同朽木，一拍就碎，现在这汉子还在出招，而赵崇景手上只剩下两根筷子。
打架论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随机应变，赵崇景虽然迂腐，但却很懂得随机应变。
实力相当的对手比的不是长处，而是短处，谁犯的错误少，谁就能赢。
谁的命门隐藏的深，谁就能赢。
所以一根筷子斜斜的穿过那架鹰汉子，飞向他的身后。
这汉子心里在想怎么这次准头这么差，忽然身后传来‘呱’的一声。
这场打斗这伙计全都看在眼里，最后那根筷子并没有射歪，而是本来就朝着那无气无力的鹰隼飞去的。
这汉子一听到呱一声，立马跳起了一丈高，然后急急回过头，立刻就发现自己熬了许多天，已马上快熬成了的赤爪白兔鹰倒在了柜台上。
既然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玩他的鸟重要，那他的鸟就是他的命门。
果不其然，那大汉一看到他的鹰倒在柜台上，眉毛渐渐的竖了起来，眼睛慢慢的瞪圆了起来，哪怕是傻子都知道他已气到了极点，马上要爆发了。
但他却爆发不了，赵崇景一看他回过头，手里最后一根筷子已急飞出去，击中他的后腰命门，然后这汉子就跟他的鹰一样，趴的一声，倒下了。
或许不一样，他的鹰倒下前‘呱’了一声，这汉子倒下前却一声也没吭。
而且那倒下的鹰扑棱扑棱就重新立了起来，而那汉子却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赵崇景又觉得很滑稽，他想笑，这次他笑了出来。
童月纱已经包扎好了，起码赵崇景看来是这样，但她还很虚弱，或许几天的担惊受怕让她没有好好休息，现在赶路回东京并不是好主意。
但洁衣楼已不能再住了，那架鹰汉子不会昏太久。
鲁大这的房间比起洁衣楼当然就跟狗窝一样。
童月纱自从到了鲁大这就再没说过话，正抱着遏水呆怔的坐在床沿上，她的样子既可怜又娇弱，虽然衣衫已整理妥当，重新变成以前那童少爷的装扮，只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气度已不知道跑哪去了。
赵崇景笑了笑，尽量不让这倔强的孩子看出他的同情，道：“这地方虽简陋，但也还算干净，等你能走动了，我们再回东京。”
童月纱一言不发的低着头。
赵崇景干笑了笑，道：“有什么事可以到旁边叫我。”
还是没有回答，赵崇景转过身子。
“等等。”
沉默在发酵。
过了好一会，赵崇景才又听到一声低低的声音。
“还你。”
一把刀被她扔了过来。
遏水。
天色已晚了。
时间过得一点也不快，但要在里面抽个空却不是容易事，直到现在赵崇景才终于有空洗了个澡，换一身衣衫，好好饱腹一顿。
赵崇景笑了笑，他已卸下他的担子，劫饷案已完结，他似乎已想象到他一觉醒来，正是早晨，然后他送童月纱回开封，之后找到方圆，他们又可以吊儿郎当的游荡江湖。
想着想着，他又笑了，遏水刀挂在腰后似乎也在轻轻应和，灵灵的响着。
只是事情真的如他想得那么如意吗？
店面忽然有人跟鲁大的胖老婆马大娘吵着。
一个孩子的声音。
这孩子的声音极其熟悉，赵崇景甚至已能想象到这人模样，赵崇景不由得缓缓走到店里，刚刚掀开门帘，那孩子也恰巧正转过头来。
赵崇景看到这孩子就愣住了。
这孩子头大身小，好像生下来就没吃饱过饭，虽然说话老成，但看模样至多不过八九岁。
那孩子看到他后也愣住了，过了半响才生生道：“赵..大爷？”
“三狗？”
三狗一副刚哭过的样子，他虽然是个孩子，但在贫苦悲剧中长大的他却异常坚强，要让他哭不是一件容易事。
“你怎么会在这？”
赵崇景想了很久，才问出这一句话。
三狗坐在昏暗客房里侧的椅子上，好像不知道怎么开始说，四处看了很久，才道：“我是跟刘二老大来的。”
赵崇景想起了被骗来京兆的刘合，道：“是刘合吗？”
三狗愣了一下，道：“刘合？”
赵崇景道：“黑毛狮子刘合，满脸大胡子那人。”
三狗道：“那是刘老大，我是跟刘二老大来的。”
赵崇景道：“刘二老大？你们来做什么？”
三狗想也不想就道：“我跟刘二老大来杀城里狗官的，我们好几天之前就到了，一直住在这，怎么之前都没见到赵大爷你？”
赵崇景道：“我这几日出了城，那他们呢？怎么就剩你一个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阵哄闹声，里头夹杂着一声声的喊声，那喊声叫唤着“走水啦，走水啦。”
三狗这才想起要紧事，惊得跳了起来，眼泪似又要涌出来，急道：“赵大爷你赶紧去救救刘老大他们吧，我知道你武功很好，肯定能打得过那狗腿子。”
赵崇景急问道：“什么狗腿子？你说清楚点。”
三狗已急得连说什么也不知道，敲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大声道：“李承光！就是那李承光，现在他们已经动起手了！”
赵崇景道：“李承光？”
三狗只在地上走来走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崇景只好把三狗摁坐在椅上，三狗缓了缓，才说道：“就..就是那个官府里很那很厉害的那人，那个拿着...一条铁锏的人。”
赵崇景道：“你的刘二老大他们去杀他了？”
三狗道：“不..不是杀他，是杀徐老狗，刘二老大不敢动手，说他很厉害，但是刘老大今天进了城，刘二老大他们就动手了。”
赵崇景纵然还未全懂，也已懂了一半了，道：“他们在哪？是在衙门么？”
三狗急忙点了点头。
李恭儒说过王飞曾派出几名要将来京兆刺杀官员，好让瓦窑寨的窘况松动一点，赵崇景猜想应该就是这刘二老大带的人。
不过这刘二老大忌讳李承光所以不敢妄然动手，但是刘合进了京兆后，他们就没有理由再等下去了。
只是瓦窑寨都已覆灭了，这帮人还不打算散了么？赵崇景本想再问细一点，但三狗已急得坐也坐不住，又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赵崇景只好道：“那你在这等我回来。”
不等三狗答应，赵崇景提起遏水，迈开大步。
赵崇景刚走出屋子，发现旁边屋子的童月纱已被吵醒。
童月纱正倚着门看着他，眼波里全是温柔，丝毫没有以往的架子。
月光披在她身上，好像一层轻纱，散着一满捧淡淡的光。
夜风轻吹。
风吹动了月光，那层轻纱也好像活了起来，在她身上泛动游走。
一种莫名的感动在赵崇景的心中涌现出来，心口一阵发疼，他竟丝毫不能抵抗。
他平生首次如此无力，好像一辆滚滚而行的大车‘噔’的一声，突然卡入一个早为它准备好的土坑，丝严密合，再也无法动弹。
又好像他浓雾漫途的人生，终于荡出了一条清晰的路途。
那笼罩在月纱里的温柔双眼就这样安静的看着他。
恨长夜明月独单，厌俗世珍珠无光。
忽然这双眼睛有了动摇。
回看赵崇景。
无声中，他已泪流满面。
童月纱似乎想上前替他擦去垂泪，但一阵动静传来。
三狗打破了这安静。
赵崇景回过神了，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就像止不住一样，兀的扭过头。
童月纱看着他，眼里也不觉有了闪光。
赵崇景道：“我...出去一趟。”
童月纱柔声道：“我等你。”
然后赵崇景离去。
有人等不但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还是一股很强的力量。
三狗看着这两人，他不懂这感情，只觉得这两个人莫名其妙。
只希望这莫名其妙，能没有终点。
只希望每个等待，都能有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