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王飞

　　王飞一骑走在山路中，身后的仍可看见一丝那战场的火光，火焰仿佛鬼爪撩天。
　　他坐下白马蹄声微微的在山路回响，像是在应和着他的笑声。
　　他忽然莫名有股感觉，觉得路旁的灌木从有个影子在跟着他奔驰。
　　然后，远处蓦然出现一个影子，王飞马快，还未等他勒马细看，已冲到那人身前不远。
　　王飞一勒马缰，骏马前蹄高扬，一声高嘶响彻山间。
　　这里本来该是很吵的，因为后面的战场安静不下来。
　　但王飞却忽然觉得这里莫名静了，不是安静。
　　是寂静。
　　压抑的寂静。
　　那人影黑漆漆如同一片墨渍，怎么也看不清，王飞大喝道：“何人拦路？”
　　‘拦路...拦路...拦路....’声音在黑暗山间回响。
　　
　　人影轻轻的动弹了一下，像是犹豫，像是怀疑。
　　回答王飞的只有远处的战斗，虫鸣，或许还有几声猿声。
　　王飞这时看到这影子旁一簇光芒时闪时灭，是刀。
　　刺客！
　　一阵莫名的东风穿过稀疏的林子，王飞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像是想要逃离它的主人。
　　王飞坐下骏马也不自在的躁动着。
　　忽然间，山林的各种声音又响了起来，虫子都在拼命的鸣叫，像是以后再无机会一样，后方战场的声音也是，但这各处的声响像是蒙着一层布，声音拼命的挤着，却挤不进耳朵，只能在耳旁发昏。
　　风还在吹。
　　那刺客忽然缓声道：“王飞？”
　　王飞道：“正是。”
　　沉默。
　　沉默越来越深。
　　刺客打破了沉默，缓缓道：“我要杀你。”声音冷得像冰。
　　王飞闻言大笑，半响后才勉强止住，笑道：“你要杀我？”
　　那刺客像是呆住了，久久才轻轻的点了一下头，轻得像看不出来。
　　王飞刚停下来的笑声又回来了，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一边笑一边问道：“谁让你来的？”
　　这种问题是问不出答案的，你若硬要问，那只能得到沉默。
　　王飞也十分清楚，他知道等不到这回答，于是又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那刺客听到这话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缓缓开口道：“劫饷案是不是瓦窑寨做的？”
　　王飞停下了大笑，但嘴边还挂着一丝笑意，道：“不是。”
　　那刺客道：“那山下的村子呢？”
　　王飞像是被羞辱了一般，脸色变了变，半响后抽出腰刀，目光睥睨，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刀。”
　　这话说完，王飞看到这刺客背在手后的朴刀已亮了出来。
　　刀既然一拔了出来，那就不必再说话了。
　　王飞大喝一声，催马直奔。
　　锵然一声。
　　没有光。
　　黑暗。
　　王飞的人头已落地，而他那声大喝尤在山间回荡。
　　那骏马尤未知觉，驮着王飞无首的尸体，踽踽沿着山路洒蹄。
　　风还在吹，在这黑暗的山路。
　　赵崇景或许不该那么快就下手的，但他很怕，怕再说下去就再也动不了手。
　　看着地上王飞的头颅，他想起了方圆，方圆现在可还好么，若果是方圆，也许会毫不犹豫吧。
　　风停了，王飞那声大喝也已随风消散，而那马也已看不见了。
　　或许因为愧对叶环，又或许愧对自己，他心里出现了一股声音，催促他赶紧离开。
　　那股声音叫他看不清这黑暗山路。
　　也叫他头晕。
　　所以他丢下了那朴刀，逃也似的离开了瓦窑山。
　　只可惜上山容易下山难，山间的黑暗浓如晨雾，那缺月微光并破不开，而山间的道路百转千回，选中对的一条并不容易。
　　赵崇景已在这山里转了无数圈了，衣裳被树枝刮破，发髻沾惹枯叶，狼狈不堪，山中那股战争的哄闹已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息下来。
　　夜幕愈来愈深，而出路却瞧也瞧不见。
　　他好像迷了路。
　　又或许他没迷路，只是选的路太过崎岖难行，让他怀疑而已。
　　那为什么不选点好走的路呢？选一条不会怀疑的道路。
　　那这么说来，他也许并没有迷路，只不过是走错了路。
　　而且走错了路跟迷路可不是一回事，走错路的人还是知道自己在哪，只要继续走下去，在路口分岔时抬头细看，选中那真正对的一条，那还是能到达要去的地方。
　　而迷路则不同，迷路则是连自己在哪，在做什么都不晓得，哪怕走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分岔，也只能迷失在里面，最后离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
　　其实迷路虽然既糊涂又愚蠢，但却不是最愚蠢的，更愚蠢的是画地为牢动也不动。
　　说来讽刺，这世上其实许多人都没走过路，他们只是待在原地，将自己囿于一圈，在那圈子里等待死亡而已。
　　高歌前进并不容易，墨守成规才是简单。
　　如此说来赵崇景非但没有迷路，而且还没有走错路。
　　虽然他的路总是这么难走，途上的荆棘也从来不断，也从不曾听到半个好消息，但却并非是错的，错的路岂非还要抬起头修正一番？而只要是选中了对的路，哪怕再难走，只要闷着头一往无前的披荆斩棘，遇水搭桥就行了。
　　而且对的路纵然再难走，再崎岖，却也总有终点。
　　而对的路，终点却也是对的。
　　所以日出了。
　　日出东方。
　　赵崇景还是走了出大山。
　　阳光柔和而温馨，赖洋洋的晒在狼狈的赵崇景身上。
　　这仍然是背阳谷，但已是在末端，距虢州以南百里，赵崇景在大山里窜了一天，不知怎的窜到了这里来，路南一座小城矗立着，城门上的楼牌书着三个字。
　　“胡家县”
　　虽然霍难的事情还是很急，但现在的赵崇景却急不来了，现在他衣裳破烂，发髻散乱，浑身黑乎乎的泥尘，看起来跟个难民如出一辙。
　　样子难看些也不打紧，要紧的是他自出京兆几天以来就没睡过，加上不吃不喝的在大山里瞎跑了一天，现在不仅眼皮肚皮在打架，连他的脑袋都在七国争霸。
　　他现在只想吃饱喝足然后蒙头大睡三天。
　　胡家县位处虢州与荆湖一带中段，关中下荆湖的许多路都途径胡家县，客商旅人向来不少，所以胡家县也向来不穷，虽然王飞封背阳谷后南下的客商少了许多，但仍然繁华富庶，这县里最大的客栈比起州府里也不多逊色。
　　但逃难的难民也遍布着这县城。
　　赵崇景在这客栈粗粗的吃了点东西，又强灌了两碗烈酒，脑子里嗡嗡响的声音终于弱了一些。
　　但是吃饱喝足可以，而蒙头大睡却不行，只因他多耽误一刻而霍难就多危险一分，甚至他那身破烂的行头都来不及更换。
　　胡家县里虢州一百多里，他窜到这已浪费了不少时间，若再耽误，恐怕找到霍难时，霍难就只剩几根骨头了。
　　所以赵崇景穿着他那身破烂的行头又上路了。
　　背阳谷道被王飞封住，本该路上是没有人的，没人就能施展脚力狂奔，赵崇景正狂奔在山谷里，但忽然，视角尽头处突兀的出现了两个人，赵崇景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是两个难民，两个难民正迎面走来，或者说，蹦来。
　　有一个人跛了脚，只粗粗的包扎着，而且另一个搀扶着他的人也不见得好得哪里去，虽然脚没跛，但浑身都是伤口，两人本在一蹦一蹦的赶着路，但看到赵崇景后，却好像见了鬼一样。
　　只见他们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赵崇景，目光里的茫然浓得化不开，赵崇景虽然奇怪，但却并不多事，假装看不见，而那两个难民见赵崇景并无动作，又一蹦一蹦的继续他们的旅途。
　　这两个难民恐怕也是遭瓦窑寨借粮后南下跑难的。
　　或许只是两个迷路了的难民。
　　但这两个人并没有迷路，甚至不是难民。
　　赵崇景马上就明白了，现在他眼前的又是一队难民，也是正正迎着赵崇景走过来，但他们并没有跟刚刚那两个人一样站着发怔，反而其中为首的一个正正的朝着他大喊。
　　“恁咋还往回走哩！”
　　这人浓浓的口音还说得含糊不清，但赵崇景还是听懂了，但虽然听懂了，却听不明白，只好不明不白的问道：“怎么了？”
　　这人愣了愣刚想答话，却被旁边的人拉了拉，于是这人变得好像没看见赵崇景一样，继续低着头走路。
　　赵崇景被这人搞得糊里糊涂的，回头看着这群人走远，却不小心看到这几个人身后都藏着武器。
　　这不是难民，这是山贼，残寇。
　　瓦窑寨或许败了，山贼们被打散逃下了山来。
　　赵崇景想起昨天刚入背阳道时，难民朝北逃难，到了今天，瓦窑寨的残兵又朝南逃跑。
　　赵崇景打算如果再碰到这些难民，就问问瓦窑寨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可惜，自那帮人之外，后面这一段路已再没看见活人。
　　没有活人，但有死人，就在昨天那瓦窑寨封路的小关卡，里面除了交战的痕迹，还有一堆烧尽了的尸骨，，残骸堆成一座小山，残肢在余烬里交错扭曲。
　　赵崇景不忍再看，长长的叹了口气，无论王飞该不该杀，他实在觉得对不住叶环。
　　他已一刻也待不下来，忽然就在这山谷狂奔了起来。
　　百里背阳谷道虽不算短，但还是不知觉就已穿过了。
　　虢州城墙已能远远看到。
　　看到这高墙，赵崇景已想象到城下那帮难民，这地方为何如此多灾，但他也操心不了这么多了，他现在只想带上黑山大王离开这地方，越快越好。
　　可惜等他跑到城门前时，他的脚步又迟缓了下来，城门前难民所在的地方扩了一圈，现在不但难民在那驻扎着，官兵也在难民堆前远远的清了个空地，正在空地上安着营帐。
　　崔福还是赢了，瓦窑寨终究被灭了。
　　山贼被剿灭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难民们脸上的悲哀已无踪迹，虽然他们的家被毁了，但不要紧，他们还可以再建，瓦窑寨趁秋收劫来的粮食并不少，足够让他们撑过寒冬。
　　一大堆热烈的城里人正奔走在难民营和兵营的路上，手里拎着大包小篮的东西看见人就送，山贼没了，自然不必担惊受怕的藏着余粮，自己有一口吃的时候，稍微舍别人半口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个成语是这么说的，箪食壶浆。
　　赵崇景走过难民营时，过不了几步就有热情的人家误认为他是难民，招呼着他来吃喝，甚至招呼他的人里就有不少难民。
　　城门并不狭窄，但现在却被出城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挤了进去才发现里面更加哄闹拥挤，城里如同过节了一般，彩旗四立，满地红纸。
　　虽说这城里的热闹多少有点拜赵崇景所赐，但赵崇景现在却连人也不敢看，低着头急着步，只想着赶紧离开。
　　先前那酒店人客已多了许多，加上街上的人流，想要在这人潮里找到某个人实在不容易，尤其是找一个灰溜溜低着头的憨子。
　　但赵崇景还是一眼就被人看到了。
　　找他的人是李恭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