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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来到彰义门的营房，屋内高野正在小酌。
“这里能喝酒？”七十三问道。
高野眯着眼睛，微笑道：“我们临时从大内调来此地。于谦、金英、兴安皆不在，谁能管我们呢？这边的守将根本不想和我们打交道。”
“说的也是。”七十三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但能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入明军中营，还是让我吓了一跳。”
高野道：“这就要谢谢曹吉祥了。那家伙自从新皇登基就忽然改了运气，颇得皇帝的赏识。这次他提议说，大战在即，不如由内官组个千人营，替皇上立功。”
七十三道：“这个提议不错，而且内官随军担任监军，原本为明军的成规。但组千人营上阵有点夸张了，哪里找那么多会武的宦官？”
“是啊。这不就是漫天要价，等人就地还钱吗？结果，他就被皇帝小小的训斥了一通。但是允许他组一个百人队来前线参战。而石亨嫌弃他，不让他去德胜门。”高野笑了笑道，“我就让他退而求其次，选彰义门嘛。”
七十三啧啧道：“曹吉祥为人向来钻营，这次给他捞到拿战功的机会，他一定乐死了。”
“那是跋扈极了！这个地方远离督军的大太监兴安，就他老曹说了算。不过这自然也便宜了我们。”高野笑了笑，换了话题道：“路弈死在紫荆关了吗？”
七十三道：“他最后是在紫荆关死守的，我没亲眼见到他的尸体。但应该活不下来。”
高野道：“你看了京师的城防吗？如何？”
“我才离开才十天的时间，这城防就到了如此规模。算起来，前后总共只给了于谦五十天啊。”七十三苦笑道，“真是难以想象，他自然是能臣，但他这么个性格孤直的家伙，却能将文武百官团结一处人尽其用。”
高野思索道：“我不认为于谦性格孤直……该怎么说呢？曲高和寡也不对。应该说是，圣人气象？”
“哎，有些道理的。毕竟人家被誉为文丞相转世呢。”七十三笑道，“世上哪有什么转世啊？”
高野道：“他安排明白了所有武将这是事实。”
“我觉得，他重用石亨是神来之笔。若无石亨替他统御诸将，他一介文臣怕是没那么容易执掌兵事。听说，那石亨和各路将领称兄道弟，连监军的兴安也和他相处甚欢。”七十三喝了口酒笑道，“所以这话又说回来了，这会是一场恶战。”
高野给他满上酒杯道：“二十年的蛰伏，就为了这一场。恶战是一定的，拿下京师也是天命所归。”
七十三笑了笑，一饮而尽。
路弈来到一处隐蔽的营房，里头老尚书胡濙正打着瞌睡，但他一进房门就随之惊醒。
胡濙揉了揉面颊，低声道，“说吧，为何怀疑庞渊？这可不是小事。”
路弈递上曹玄截获的情报，然后道：“大人看还差谁？”
“连曹吉祥的名字都在上头，偏偏少了庞渊？”胡濙抿着嘴唇，摇头道，“还有别的吗？”
路弈道：“之前五军都督府多名武官被杀，最开头的林浚一案，就和庞渊所在的似锦楼有关。而当时马顺和我说，他们并非诬陷似锦楼。”
“有这等事？”胡濙皱眉道。
“马顺是个贪官，也是王振党羽。但他并不是瓦剌的人。”路弈道：“而在似锦楼前，庞渊有刻意与锦衣卫制造冲突之嫌。当时我并未在意，如今想来有些蹊跷。”
“只是这些仍然不够啊。”胡濙笑道，“庞渊和石亨关系极好，你这时候要动石亨的人。就连于谦也帮不了你。”
路弈道：“所以我只能潜伏在他身边静观其变。”
“根据你得到的线索，瓦剌已经知道我们各营的部署？”胡濙沉吟道。
路弈道：“未必各营皆知，但中营的布置怕是已经泄露。”
“那么必须让于谦和石亨知道此事。”胡濙皱眉道。
路弈道：“的确如此，但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无须打草惊蛇。”
胡濙想了一会儿，又道：“你只准备了半日时间，可有把握扮成关虎？”
路弈笑道：“我和关虎体型接近，而且基本排除了他是瓦剌探子的可能。关虎的职务是左哨骑军百户，手下有八十九名士兵，但除了几个旗头，他无须知晓每一个士兵。而庞渊隶属石亨序列，大战之前被调至神机营掌握火器。由于调动时日不多，因此对关虎并不熟悉，这就让我多了几分把握。”
“若庞渊真是野火营的暗子。的确会有很大麻烦。”胡濙想了想道，“我把唐九叫来帮你。不过，你不怕在这里浪费时间，反而放走了真正的暗子？”
路弈抱拳道：“我自有分寸。”
胡濙轻轻咳嗽了两下道：“可以，你放手去做吧。不过你身上的伤势？”
“并不碍事。”路弈轻声道。
“小乙，大战在即，好自为之。”胡濙道。
路弈恭敬一礼离开小屋，在夜色里与黑暗融为一体，走出阴影时他已带上精致的面具，赫然就是“关虎”的模样。
送走了王直、李贤，于谦看着理得干干净净的桌子独自出神。瓦剌大兵压境，王复、赵荣已经回营。也先既然不想谈，他也无意多谈，那么势必明日就会开战，而在此刻反而无事可做了。距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他却毫无睡意。说来这过去的五十天，他基本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但他的人生从未如此充实过。
于谦看着手边的镇纸，此为其父于仁的遗物，乃是一枚白玉老虎。于仁一生未曾出仕，却在家日日供奉文忠烈公的牌位。于谦幼年听父亲说过，在他出生前，曾被文丞相托梦说：“吾感汝父子侍奉之诚，顷即为汝之嗣矣。”父亲在梦里喜极而泣。
于谦一生，皆以南宋丞相文天祥为榜样，为官为人，立志成为千古名臣。在晋豫如此，如今更是如此。朝前推个十年，于谦不敢想象自己有带甲十万，与大漠强敌争雄天下的机会。而土木堡之变，将大明的武将力量摧枯拉朽般的摧毁，让他一介文臣不得不临危受命。
此生功业，切不去说他。京师之战若是战败，先前二十年做过的事，皆会飞灰湮灭。
此生名节，亦不去说他。大明若不敌瓦剌，所谓的两袖清风，亦是归于笑谈。
而若是赢了……
于谦推开房门，望向外头星罗棋布的夜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不知当年的文丞相在大战前见到的是不是这般的景色。
这次若是赢了……于谦眼中闪过一丝坚毅，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如今的大明京师，和当年的南宋朝廷有何可比之处呢？
这时，胡濙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营帐外。于谦大袖一展，微笑迎上前去。
在同一片星空下，瓦剌大营。
也先将明日作战的方略一一确认后，各营首领回去准备。大帐内只剩下万户阿尔斯冷、国师野火，及他的兄弟伯颜和孛罗。
阿尔斯冷道：“攻击北京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所有一切归为一句话，就是必须击溃明军主力。如今于谦把明军安置于城外，正合我意。我们击破德胜门，就能拿下京城。”他看了眼国师野火，指着军图笑道，“野火营发回来明军在德胜门的部署。明军的城防依托于京师九门和城外的民居。军营分前中后三营，共五道营垒，前营两道，中营两道，后营一道。明军打定的主意是，诱我主动攻击，他们利用地利反击。尤其在德胜门，他们安排有神机营的主力，而神机营的左右哨主力埋伏在这里。”
“也就是我们尚未突破第一道营垒，他们就要在外围打我们伏击。”也先笑道，“真是打的好主意。”
孛罗道：“他有火器，我们也有。这倒也不惧他。神机营，就交给我的火铳营吧。”
国师野火摇头道：“不，我们的火器主要得自明军，数量和质量皆不如他们。不可硬拼。”
“我是这么想的。”阿尔斯冷请示也先。
也先笑道：“明日是你主攻，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阿尔斯冷指着己方道：“我们军和明军比有三大优势，第一，突破重重关隘后，我军士气高昂。而明军士气暂时谈不上低迷，但高昂是算不上的。第二，我军的战力远高于明军。这一点在土木堡和紫荆关都已有体现。明军的精锐已在土木堡损失殆尽，如今各地勤王军陆续开赴京师，但并未全部到位。在京师的明军对外号称有二十万，实际能打的精锐不过三万人。第三，我军的野火营，已经潜入敌军内部，而于谦并不知此事。有这三点，不愁大事不成。”
“话虽如此，我们也有弱点吧。”也先说。
阿尔斯冷点头道：“不错，我们的问题也有三点。第一，士兵连番作战，已有疲态。第二，明军城防坚固，粮草充足。而我军不利于久战。第三，明军勤王军会陆续开赴战场，一旦他们援军到达京师，就不好办了。这三强三弱也揭示了一点，那就是我军需要速战速决。”
也先笑道：“请继续说。”
“以京城的防御，按道理没有半个月到一个月，是不可能破城的。想来于谦打的也是这个算盘。但我们有奇兵在手，所以我设计了一套战法。”阿尔斯冷将一张军图展开道，“常规的攻城法是先全线佯攻，踩点寻找突破口。尽管我们了解德胜门的部署，这一步仍不可少。明日我们派先锋突袭德胜门，踩入对方的伏击圈。”
“故意踏入伏击圈？”伯颜皱眉道。
“是的，明军的伏击圈是原本在京城外围的村落，有民居有树林。相对骑兵突袭，更适合他们步兵作战。但我们并不深入伏击圈。浅尝即止后，转而攻击西直门。并且强攻西直门！”阿尔斯冷在军图上画了一条线，“这时明军一定会支援西直门。”
“若是他不支援呢？就靠西直门的明军死守。”孛罗问。
阿尔斯冷道：“不支援？西直门不至于立即陷落，毕竟京城的城墙易守难攻。但他们城外的营垒必被突破。一旦城外营垒失守，他们建立的联防阵列就破了。明军还不至于那么蠢。”
“好吧。那他们其他门的兵力支援后呢？”孛罗问。
阿尔斯冷道：“我们立即撤军，时间拿捏要恰到好处。第二天，重复如此攻击。当对方主力疲于调动之后，我们就突袭德胜门。这时，就看野火营的了。”
伯颜眼睛一亮，笑道：“在明军调动之时，我们的野火营突然出手。”
“不错。若是运气好，德胜门，就是我们瓦剌的胜利之门。”阿尔斯冷看着众人笑道。
也先和国师野火交换眼神，纷纷露出满意的笑容。
国师野火慢慢道：“有一个新的情况，告知大家。在彰义门我们也有人了。”
“果真？”阿尔斯冷想了想，笑道，“那策略就可以更灵活了。明军是依城建营，因此城里城外各有一个主将。西直门主将是刘聚，外头的大将是孙镗。彰义门主将是武兴、王经。德胜门自然是于谦坐镇，在外的是石亨。若我们在彰义门和德胜门皆有内应，就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彰义门，彰义门……我们可以先佯攻看看。”
也先抚掌道：“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