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第五节

　　那是个初春的上午，天空清澈得像一块没有瑕疵的蓝色玻璃，雪白的湖面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炸裂声。宝石湖与束缚了自己一冬的冰层在做最后战斗，它大声宣告着即将到来的胜利。
　　我在洞口遥望湖边放羊的林，身旁的海因为翔在砍柴时偷懒而发着牢骚，我只当作没听见，却忍不住偷笑。但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退散就凝结住了-----林突然将羊群往家的方向驱赶，他火急火燎的在羊群外侧来回奔走，那些驯化的草狼也窜来窜去，吠叫着响应着他的命令，将羊群挤压得像水里的气泡一样时时变换形状。倔强的头羊因为贪恋刚吃了几口的嫩草，仰头咩叫着发出抗议，但看到林火气腾腾的向它奔来，立刻低眉顺眼的领着臣属们继续赶路。
　　我相信能让林如此紧张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事，翔也注意到不太对劲，靠到了我身边。林对我用力挥手并向身后湖对岸指了一下。我无法看清远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林的意思已经很明白，那边来了什么东西，他想让我们快点进到洞里。
　　孩子们在我的连声招呼下都躲进洞里。我将洞门掩上一半，探出半个身子向林大喊，羊群可以散在外面，万一来的是什么猛兽，它们还可以替我们阻挡一会。可是这个傻蛋好像看不见我的动作，依旧拼命驱赶惊慌的羊群。
　　半空中云团密布，太阳穿过云缝投下一道金色光柱，仿佛开启了天界之门。光柱笼罩的树林中缓缓走出来一队人马，他们一直向这边走来，那长长的队伍一直没有中断的迹象。
　　多年来我们一家人在此地辛勤耕耘，将附近大片山地建设成了宜居的好地方，相应的这里也成为巨大山谷中最显眼的所在。整齐干净的羊圈和果树一看便知是有人精心维护，对面那些人以我们这边作为行进目标一点也不奇怪。在明白他们的目的之前，我们必须尽量确保自身的安全。林终于将羊群赶了回来并快速躲进洞里，我们一家人手持武器在洞门内严阵以待，紧密注视着那些不速之客。
　　外来人里突出了一个小队，加快速度我们奔来。那是一伙骑士，他们手中都有武器，人和马从头到脚都覆盖着明亮的盔甲，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紧张得像被无形的力量压住，都牢牢地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战马嘶鸣着用钉有铁掌的蹄子猛刨地面，一路上扬起滚滚沙尘。装备如此精良的重装骑兵绝非人力可以阻挡，我们粗陋的木头门和石质武器，在他们的冲锋面前不会比一张草纸坚持的时间更长。我不自觉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却发现嘴里根本没有一丝唾沫，嗓子干得像龟裂的地面。快临近时队伍前头一个头戴牛角盔的骑士勒住了坐骑并举起右手，示意身后的人停在原地，他无疑是这群人的首领。之后他翻身下马，从背后摘下一面鸢盾向我走来。这块盾牌宽大厚实，上面镌刻着复杂的图案与徽章，将他整个身子都保护起来。我只能从头盔上一条窄缝里看到他转动的眼球，确定这不是一架机器，里面确确实实有一个活着的人。现在他走的足够近了，我双手挺着木杖，用嘶哑且不成声调的吼声警告他不要再靠近。那人转动上半身观察一下四周，从剑柄上抬起带着联指护手的右手摊并向我比划了一下，然后他将盾牌放在地上，费力的摘下头盔向我点点头。这无疑是个示好的动作，不过我仍然没有办法放松下来。
　　这人头发眉毛是和我身后的金是一样的颜色，一看便知是西方人种。他眉骨高耸眼窝深邃，宽厚的大下巴上蓄着连鬓胡子，看上去倒并不像是个为非作歹之人。他脸上蒙着一层尘土，表情有些疲惫，应该是刚经过了长途跋涉的旅者。
　　我疑惧的看着他身后那些骑士，他们依然还骑在马背之上。我觉得这样并不足以保障我和孩子们的安全，所以仍然保持警戒没有回应他的动作。首领看出了我的想法，再一次回头向他的同伴做了个手势并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接下来那些人也下马摘了头盔，手中的武器都归回剑鞘和马背上。首领用手指着我俩中间的地面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我们走到一起进行交谈。
　　我看了看孩子们，他们也在看着我。我告诉他们我得出去和这个家伙谈谈，如果这些人是强盗的话应该不必像现在这样，刚才他们完全有能力冲进来把我们杀个精光。就算是我们往外跑，也绝对跑不过那些高头大马。当然我这也是在安慰自己。我拍了拍林的肩头，拄着木杖----这可以尽量减轻双腿的颤抖，来到了金发骑士面前。
　　我们完全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但是通过手势和在地上画些简单的图画，我大概了解了这些人的来历。他们全部来自于遥远的西方，之前分属几个不同的民族和国家。这些国家之间一直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战争，为了争夺土地和人口，百年来无数战士平民殒命沙场。现在这些人厌倦了战争，不约而同脱离了自己的阵营走到一起，想要为自己的族人寻找一块可以安身的地方。
　　不远处那些骑士确实是风格各异----既有身着那种哥特板甲的，也有身着东方片状扎甲的。眼前这个人应该没有说谎，我觉得他也没有说谎的必要，但紧张之余脑子还是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首领见我没有作声，便又表示他们只要能在湖边生活就可以，不会侵占我们在山上的领地。说实话当初我之所以没有选择在湖边定居，是因为低洼的地方容易遭受水灾，况且湖边野兽和蛇很多，不是太安全。他并没有提出更多的要求，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如果拒绝会带来什么后果。这人又身上拿出一个袋子递给我，里面应该是一袋子钱币，不算太多但也挺沉的。当我还作犹豫不决时，他指着我身后的孩子们，在地上画了一本书和几个小孩，又拍拍自己胸脯做了个保证的姿势。
　　我明白了，他是说我的孩子可以在他们那里学习知识，前提当然是允许他们住下。我确实教不了孩子们什么东西，因为我记忆中的那些东西在这里缺乏实用基础，也没有什么载体和参照，根本无从下手。这些外来者人数众多，应该有着稳定成熟的文化基础，他们传授的知识应该更能让孩子们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尽快脱离现在这种半野人的状态。
　　我微微点了点头，其实即便拒绝也没有什么意义。南，北，东三个方向上都是极广阔的死亡大漠，当初我们能来到这里也实属偶然。如果他们走了一段后发现环境恶劣难以生存，弄不好会杀个回马枪，到时候我仍然没有办法阻挡他们。况且他们提到西方的几个大国正在交战，没准哪一天会有溃逃的士兵或者斥候发现这里，那时候我们仍有被洗劫甚至屠杀的风险。现在这些人看起来还算讲理，如果能成为邻居，凭借他们的人数和精良装备应该可以抵御住相当程度的入侵，这也算是对我们未来安全的一种保障。于是我用手虚指湖边的平原画了个圈，表示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首领大笑着向我伸出手，我们互击手掌，在骑士们的欢呼声中达成了协议。金发骑士自称凯恩，跟随他身后的是八名贵族骑士，我实在无法记住每个人的外国名字，他们称呼我为sir，我也把孩子叫出来与他们互相认识。一番简单的交谈之后，九名骑士跨上战马回到湖边的族人身边。不久之后那里便是一片欢腾，人们开始安营扎寨，到傍晚时分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初具规模的村子。
　　新移民们看上去大部分是农民和手工业者，骑士和士兵倒是只占很少一部分。这也并不奇怪，骑士们的武器和盔甲都十分昂贵，一个骑士可大概得要几十户属民才能供养得起。这么算下来，他们大概要有五六百户人家，总共三四千人口。骑士带领人们砍伐木材，绕着村子围起坚实的外墙；他们采集大块石头，在湖边筑起拦水的堤坝，还顺着河道开挖了许多沟渠，其间大片肥沃的土地被平整成良田。村子里建筑物的规划非常合理，中心是一所会堂样式的大房子，居住区从这里开始沿着整洁的街道向外侧辐射，每隔一段距离还有会留出空地作为市集，成为人们交易货物的场所。居民们根据宗教信仰的不同划分为几个社区，每个区域里分别建着风格不同的教堂，教堂又是这个社区的中心，附带有完备的教育、医疗设施。
　　不久之后移民们在这片土地上又发现了多种矿藏。他们向地下深挖开采煤矿；在山区勘探，开发出大型的铁矿。各式工匠作坊纷纷拔地而起，匠人们日夜劳作，源源不绝的生产出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这些工具又极大加快了村庄的建设速度。现在与其说这是一个村子，不如说它已经成为了一个小王国。
　　相较之下我们一家人在山上的生活就显得那么原始和落后。每到月上枝头，石洞里忽明忽暗的油脂灯和城镇里灯火通明的街道比起来，简直就是散落在银河边缘的一颗小星星。集市上的欢歌笑语诱得孩子们无心睡觉，他们对那陌生而新奇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我得承认小小石洞确实已经很难给予孩子们更多的东西，比如适应新局面的社会知识和礼仪，一个小家庭里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模拟出复杂的社会环境，封闭的生活空间必定不利于他们将来融入更宽广的世界。
　　当凯恩再次前来拜访时，我向他提出了让孩子去城镇学习的要求。他非常痛快地履行了承诺，并且还免去孩子们的各项费用，这让我非常高兴。唯一的遗憾就是他们那里没有女孩子学习的地方，金既无奈又落寞，只能留在山上和我一起放牧。
　　不久之后凯恩还给我介绍了一名年轻的寡妇，他明白我的家庭里缺少一个操持家务的主妇。我对这个女人非常满意，结婚后的日子十分美满。一年后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两只疲惫的鸽子为躲避风雨飞进了我的石洞里。与它们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位天使-----我唯一由正常方式得来的孩子。这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头顶有一块黑色的胎记，那是我们家族的徽记。不幸的是他的母亲因为难产而去世了，这意味着他将是我最后的一个孩子，我给他起名叫“终”。
　　我的虫孩们从外貌和身材上看来都基本已经是成年人，所以在与城里的孩子们一起学习时没少受到嘲笑。这也让他们对学习比较抵触，新鲜劲一过就开始找各种理由跑出学校，混迹在街头和市集上。唯一例外的是林，他很聪明又刻苦好学，成绩在同期的学生里总是名列前茅，同学们都很佩服他，从来都称呼他“大哥”而不是本名。没多久林就完成了所有的基础学业，按照城镇里的规矩可以继续深造。如果喜欢学习技术，那就去做学徒，将来成为木匠铁匠或者建筑师。如果想学习武技，则可以通过考核后拜某一位骑士为师，成绩优异者可以晋级成为见习骑士。不过这个选择很考验人的意志，因为不是每一个人将来都能成为真正的骑士（成为骑士后就得参与城镇和军队的管理，并且依照誓言承担保护民众和城镇的义务。安贫乐道守护正义是骑士的基本原则，因此他们不会允许自己沉溺于享乐）。那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历练和多种考查试炼。林是个有很强上进心的人，他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去参加了预选考核。
　　骑士团导师们安排的考核是一场野外模拟实战演习。林从小吃苦耐劳，体能方面在一众学生里面出类拔萃，被选为攻击我方营地的假想敌之一。上百名参选学生和民兵在城镇周边层层设防，任务是守卫藏在城镇中心议事厅里的密件盒。防御者占有地形和人数上的巨大优势，而假想敌一方数量虽少却个个精锐强悍。双方将围绕这个盒子展开激烈的对抗，最后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掌握盒子的一方就是最终的胜利者。骑士团九位领主则作为裁判，要从所有参与演习的人中挑选表现优异者作为弟子。
　　由于正面对抗不占优势，假想敌一方采取了夜袭战术。他们先是分头在城镇四周点燃稻草堆吸引敌人的注意，然后以精锐战力渗透并突袭防御者的指挥中心。防御者们早有准备，以强大武力将来犯者击退。但是由于之前的救火稀释了一些防御力量，此战也胜得十分勉强，许多参战人员被裁判判定失去战斗力，只能黯然离场。防御者们不得不调整作战目标，将消灭来犯之敌的计划转变为全力保卫密盒，他们集中全部剩余力量，配合防御工事死守议事厅的入口。
　　如此一来入侵者只好再次以武力开展正面冲击，但人数的劣势让他们多次进攻都无功而返，在天明之际不得不退出了城镇。就在防御者们准备庆祝胜利时，却发现密件盒已经不翼而飞，比赛由此尘埃落定，入侵者方面获得全胜。
　　凯恩在总结大会上点评了整场战斗的过程：入侵者前期所有动作都是为了最大程度的制造混乱，好掩护己方最精干的战士----林，经由教堂旁边的阴森墓地潜入敌后，偷袭并俘虏了对方的一名哨兵，再穿上他的盔甲混进议事厅。当总攻进入高潮时林已经趁乱取走了盒子，随后又假装追击入侵者而安然离开敌境。
　　这次演练中表现最佳的林代表入侵者团队领取了奖杯，一众骑士都对他刮目相看，一致推选他成为凯恩麾下第一弟子。
　　林的成就让一众年轻人们羡慕不已，骑士团非常注重门阀和出身，能拜在大头领的门下，前途不言自明。
　　要想成为见习骑士还要通过为期三年的实业修习，并通过一系列考验。那些修习十分繁杂，包括律法，武艺，历史，礼仪及艺术课程，我觉得这对于林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将来能够光耀门庭的人非他莫属。
　　果然在不久之后林便在骑士团内名声鹊起，并且身兼多个重要职位。受益于他的推荐，海去了市镇仓库负责看管材料，翔进到一家铁匠铺做学徒，这些都是眼下非常不错的工作。终发育得很快，在物质上我们对他全力以赴，倾尽所能。当同龄的孩子们刚在屋子外面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时候，终已经已经学会了说话。这些超常的表现让我对他给予厚望，觉得将来他一定能成为林那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