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不能碰的山芋

　　那场突如起来的压城冬雨结束之后，整座城便彻底宣告步入了冬季，现在留在城中的积水未能够如愿羽化飞升，却因为寒冷被冻成了冰块覆盖在王城的地面每一个角落。
　　田三靳与他那一家神秘死亡的事情在将军府与李修文共同炒作之下越闹越大，从朝堂传到了江湖，传到了每一个歇脚的客栈，每一个饭后闲谈的茶馆子，甚至传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耳中。
　　原本屁大的事情，如今却闹得满城风雨，饶是太子是傻子，也能看出其间的不正常，他觉得龙不飞等人手段非常幼稚，仅仅凭借一个田三靳，还没有任何证据，无论如何炒作也不致于威胁到他这里来，但内心的直觉却告诉太子，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这般简单。
　　果不其然，田三靳的事情发酵之后，司寇南庭宛那里乱成了一锅粥，老皇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下令让龙不飞彻查关于南庭宛那里近十年的所有案件，这可将南庭宛吓坏了，几次登临太子府上，又是送珍奇，又是送美人，行人偶尔瞥过，他那张老脸上面写满了猴急，眉头皱成了新的皱纹，表情和衰神一般，那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似乎就差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送出去了。
　　很快，大将军府里面再次传来了消息，说在前些日子收集到了十几具腐烂的尸体，而大司徒姚春明那里根本没有任何关于人口增减的统计，要南庭宛对这些尸体做一个解释，王城里的人口向来有比较严格和规范的记录，现在出了事情，姚春明自然不敢胡乱伪造人口死亡的记录，否则真要被细查，他得与南庭宛一同背锅。
　　现在正值满城风雨，老皇帝也在生气……而这锅，他不敢背。
　　于是南庭宛自己炸了。
　　焦急的并非只有他一人，亦有那些太子麾下，得知了消息的江湖中人许多，他们其中有一部分是太子从江湖里面招揽而来的死士，太子从未相信过他们，为了控制住这群人，太子软禁了他们的家人，此番田三靳一事已经让他们人心惶惶，大将军府又传出了这样的消息，压碎了他们心底的最后一枚稻草。
　　这些人忽然联合在了一起，上报将军府，说太子软禁了他们的家人，短则两三月，长则一两年没有见过面，请龙不飞为他们作主。
　　这些人也不再想着金钱与名利了，此番只要能够得知家里人平平安安，他们便已经心满意足。
　　这件事情给了太子极大的压力，他在老皇帝面前从来都是一个乖巧懂事，爱国爱民的正面形象，因此得到了老皇帝极大的信任，然而此时的事情一旦真的暴露出来，太子几乎能够感受到自己未来的位置将可能不保。
　　老皇帝宠爱他，也足够宠爱他的四弟——夏衔枝。
　　于是王城第二场冬雪似鹅毛般落下之后，太子的那封带着莫大愤怒的信纸抵达了将军府，抵达了龙不飞的手中，上面仅有四个大字，笔记潦草而疯狂，狰狞地写下：
　　“意欲何为？”
　　龙不飞站在了庭院里面，站在了雪中，铠甲的冰冷未能挡住心中的炙热，他望着手中的那一封信，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看傻了远处正在庭院打扫的丫鬟，她怔然许久才慌乱低下头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脑子里面不住地想道：
　　“将军……方才是笑了？”
　　“不对，定是我眼花了，将军那般严肃古板之人，怎么会笑？”
　　“完了完了，我这般年轻，不成得了老人家嘴里的青光眼？”
　　她一顿胡思乱想，匆匆做完了手中的事情，快速离开，不敢再多看龙不飞一眼，生怕自己的病情加重。
　　龙不飞回到了屋内，取来纸笔，又以寒冬凛雪研墨，在信纸上同样写下了四个铿锵有力的大字。
　　“国泰民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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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老板，我们林家此番是带着诚意来的，关于西十二街的那间客栈，我们愿意出大价钱买下来。”
　　听雪楼中，一处特意招待宾客的雅间内端坐着一群锦衣服饰之人，腰环绿佩，颈间有红线项坠，中年女子姿色尚好，发簪亦是白玉所制，眉目之间散发着贵气与淡淡的傲慢。
　　她语气有些不大耐烦，林家企图扩充家业，为此已经准备了许久，在西十二街里面买下了一条小巷，驱赶走了里面所有的产业，而后灌注了新的鲜血。
　　唯独那件豆花儿客栈他们不敢乱碰。
　　这间客栈在很早的时候，便被听雪楼收购了，其间曾经有许多不长眼睛的江湖帮派去那里收保护费，然而很快这些江湖帮派就成为了听雪楼的一部分。
　　屋内窗户大开，外面白雪皑皑，今日金色日光一照，洒在了堆砌檐上的积雪，映出了圣洁模样，林玉棠的沐浴在了这样的阳光下，看着指尖玩弄着酒杯的苏寒山，已然有些不大耐烦。
　　她是生意场上面的老手，熟络于各方的手段，所以她理所当然得地认为自己明白苏寒山心中想的什么。
　　“苏老板，大家都不是新人，有些生意场上的手段实在没有必要拿出来了，那豆花儿客栈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地段也相对偏僻，客栈内的生意不温不火，有如鸡肋般食之无味，赚不着什么钱，您若是想要借着这家客栈坐地起价，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你只需要开出一个价码，但凡不是太过荒谬，我们林家都愿意接受。”
　　苏寒山玩弄酒杯的手指停住，注目林玉棠那双傲慢与略带不屑的目光，淡淡道：
　　“正如你所说，豆花儿客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地段也不好，去那里吃饭的基本都是一些老顾客了，单论占地面积，客栈也就巴掌大小，不妨碍你们林家织布酿酒，售卖胭脂水粉，你们为何一定要买下它？”
　　林玉棠那双丹凤眼一瞪，语气不容置疑道：
　　“因为林家的地盘，绝对不容许其他的势力插足。”
　　苏寒山转头看向了窗外飞雪，目光中满是沧桑。
　　“人总得给自己留点儿念旧的东西，我不卖豆花儿客栈，并不是想留着它坐地起价……林夫人，回去吧。”
　　屋内有不少的人，除了林玉棠还有她带过来的护卫，此时见到了苏寒山如此不给他们林家面子，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大当家的发怒。
　　林玉棠见苏寒山没有给予她任何的商量余地，脸色阴沉下来，便又看见苏寒山目光一直望着窗外，仿佛没有将她当作一回事，心下越是恼怒，忍不住冷冷说道：
　　“苏老板此番举动，是要跟我林家决裂了？”
　　苏寒山不回头，依然盯住窗外，听雪楼位东，此处望出朝西，正好能够看见整个王城，远方偏北的位置有着一些飞鸟不断盘桓，这些飞鸟本是季鸟，此时应该南迁，却不知为何还会留在正在飞雪的王城。
　　雪愈大，天下的太阳便消失了，灰蒙蒙的一片。
　　苏寒山转头，看见了林玉棠那张轻微抽搐的脸，缓缓笑道：
　　“我只是不想卖掉那家客栈而已，怎么到了夫人这里，就成了要与林家决裂？”
　　林玉棠起身挥袖，冷哼道：
　　“我林家对于豆花儿客栈志在必得，你若非要留下它，在我林家眼里便始终是一个长在了肉里面的钉子，即便换做是苏老板，站在了我林家的角度，只怕心里也绝对不舒服。”
　　她心中有气，但面对苏寒山也不敢真的翻脸，林玉棠处理林家生意上面的事务十余年，其间与听雪楼做生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很清楚明白听雪楼在江湖里面的底蕴究竟有多可怕，便是王族入了江湖这口大染缸，也得喊苏寒山一声太岁。
　　林家涉及江湖势力不太深，主要以经商为主，王城有铁律庇佑，江湖势力在这里都收着手，不敢乱来，因此林家对于苏寒山没有太大的忌讳，该谈的生意还是得谈。
　　大不了就是谈崩，大家在商战之中各凭手段。
　　苏寒山听闻了林玉棠的话，沉默了许久，开口道：
　　“夫人把大石巷转给听雪楼吧，回头送夫人一条西十二街里面的琉璃巷子，如此一来，林家也不算吃亏。”
　　林玉棠听闻了苏寒山此言，登时便愣住在了原地。
　　大石巷换琉璃巷？
　　何止不算吃亏？
　　简直就是血赚！
　　王城的地向来难买，大部分都被王族和官员瓜分掉了，想要买地需要许多繁琐的手续，还得送很多礼，签下一些极其不公平的合约，最终才勉强有可能从朝中的某些黑官手中拿到三分两亩地，而且这些地段在王城里面并不好，并非属于经济繁荣的地域，但仍然足够珍贵。
　　大石巷便是林家从朝廷的某个官员手里面花费了极大代价拍下来的地产，而琉璃巷子则更为名贵，是西十二街出了名的商业巷，客流量也远远超过了大石巷子，而且大都是贵人与商人才会来琉璃巷子里面购置交易，每年出入其价值很难用金钱去衡量。
　　只是琉璃巷掌握在一个重要官员的手中，林家想要拿到这个巷子的地产权……难于登天。
　　“我记得琉璃巷子是南庭宛麾下的地产，司寇在晋国可不是一个小官，况且南庭宛背后还有太子撑腰，我不怀疑听雪楼的能力，但我对你怎么拿到这份地产感到很好奇。”
　　“而且……苏老板真的愿意用琉璃巷子来换大石巷？”
　　苏寒山给自己缓缓倒了一杯茶，过了一时三刻，这茶早已经冷了，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兀自喝了下去。
　　“怎么拿到那份地产是我的事情，我也懒得跟你签什么合约，你只需要同意，或者不同意。”
　　林玉棠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们林家同意……但是，为什么？”
　　“那座客栈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能够让苏老板愿意付出如此代价？”
　　苏寒山平静回道：
　　“我不想跟你说，你也不会懂。”
　　“南庭宛快要死了，等他死后第三日，你们拿着大石巷的地契来听雪楼找我，我会安排人跟你们交换。”
　　林玉棠深深看了苏寒山一眼，转身带着人离开了听雪楼，心中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和喜悦之中。
　　一条琉璃巷，能够让他们林家从贵族里面彻底脱颖而出，能让林家的发展至少再快二十年！
　　这一笔生意一旦落定，她林玉棠在林家的地位将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届时，所有人都会记住她的名字，甚至在她死后百年，林家还会有人提起林玉棠，并且在说起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会肃然起敬。
　　她为林家打拼这么多年，但求名利，不问前程。
　　等到林家的人远去，玉面狐才缓缓推门而入，她看着静坐在原处出神的苏寒山，轻轻皱眉，便点燃了屋内的烛火，关上了寒风凛冽的窗户。
　　“你自己的身子，就不能爱惜一些？”
　　“身上的寒毒还没有好转，整天吹冷风，也不怕吹出什么事情。”
　　苏寒山回过神，玉面狐小女人似的嘀咕让他觉得有些好笑，然而当他看见玉面狐那双如水清幽的眸子里面溢出的关心之后，却又笑不出来。
　　他很不习惯这样被人关心。
　　“你……看我作甚？”
　　玉面狐见苏寒山盯着她看，莫名有几分慌乱，脸便又烫了起来。
　　“无甚。”
　　苏寒山微微摇头，叹息一声。
　　玉面狐从腰间解下了苏寒山常用的小暖炉，递到了他手中，而后坐在他旁边正色道：
　　“你真的就准备把琉璃巷拱手让出？”
　　苏寒山望着玉面狐那侧颜嫣红的脸，眨眨眼说道：
　　“那个巷子林家可以吃，钱家可以吃……贵族三十姓，姓姓都能吃。”
　　“但听雪楼不能吃，龙不飞不能吃，李修文也不能吃，四公子……更不能吃。”
　　玉面狐愣住，水波潋滟的眼睛转了转，立时便反应了过来。
　　“因为太子？”
　　苏寒山笑道：
　　“可不就是？”
　　“琉璃巷终究还是太子狗盆里面的东西，最后落在了谁的手上，就注定会被这条恶犬盯上，我们要跟太子分庭抗礼，越晚被他惦记上，就越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