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崩金离火

　　战场中央。
　　屠姑大战朱雀。
　　崩金剑大战离火剑。
　　这两把刚直厚重的大剑，都是精钢淬炼的宝器，平分秋色。二人都是威猛过人的勇士，用的都是横砍竖劈的招数，不分伯仲。只听得呛呛哐哐连续声响，两条人影合了又分，分了又合，谁也未曾占得半分便宜。
　　两人杀红了眼睛，各自将毕生功力注入到宝剑当中，宝剑挟带着真气，隐隐嗡嗡作响，仿佛有了生命，不是两个人在搏斗，而是两把剑在搏斗。
　　也不知道搏斗了多少回合，这下两人都用上吃奶的力气，噹的一声巨响，迸出一星火花。那星火花不是真的火花，乃是一小块精钢。两人脸色微变，各自后退一步，赶紧看了一眼手中宝剑。
　　屠姑低头凝视宝剑，她的崩金剑多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外人不易察觉，但是这把宝剑形影不离伴随她这么多年，剑刃上的每一寸锋芒，剑身上的每一条纹理，她都了如指掌。屠姑反咬着嘴唇，不说话，一股悲愤涌上心头，化作力量。
　　忽听得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屠姑圆睁环眼，大步踏前，崩金剑高高举起，重重劈下。
　　崩金剑宁断不屈！
　　这壮婆娘撒起蛮来，连男人都避让三分。朱雀堂主一时为她气势所慑，采取守势，横剑格挡，心中想道：暂且忍你一忍，待你大剑断裂，瞧你还有什么能耐。
　　哐哐哐，三劈过后，他也恼了，手中逐渐加重力道。
　　哐哐哐，三劈又过，他已经用上全身力气，招招着意朝那缺口磕去——老子就不信劈不断你这把烂剑！
　　第七剑，还是哐的一声大响，声音却略略有些闷哑。朱雀堂主留意到崩金剑剑身上多了一丝蜘蛛网般的裂痕，心头大喜——下一招，老子要将你的烂剑劈断！
　　第八剑，两人同时猛地大吼一声，崩金离火，双剑交击。
　　崩金剑，断！
　　一截断剑冲天而起。
　　朱雀堂主用尽吃奶的力气，终于将这壮婆娘的大剑劈断，心头狂喜，一时之间脑子一片空白，手臂酸麻，还呆呆的高举着离火剑。接着便忽觉得肚子绞痛，痛彻心扉。
　　壮婆娘恶沉沉的脸庞贴过来，在耳边轻声说道：“去死吧。”
　　朱雀堂主摸着肚腹，满手都是鲜血，哪里插着一把断剑，断了半截的崩金剑，剑柄还在屠姑手中。他睁大眼珠，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浑身力气在一点点的流失，他还想举起厚重的离火剑，又如何能够。
　　屠姑暗叫侥幸，若不是恰好霍英琼给她讲解过“八分劲”的道理，她仍旧和以前一样，下下用足十分劲，如何能够捕捉到敌人力竭换气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离火剑脱手，屠姑顺手抄过来，挥舞两下，大小重量甚是称手，登时心生喜悦，道：
　　“好剑！谢了。”
　　朱雀堂主身子摇了两摇，终于轰然倒下，临死双眼犹自睁得圆大，不甘心。
　　屠姑当场高举离火剑：“首恶已经伏诛！尔等还不乖乖投降！”
　　她嗓门大，身材高，又站在战场中央，最是瞩目，敌我双方都不约而同的望过来，见她手中大剑果然是朱雀堂主的离火剑，登时有人欢喜有人怒。
　　还有几个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噙着泪珠，咬着牙齿，不知死活的向屠姑扑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这个恶婆娘戳上一剑半刀，替堂主报仇。
　　丑侏儒和夏药王同时失声叫出来：“朱雀！”
　　忽然，有个大汉哇哇怪叫跳将起来，双钩乱挥，身上铁链交叉呤呤响，状若癫狂，显然悲愤之极。正是吴舵主，他与朱雀堂主二十余年交情，今日亲眼目睹老上司殉职，岂能不急火攻心。
　　吴舵主舍了对手，虎虎扑向屠姑，没走几步，背后一声娇叱：
　　“哪里走！还没有分出胜负呢！”
　　阳光映照银氅晃眼，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凌空翻滚，越过头顶，落地，双脚前后摆成丁字，横剑在胸，俏生生的拦在他与屠姑中间。
　　当然是他的老对手，小凤仙霍英琼。
　　“那我就先杀了你这丫头！”
　　吴舵主喉咙嗬嗬怪叫，疯了般扑过去。霍英琼见吴舵主发疯，又惊又喜，惊的是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喜的是他招式丢了章法，对手越是如此，自己越要沉住气。果然走不满十个回合，她终于窥得一丝破绽，一剑朝他眉心戳去。
　　吴舵主匆促低头，险险躲过致命杀招，发髻却是躲不过，被霍英琼一剑削平，头发在肩头披散开来荡啊荡，甚是可怖。
　　便在此时，南门随军的传令兵，向着山顶方向，将手中两面三角小旗高高竖起，抖两下，然后猛地往腰间一插，转身，从背后翻出一个铜锣，手起棒落，“铛铛铛”几下铜锣声在战场中乍然响起，高亢洪亮，听得特别刺耳。
　　原来，传令兵之间的通讯主要靠旗语，大家事先选好一处视野开阔的位置，用两面小旗摆出不同的组合，代表不同的含义，指令就这样一个个接力传递下去，主帅的指令不消片刻就能传达前线，如臂使指，十分高效。
　　鸣金者，收兵也。
　　吴舵主又惊又怒，正要先将这个小凤仙诛杀，再与壮婆娘拼个你死我活，大天尊竟然在此时鸣金收兵，何恼也，气得哇哇怪叫，头发乱摆。
　　其余人等也是一惊，彼此对望，眼中流露的都是猜疑不定。大伙虽知正义联盟来势汹汹，但大天尊自有应对之策，至不济也能抵挡几轮冲锋，谁料战事刚开始不久便要鸣金收兵，不知道山顶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丑侏儒心细如发，即便在打斗中也眼观八路耳听四方，对战事全局变化了若指掌，当即联想到那第六枚突如其来的信号弹，心中怦怦乱跳，寻思道：“不好，圣坛有麻烦了。”当下高声道：“撤退！撤退！”
　　香灯会众人听令边打边退，红妆盟和群豪自然穷追不舍。
　　丑侏儒跳后两丈，玄清挥舞剑拂紧追。丑侏儒忽然半空中举起吹箭筒，黑幽幽的洞口正对着她面门。玄清大骇，连忙一个“鹞子翻身”，凌空翻滚落地，却不见有针箭射出，快眼打量四周，也无其他人遭暗算，原来是虚招。
　　此时，丑侏儒已经和她拉开距离，又是一个蛙跳，跃上石笋顶峰，举起吹箭筒对着夏药王方向。
　　先前夏药王施展唐门暗器绝技打退殷离，与玄婵单打独斗，尚能支撑；但屠姑杀了朱雀堂主后，提着他的离火剑，急火燎燎杀过来，两女合击，夏药王登时被压下去，险象环生。
　　两女对丑侏儒的暗器十分忌惮，斜眼瞥见丑侏儒的吹箭筒朝着这边方向，吓得花容失色，不待他发射，已然双双躲开，也不见有针箭射出，原来也是虚招。夏药王趁机脱身，死里逃生，暗叫侥幸。
　　其余人也纷纷虚晃几招，拉开距离，集结到丑侏儒身旁。
　　丑侏儒身形最矮，此时蹲在石笋顶尖，反而最高，想到自己一箭未发，仅以吹箭筒作势指了指，所到之处，对手无不退让三分，心中甚是得意。
　　忽有把苍老慈柔的声音说道：“魔教长老，果然不是浪得虚名。”那声音明明在喃声自语，却仿佛近在耳边，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好生古怪。
　　丑侏儒顿有警觉，猛地抬头，眯起眼睛，目光远远穿透战场，落在远处红妆盟的神秘轿子上。四位轿夫守在轿子四角，但他一眼望过去，眼里只看见这顶轿子。它就这样一直安安静静的停在哪里，安安静静的看着战场厮杀，此时他望过来，它仿佛也在与他对视，丑侏儒不禁心中一颤。
　　山路越走越窄，犹如漏斗状，香灯会众人集结在漏斗颈处，易守难攻，占尽地利。两方人马对峙，泾渭分明，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粗略估算一下，双方都是死伤泰半，这一回合交锋，谁也不占半点便宜。
　　负伤者倒在地上低声呻吟，站立者衣衫上大多沾有血迹，不知道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
　　有个小凤仙与舵主同归于尽，不知道是她先捅他一剑，还是他先捅她一剑，两人的尸体通过两把利剑连在一起，分不开。
　　有弓弩手重新拿起弩弓，时不时发射几支冷箭。香灯会姑娘们也重新举起盾牌，结成月牙阵，步步为营。
　　玄婵忽然从地上捡起一具弩弓，犀利的眼珠儿咕溜溜打转，道：“凤主，你瞧这具弩弓。”
　　玄清侧目看了看弩弓，京师王家铸刀坊出品，精铁打造，手工巧致，这些自不消说，其他看起来也无什么异样，再想及不少门下弟子死伤在此冰冷无情的器具之下，心中更是不喜。
　　“这具弩弓有什么特别之处？”
　　“是啊。”屠姑凑过来，瓮声瓮气道，“有弓无箭，废物一件，还不如我手中宝剑管用。”
　　她将离火剑翻来覆去看了几眼，越看越爱不释手——失了崩金剑，得了离火剑，焉知非福。
　　“这可是大大的喜事，他们连完好无损的弩弓也扔了，说明什么？”玄婵说到此处卖了个关子，顿了顿，见二人仍是稀里糊涂，忍不住眉开眼笑，接着说道，“说明他们没有弓箭了！”
　　玄清和屠姑同时娇躯一震，互相对望一眼，眼中都是喜不自胜。
　　对面，夏药王也和丑侏儒窃窃细语。
　　夏药王恼声道：“这些婆娘好生可恶，刚才你怎么不射她们几支针箭？”
　　丑侏儒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箭毒木的针箭还有，箭毒蛙的针箭所剩无几，没有八九成把握，勿要浪费。”
　　夏药王颓然闭嘴。他博闻强记，自然晓得黄金箭毒蛙乃罕见异兽，可遇不可求，丑侏儒早年偶然捕获一只，淬其毒液，制出令人闻风丧胆的针箭，无药可解。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仅此一筒，用完就没有了。
　　丑侏儒跳下怪石，道：“大伙互相交叉掩护，撤退。”
　　忽听得有人大声道：“我不走！”
　　丑侏儒勃然大怒，依言望去，乃是吴舵主，登时脸色都绿了。
　　“吴舵主，军令如山，你要违抗命令不成？”
　　“吴某跟随朱雀堂主二十余年，性子暴躁，不知道闯了多少祸，一直都是堂主替我担着捂着。今日堂主身亡，吴某无论如何也要替堂主出一口气。吴某对大天尊的话从不敢违抗半个字，但是这一次，说不得只好违抗一次了。”
　　吴舵主双眼布满血丝，说到此处，嗓音已经带着哽咽。
　　“我间接害死这么多兄弟姐妹，大天尊不咎既往，但我心中有愧，眼下正是赎罪的时候。你们快快撤退，我留下来断后，不用管我了。”
　　丑侏儒愣了一下，脑中飞速做了一番计算，留下吴舵主孤身断后，虽然残忍，却是上上之选，当下反咬着嘴唇，一时无话可说。
　　夏药王心头一阵激荡，险些掉下泪来，身子晃了几下，连忙伸手扶住石壁。他其实与吴舵主乃是首次见面，心中竟已将他当做生死之交一般。
　　吴舵主大声道：“走啊！快点走啊！”
　　众人含泪答应，也无暇与吴舵主行礼作别，心中道一声珍重，转身就走。唯有第八舵的部下，眼泪忍不住扑簌簌的流在衣襟之上。还有几个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嚷着要留下来与舵主共生死，被他大声轰走。
　　众人走出几步，忽闻吴舵主哈哈狂笑，回头只见他乱发披散，从身上解下交叉缠结的铁链，一圈一圈盘在手中，余端足足有两丈之长，铁链拖地，啷啷作响；犹自不过瘾，又撕开衣襟，胸膛袒裸，山风钻进来好生爽快。
　　此时他正退到金刀峡，通道极其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他体格又高又壮，往入口一站，就将其堵得死死。
　　“那个不怕死的，尽管上前来！”
　　狂笑声又起，他手臂猛地一挥，将那沉重的铁链当做长鞭挥舞起来，招式大开大合，声势骇人；尤其那铁链粗如儿臂，像是一条钢铁巨蟒在地上狂翻怒滚，砂石乱飞，方圆之内几无完璧之物。红妆盟和群豪一时为他气势所慑，竟无人敢靠近。
　　众人埋头匆匆走了百来级石阶，但闻背后呼呼的破空声、铁链砸到石头的声音、铁链相互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得心惊胆战。
　　又走了百来级石阶，拐过一个弯，已经瞧不见战场。忽然，一阵高亢的喊杀声响起来，吴舵主的大嗓门也吼起来，伴随着铁质碰撞的砰砰声音，单听那声音如锣鼓紧密，就知道打斗十分剧烈。
　　再走百来级石阶，又能看见战场了，从高处俯看下来，人头如山洪崩堤般涌向一个地方，距离远了，已看不清面容，打斗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