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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中城中有官兵一万，而伤残占到三四成，随后数日，陆续有败兵逃回，且多半带伤。守城参将张晟希见主帅已死心生退意，然而不战而退可是大罪，是守是逃，一时犹疑不决。
游击将军周贤辉谏言：“我有两计。”
张晟希如获至宝，大喜道：“快说来听听。”
周贤辉道：“一者，叛军阴谋得逞，必生骄兵，估计此时正设宴庆功，我军可轻兵简行突袭金城；二者，叛军能布下雷阵，我们也可以，这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守备吕有为不屑道：“嗨，我以为你有什么高招，那金城城，城高池深，周围几里都是平地，毫无遮挡，没等你靠近就已被发现了。至于什么雷阵，那是他用过的，他自然会防着。”
张晟希道：“只要能破敌，什么招数都可以试试，就怕赔了夫人又折兵，朝堂上那帮白面言官可不会闲着，背后来个落井下石，够你受的。”
周贤辉道：“总不能不战而逃吧，那可是大罪。”
张晟希道：“打还要打，就看怎么打。”
……
多年前撒库人突袭伊犁，尔后，翻越天山入侵西域。甘州守军与之激战十数回，因补给不继被逼回嘉峪关。自此，西域全境以及甘北一隅尽沦于西戎手中。
西域哈密，撒库族大将拉赫蒙齐设宴群僚。侍女往水晶杯倒满红浆，拉赫蒙齐大饮一口。部将舒克叶放下杯，豪声道：“都等了快一年了，怎么还不出兵，勇士的刀都等得生锈了。”
拉赫蒙齐摇摇头道：“不及，再等等。”
舒克叶道：“汉羊羔子内讧，嘉峪关的兵都抽走了，不正是天赐良机吗？”
“你只看见眼前两只羔羊，却看不到天边成群的牛马，我要的是中原的千里肥田，而不仅仅是一个甘州。”
“只要攻下嘉峪关，挥师东进，攻下洛阳，中原就是我们的了。”
“没那么简单，汉庭还有几十万大军未动，先让他们自相残杀，等两败俱伤后再出手，不就更容易吗”？转而对身边侍从说道，“去把那汉人书记叫来。”
半刻后，侍从引进一汉人书生，拉赫蒙齐道：“你代我给刘卜竹写封信……”
不久，刘卜竹收到撒库大将来信，随行带来一千只羊、两万斤葡萄干、馕饼若干。刘帅阅罢，沉思许久。刘豫舟见父帅沉默，想是有事，问道：“他们要干什么，厚礼贿降吗？”
刘帅递信给他，道：“自己看吧。”
刘豫舟读完，道：“拉赫将驻军撤回哈密，赔礼道歉，还骂朝廷昏庸无道，让我们放心打……这是何意，无事献殷勤，让我们调走人马，好趁机偷袭吧！”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看到他以真主起誓——一年内绝不动嘉峪关一兵一卒，才明白他的意图。”
“如果我们撤走关上的兵，难道他真会看着不动？”
“以前小看拉赫了，听说自从占了西域后，请汉人先生教授汉文，每日花两个时辰读《圣典》，又令官兵学汉话穿汉服，减轻赋税，这几年撒库人颇得西域民心，拉赫，志向不小啊。”
刘豫舟鄙夷道：“他无非是想让我们搅乱中原，好坐收渔利，我岂能遂了他的意！”
刘帅道：“天下乱不乱，他说了不算，刘氏和叶氏必有一死，否则谁也绝不会罢休。”
启元2003年六月中旬，古育隆、刘豫舟各领一万二兵马，攻打陇中。张晟希早已在城下埋了两万鹿角，又在城上推满砖石。两万鹿角绕城二十匝，纵深三十步，甘州军要搭云梯，得先拔除鹿角。古育隆派两拨盾牌手清除路障，谁想那鹿角竟生了根，任你多少人也撼它不动。原来那桩头穿了十字柄，埋入地下四尺，纵然你有千斤力也推它不倒。一计不成，再出一计：搬不走，那就砍！甘州军换上刀斧锯刃，推砍过去。城上官兵伏在垛口以强驽射之，杀伤不小。要清出一条宽道，不知要牺牲多少将士。况且白日清完，守军当晚重新又埋。如此反反复复，总不是上策。
刘豫舟揣摩许久，想出一计：以粗绳系在马车之后，猛的一拉可使出千钧之力。果然，几辆马车同时使力，竟将木桩生生拉断！官兵眼看路障要破，赶紧投出烈酒、油料，焚烧车马。一时间猛火暴起，烧毁烧伤数十套车马。甘州军抽去车床仅留空架，在车后竖木幔大盾，淋湿防火。有木幔遮挡，箭矢火石不能损伤分毫。借此，很快将鹿角尽数拔断。
六月下旬，官兵弃城逃遁，退守天水。显滨也随之出城，护送父亲灵柩回乡安葬。古、刘二人轻易拿下陇中，转而攻打天水。天水城以防范西戎为主，因而西门相较东门更加高大厚实，加之南北两侧有高山阻隔，城前狭道宽不足百步，如同‘一线天’。此时两边山顶均已竖起寨栅，安置驽床两百架。城下弩箭射到山寨已是强弩之末，而官兵居高临下，射程和威力都有加成，边军还未靠近城头，就被两侧矢石杀退回去。别说弩箭，就是丢几块石头也招架不住！火炮虽勉强能触及山顶却也无甚作用。边军几番强攻，就已伤亡过千。刘、古束手无策，刘帅也无计可施。谁曾想，自家城池一旦易手，竟也无可奈何，尤其是两边山寨如同两把利剑，靠近不得。
郑书全收服南粤各州，入主肇庆府衙，自领两广总督，只是还剩广西尚未归服。总督府内郑书全与将官、幕僚议事。总督道：“北面传来消息，甘州军大败公西塔布，杀敌四万，俘获无数，公西塔布吐血而亡，不日将挥师洛阳，我军须尽快突破北面防线，同友军会师京城，诸位有何看法。”
众人沉默半晌，无人接话，都心知肚明，本部兵马远不如边军能战。区区四万人既要留守南粤又要分兵北上，途径湘、赣、鄂、皖、豫五省，路上官兵不下十万，路卡重重，时间仓促，即使白起再世，孙膑重生，亦不堪当。
游击将军伍锦锐道：“叶氏在北方布下八道防线，要突破，伤亡会很大，属下建议乘船北上，只是，福建和浙江水师总兵力也有十万，楼船、蒙冲、斗舰各有两百，小船上千，要突破海防也不容易。”
守备米祺霖道：“我赞同伍将军。”
参谋郭赞道：“兵法云，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不管陆路水路都太冒险，我军可袭扰湘、赣边境，牵制朝廷大军，也能分担友军压力，完全不必涉险远征。”
总督听到尽是劝阻之言，颇为扫兴，首席幕僚奉衡高素有良谋，如今却一言不发，怕也是不赞成北伐，但还是随口问了一句：“先生可有良策？”
奉衡高不过三十出头，长瘦黑脸，少时曾求学白云书院，熟读《白云圣典》，于排兵布阵、治军布政颇有长见。在郑都司帐下效力已有数年，所出计谋鬼神莫测，深得将军敬重，尊他为奉先生。奉道：“北面有重兵把守又有地利助势，要逐个击破，才能通过，不知要损耗多少兵力粮草，也会拖延会师日期，水战历来都是大战，官兵水师虽庞大，但只要能打个大胜，就能一劳永逸，沿海、内河也能通行无阻。若谋略、调度、演习得法，以少胜多也不是不可能，《圣典》记载的赤壁之战、鄱阳湖水战、鸣梁海战以及前朝的杭州湾海战都是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
总督道：“想必先生已有破敌妙计。”
奉先生道：“我军人马不足五万，尚不足以自保，何谈出征，所以必先招兵。”
总督道：“我军本部只有万把人，其他四万都是新收过来的，再招新兵怕不好指挥，再则将领不足，兵甲也不够。”
奉先生不假思索道：“只要总督大人一句话，属下奉上十万大军。”
众将诧异，看他信誓旦旦，好像早有谋划。
总督道：“需要什么先生尽管开口。”
奉先生道：“两广境内瑶僮山民数百万，两千年来大小起义数十次。其中五次持续十多年，要朝廷动用数万大军才能镇压。如今朝廷吏治腐败，州县各级官吏层层搜刮，山民不堪忍受，纷纷深入大山，三五结伙，居穴藏洞，扎寨垒堡，会集成匪，不下百处，他们绝非恶徒，所求不过衣食自足，若大人能撤除汉官，还政瑶僮，广西大部分疆域伸手可得，数百万山民必追随将军，共抗叶氏，匡扶皇权，澄清环宇！”
郭赞不以为然，道：“奉先生是金秀大瑶山人，为族人某利本是天经地义，只是瑶、僮、苗、畲各族奉行族老制，各山乡民自成体制，回避汉俗，不拜孔孟，不服王化，一旦自治，我怕日后他们会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郭、奉二人同为幕僚，相互角斗已成习惯，奉衡高道：“在你看来，我瑶族山民尽是深山野人悍匪乱民？”
郭赞不屑道：“我没这么说。”
奉道：“你没去过山里，根本不知他们处境艰难，八岁放牛，十岁挑水，十二岁就要赶牛耕地，每户分不到十亩水田，饭都吃不饱，哪里来得银子请先生！”
所谓越辩越明，总督本来还有些纠结，听他二人争论，才下定主意，说道：“就这么办，确实要梳理一下，此事早就该办了，先生，劳你派人下去走访一趟，看看哪些人该办，然后列个名册给我。”
奉衡高选调五百军士扮成乡民，分作五十队，深入各地明察暗访，考察官吏政绩作风。奉审阅后呈送都督，都督酌情逮捕，搜查，审讯。奉衡高雷厉风行，不多时便将所有涉贪官员清查完毕。郑书全阅完卷宗嗟叹不已：‘硕鼠硕鼠食我麦粟，实在是百死莫赎’！一县百姓不到二十万口，上任三五年竟搜刮二三十万贯。敛财手段可谓百般花样：加收粮税、盐税、开市税、算赋、口赋、更赋、算缗钱、算车船、矿税、关市税、间架税、除陌钱、头子钱、义仓税、农器税、牛革筋角税、进际税、蚕盐税、曲引钱、市例钱，落地税、牙税、当税、契税……
总督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说得没错啊，你说这帮人寒窗苦读十余载，满腹经纶，身为父母官不为百姓办事，反而鱼肉乡里！”
奉先生道：“那打算怎么办？”
总督无奈道：“依律处置，也不用加什么罪名了，好让他们心服”，完了，又叹道：“群僚相护，吏治腐朽，百姓困苦，社稷不安啊。”
“都督先不必扫兴，此次清查，发现也有不少老实办事的人，其中有三人做了不少实事，民间都说他们是个好官。”
“哦，做了什么？”
“督办纺织厂、扶持赤脚医师进山，鼓励养殖，监造桥梁，调解纠纷……”
不日，郑书全下令打造战船，演练水战，又将抄没所得三百二十万贯匀出一百万贯摊成一千份送往百山瑶寨，并请各寨族老如期约会梧州。郑、奉二人带三千轻骑备上厚礼西行。路上，都督细细请教瑶、僮、侗、苗、傣各族风土人情，奉先生耐心陈述。
原来这瑶族乃远古东方‘九黎’支部，为盘瓠和帝喾之第三女之裔，大多居于岭南深处。良田奇缺，民生艰难，因而在山上开辟许多梯田，梯坡，种植稻谷、番薯、木薯，闲时入山采集野菇、木耳、竹笋、草药，也有瑶民设陷捕猎，但都是副业。按瑶语分，大致有四大族群：勉语盘瑶、布努苗瑶、侗水茶山瑶和那溪瑶、汉瑶。另有数十个小村落因习俗、方言不完全属于某一系，便笼统称之为‘瑶民’。
途径藤县时，见瑶民男女短裤赤脚背负重大竹篓，在陡壁上行走。那篓有米缸般大，里头装满薯根，脚下碎石遍地，山民习以为常。都督空手登山都觉得不易，何况那样背负重物，于是下令士兵靠边，给乡民让出一条通道。正走着，前方一妇女突然跛了两下，只见她翻起脚掌，拔掉荆刺，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行走。石径上隐约留下一路红点，逐渐变浅变小。又走数里，忽见远处一行人抬一条椅轿往山上走。
总督问：“荒山野岭，这员外爬那么高干什么？”
奉先生道：“这是连南八排瑶的‘游尸葬’，椅轿子上的老人已故去。”
途径金秀五指山时，见一妇人将花篮遗弃林中，附近还有两三个破旧花篮。奉先生说：那是金秀茶山瑶、花篮瑶和坳瑶的习俗，他们认为，花婆神主管生育，若孩童在六岁之前夭折，就用破衣烂衫包裹置于竹筐、花篮中，挂到深林里，婴灵即可重回花婆神坐下等候转世。
总督和奉先生在大山小道中盘转数天，终于抵达广西金秀大瑶山独崖岭。奉先生携礼引见‘石牌头人’。金秀瑶民无视朝廷律法，却人人自觉遵守‘石牌律’。所谓石牌律是由各村瑶民共议所成之自律律令。瑶民有约时集会，集会所提规则，须经全体通过，才能刻之于石碑上，然后立于石牌庙中。各村所刻‘小石牌’汇集一处成‘总石牌’。并推举出一位能征善战，秉公处事，明断是非的‘石牌头人’执行石牌律。‘王法站一边，石牌大过天’，石牌头人威望极高，受全族信仰。主管调解纠纷，审罪定刑，抓捕奸盗，抗击山匪等务。凡族内遇上重大事项，则需召集各村族老在‘会石牌’共同决议。守护山寨乃是义务，而非特权，石牌头人和石牌丁无权征收瑶民税粮，有事则依石牌律处置，无事则下地耕作，乡民会自发送些水果谷物、山鸡野兔，以补其餐佐之缺。
此时，石牌头人名叫侯大构，时年三十二。郑总督送上铜钱万贯、菜刀、柴刀两千把、铁锅三百口、铁铲犁头五百柄，作为首面之礼。奉先生与侯大构说明来意，侯先将礼物摆到一边，礼单接而不看，随后吩咐所有石牌丁前往三十六瑶七十二村召集所有族老。侯极少外出，也没见过什么大官，家中突然来了一位封疆大吏，因不懂汉人规矩，人不知往何处站，手不知往哪儿放，光那三千人马就把山道塞了好长一段。好在奉、侯两人是儿时同龄玩伴，奉衡高两边张罗，先吩咐将士寻一处平缓山坳安营扎寨，然后将二人引入客厅议事。
侯大构虽肩负守护三十六瑶七十二村之责，然，房中家什与别家瑶民也相差无几。六间竹屋都不甚宽敞，客厅里只有一张暗色方桌，四条竹椅乱摆一角，墙上挂着几杠棒子、辣椒、葫芦。侯吩咐其妻侯徽尹妮烧壶热水，招待客人。侯妻生了火，见陶锅中清水白汤，过意不去，走到坡上随手掐了小撮野山茶扔锅里。侯徽尹妮母家姓王，婚后随夫名，有嗣后随子名。大儿子名唤侯徽尹，她便唤侯徽尹妮，‘妮’即‘妈’或‘娘’之意。她家平日不饮茶，自然没得茶杯，侯徽尹妮取三只饭碗盛茶待客。天色将暮要准备晚膳，家中无硬菜，侯妻便将鸡同山笋、野菇乱炖一锅，又炒了一碗豇豆和一盘胡瓜，儿女俩捞的小半篮河鱼只盛得浅浅一盘。折腾半日，总算把晚膳应付过去。客在，妇幼不同桌，侯徽尹妮同一儿一女在厨间进食，当家的陪两位贵客在客厅用膳。侯、奉两人许久未见，自然免不了夜话长谈。
注说：
1、张晟希等人讽刺文官为白面言官，是立场不同而已，言官也各有秉性，武官也一样，忠义在于人性而不是职业（特殊职业除外）。
2、军马比骡马、驽马金贵得多，非不得已不会动用军马。不同场合名字也不同，读者一目十行，常常会疏漏很多细节，此处略作提醒。
3、镇守总兵和总兵不同，前者领兵数万后者一般数千或者万余。
4、算赋，成丁人头税。口赋，未成丁人口税。更赋，服徭役。算缗钱，物产税。算车船，动产税。关市税，边境关市。间架税，房产税。除陌钱，交易类税。落地税，船舶停靠。
5、石牌律确有其事，但其所在的“石牌庙”是杜撰，到底是庙还是宗祠或者露天有待查证。而自发送菜米的事情是有，但不一定是石牌头人，瑶民还有“油锅”制，据说他们会送些油粮给“油锅”主事人。
6、餐佐一词没找到，圆方想以此代替“餐食和佐菜”，总觉得这样简化虽有点文言文的意思，读者应该也能理解。
7、客在，妇幼不同桌。有外客和亲客，常客与贵客之分，郑总督是外客。
8、各族名字跟汉名有些区别，没来得及深究，可能会有些差错，读者若有兴趣可以自行翻阅相关资料。
9、木幔，一种攻城器械。
10、文中粤军有说四万，有说五万。立场不同的人会有意夸大或缩小某些事物。好比说某军为了壮大声势自称五十万大军，可能把三十万民夫也算进去了，而敌方为安抚己方军士会将这五十万大军层层剖析，最后就说成只有十几万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