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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三过午，郑书全收到亲家刘总兵信函，送信人正是他女婿刘豫环。数年前刘、郑二相为巩固两家关系，将郑书全庶女许予刘卜竹庶子刘豫环为妻。刘豫环现任边军把总，领一百一十二人，品阶虽微，但为人务实，郑家对这门亲事很满意。高门大户结亲向来讲究门当户对，并不仅是为了小夫妻身份相当互敬互爱，更多是为了两家结好，生意帮衬，官场互济。朝堂上，郡县中，官吏结亲极为普遍，官僚之间盘根错节私相授受，早已不是秘密。
郑书全阅完书信，沉思片刻，心想：伯父、刘世伯去逝已逾两月，理应准许亲家告假守孝。若真是被叶氏所杀，刘、郑两家自然不能善了。应将本人和刘亲家诓入京师再拿才是上策，但眼下边关鏖战正酣，朝廷夺情出战，勉强算个由头。此时确实不好传召进京，所以叶氏迟迟未动，若真要下手，想必使臣已在路上。无论如何，有备无患总不会错。
郑参将当即派遣人马召集下属军户。本朝许多卫所军士皆别立户籍，称军户，军户携妻屯田，代代世袭，无非常境遇不得脱籍，无故不得远离辖地。每个军户须出一丁入军，称正丁。正丁死，则由其子弟依次递补。边地卫所军三分戍守，七分屯种；内地卫所军二分戍守，八分屯种。各卫所受本镇总兵领辖，军士数目由各镇军需而定。郑参将治下有两卫十所，一万两千余人，南方天下太平，百余年间不曾闻金鼓之声，平时只留两三千军士戍守城卡，其余耕种。
因军户散落，到傍晚时分，只召回四五千人。参将连夜点兵喂马磨刀擦剑，以备大战，军营一直闹到深夜才消停。而参将和下属将官、幕僚等人更是谋划到后夜才回房。
初四中午，钦差才姗姗迟来。等他宣完圣旨，众将一拥而上将他绑了。等余下七千军士到齐，郑参将派他女婿刘豫环假扮钦差，登台宣旨，告说是太后遗旨。上说：叶氏毒害正宫，谋杀重臣……
众将士听闻，无不发愤而起，高呼‘杀叶氏，正纲纪’。参将登时跃上高台，宣告起义，下属将官依计行事。兵贵神速，郑参将亲率骑兵三千，奔袭肇庆府，四千步兵紧随其后，令派四千人南下抢夺阳江。急征三千五百精壮协同一千军户守卫城池。参将纵马疾行八十里，午后不久抵达西江，趁守兵不备冲过桥关，自领一队人马杀进都司衙门，其余把守各个出口，见人即绑。
百越山多林密，瘴毒暑热，乃历朝贬斥官吏，流放囚犯之地。岭南人丁稀薄，赋税少缺，因久无战事，各级将官放任军务，一心钻营走私、敛财之道，以致军备松弛士气涣散。两千守城军士单衣短裤伏阴纳凉，将不顶盔，兵不披挂，三五成群摇扇闲谈。奇兵杀到，争相逃窜，草鞋木屐散落遍地，竟无一人上前阻挡，郑军如入无人境，轻易活捉了两广总督全家及大小将佐等人。
郑书全以区区三千骑兵奇袭都司衙门，得益于卫所官兵腐朽懈怠。军户既要服役守营又要耕田糊口，比普通农户更难营生。许多将官公器私用，强征军户为其开荒种地，所得钱粮尽入私囊。军户无暇给自家耕种，收成大减，食不果腹，全家骨瘦如柴，甚者病饿而死，逃役军户不下二三成。郑书全治军严明忠于职守，练兵屯田两相顾。他是安后之父，先皇国舅，一应军需优先拨付，旗下军户不时获得零碎补贴，因而生计安稳，士气昂扬，勤役不懈。
听闻绑了长官，郑参将急忙随下属去见。堂上总督满昭顺双手双脚被牢牢绑在扶手椅脚之上，丝毫动弹不得。满大声质问：“我何时得罪你啦？你这是要造反吗？”
郑参将抱拳揖礼道：“大人放心，末将并无加害之意，只是叶氏弄权干政，杀害忠良，不得已先让你委屈几天。”
多说无益，命人将他抬入牢中，搜出虎符印信，逼着书记作书两封。一封送羊城，一封送汕头，又派各派两千兵马紧随。两城守将得知总督召集，见信使持有印信，不敢耽搁，即刻赶赴端州肇庆府。待二人离城已远，伏兵趁夜偷入城中，制服副将及其属官。
南下四千将士，一路偷营劫寨，势不可挡：袭阳江、夺茂名、占湛江，除去茂名守备武修文不在城中，以及趁乱逃脱的千总暨涛、庄桓庭等数人，余众皆降。到十月十五日，郑书全收得降兵一万五，又招募新兵三千，凑得兵马三万，日夜操练，整军备战。郑以‘清君侧诛妖后’为名，传檄全境，惩治贪官污吏，将查抄所得充作军饷。届时囤积粮草，加固城池，静候北方呼应。
洛阳朝廷十月初三获悉：甘州镇总兵刘卜竹造反。十二日得报：广南参将郑书全叛乱。朝臣忙于推诿塞责，全然不说该如何平乱。争议两日无果，有说应先对其部下诱降，有说应死守关隘静等叛军自乱，还有说收买首匪身边侍从寻机刺杀等等，许多奇谋妙计，不一而足。
叶氏与舅、兄商议多日终定下方略：擢授公西塔布为征西将军，抽调晋、冀、鲁、川四省驻军八万及京营两万、神机营五千，凑得十万五千人马，五路大军会师寶雞。又命桂、湘、赣、闽四省守军把守关隘以防郑匪突袭。传令、集结、清点兵器、检修辎重、装备粮草，耗去许多时日，又徒步行军一千五百里。到十一月末终于等来最后一支人马。腊月深冬，大雪封山舟车不通，只好就地驻扎，待明春回暖，再出兵讨贼。
甘州总兵刘卜竹自封元帅，传檄西北，征讨叶氏。刘只求保住身家性命并无心对抗朝廷，自囚禁使臣起，仅固守城池，收管赋税，不曾侵夺他境。刘以为：只待各路军起，共同响应，必能逼迫叶氏一党下台。郑书全亦赞同此说，何况他本部仅有万余兵马，降军太多尚未融合，一旦阵前倒戈并败无疑。其实，二人依旧心向朝廷，都不忍祸乱中原，荼毒百姓。
启元2003年三月初，天水关外冷风飕飕，残雪稀稀。两军将士持戈以对，旌旛令旗忙乱奔走，锣鼓金角此起彼伏。守城参将古育隆依山据城而守，占尽地利，前部官兵攻城月余不得寸进，凭白牺牲三千将士。公西塔布换别部再攻半月，依旧是无功而返。
话说天水城又称‘秦州’、‘成纪’，在前史时便是陇右第一重镇，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期，天水地处蜀魏交锋前沿，其中诸葛亮六出祁山、痛失街亭、智收姜维、计杀张郃等许多故事均出于此。刘卜竹所布第一道防线就让十万大军止步不前，官兵士气大减。
四月中旬，公西塔布派两万骑兵绕道固原、靖远偷袭金城，再内外夹攻，夺取天水。边军镇守甘州多年，两万人马延绵数里，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怎能避得过边军哨探。刘总兵分步兵一万夜袭官兵，令派骑兵两千伏于逃返途中，以逸待劳截杀残兵。
是晚，夜黑风高，杀声四起，官兵未战即乱只顾逃命，边军烧帐夺马，冲杀无忌。两万兵马四处逃窜溃不成军，将官大声呵骂‘整队，杀回去’。黑幕障眼，将不见兵，兵不见将，正好溜之大吉，不必担心逃跑被人逮到。生死关头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甘州军与西北撒库人拼杀多年，虽说败多胜少但也守住了河西走廊。五万老兵在征战中，练就了一身杀敌保命的本领。往来冲杀，乱中结阵，摸黑夜袭、听声辨位，几仗下来若能侥幸不死，自然无师自通。‘内地卫所军二分戍守，八分屯种’，实则是：
有令无视，将帅逍遥享安逸。
油盐不济，士卒一亩三分地。
膳食未置，饥腹何时得饱腻。
日夜没事，犁耙胜过好武艺。
除去北方边军，许多卫所军士早已沦为推犁使耙的贯手，谁还记得刀箭是甚模样，至于十几万京营已有百余年不曾出战，其战力如何，无人知晓。
两万兵马只逃回两千余，总兵、副总兵都死于乱军中，至于怎么死的？黑灯瞎火乱作一团，没人说得清，败兵之将葬送了两万人马，就算逃得回来也不受待见，轻则连降三级，重则下狱流放，斩首问罪也不少见。当时，原本约有五千人马已冲出重围，狂奔半夜不见追兵，都庆幸逃得出生天。谁想跑到人困马乏时，两边小道各杀出一队叛军，官兵叫苦不迭，只管催命打马。此时马已疲极，四脚迟重不能快跑，叛军转眼赶上，一顿砍杀……
经此一役，骑兵损失惨重，官兵哀声一片，罢战至五月，七万将士坐吃皇粮。左相叶伴克接到兵败战报，当庭撕碎掷地，大骂主将公西塔布无能。叶氏请朝臣献策，文武大臣深知，各省屯田兵不敌边军，绝非堂上摇鼓舌唇就能扭转乾坤。谁献何计，谁出何谋，朝堂边上有翰林，一字一句地记下。谁失语妄言，导致战事不利，难免殃及自身。更何况叶氏一手遮天，不断在朝堂内外安插亲族。低品官员升迁无望，心灰意懒，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万事以保住乌纱为先。
右相夹谷觉毕上奏：两万京营作壁上观，空耗军饷。五千神机营看守寨门，埋没神器。禁军以一当十，为我朝至锐之兵，却弃之不用。御敌该用利刃，破甲当使尖兵。主将用兵不当才有此败，祈请皇上下召，令京营上阵攻城，定能砍下反贼首级。众臣连忙附议，以表效忠。
五月中旬，朝廷接连发出两道皇命，令他务必在六月之前，派京营出战。公西塔布手握圣旨，闷坐中军帐，看着沙盘发愣。一年少将军不经通报直入帐中，公西塔布深陷忧愁，不予理会。
年少将军道：“阿爷打算怎么办？”
征西将军道：“太后硬逼京营上阵，皇命难违啊！”
“兵法云，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太后深居后宫，哪懂得战阵之理，阿爷不必理会。”
“为人臣子，左右为难，眼下我军不习战阵，战力疲弱，现在最重要的是练兵，否则冒然出击，只会平白葬送将士性命。”
年少将军道：“京营出战有几成胜算？”
征西将军道：“有个故事说，大军在大漠走失，水也喝完了，就剩下最后一车水，几千将士两日喝不到水，都过来求水喝，将军始终不给，后来终于走出了沙漠，大伙围过来说把水喝了好赶路，打开一看，桶里只有黄沙。”
“何不早早弃了水车，这样不是走得更快吗？”
“有水车就有希望，否则他们早就绝望了，谁还生得出力气跟着走出大漠，只要还有一车水，水车去哪，他们就算死，也要死在水车后面。”
年少将军道：“我明白了，京营就是最后的水车！”
征西将军道：“太后也是无奈，怕是粮库见底了，再打下去饭都吃不上了。”
“那要怎么做。”
“打还是要打，显滨有件事你要牢记，我若战死了，你千万保住性命，后辈武将都不成气，往后的江山社稷估计要落你这辈人来守护。还有，我若真死了，你就跟独淞……嗯……也就他还算个帅才。”
“阿爷不用担心，区区一个刘卜竹折腾不了多久，而且独将军已被革职在家，以前常跟我们过不去，为么要帮他？”
“谁都知道我跟独淞争了十几年，政见不同罢了，他对朝廷是绝对忠诚的。”
五月十八日，大军决战天水关。此番不同以往，前军五个方阵，衣甲鲜明，杀气凛凛。三千六百名火铳手、一百门盏口炮，一个不落全部出阵。传闻‘神机出，鬼神哭’，盛誉传诵百余年，不曾有人目睹其神威。难得今日终于出场，守军纷纷挤上城头一睹为快，守城参将古育隆拨开人群，也来观阵。只见百门大炮徐徐推至城前百丈，每门炮有四个炮手，其后配有一辆小推车，装载弹丸、火药。前炮手将药包塞入炮口，再用掀把杆推入炮膛，接着塞入铁球，后炮手插入药引。令旗一挥，百把火炬齐刷刷落下，点燃引信。霎时间炮声震天，弹丸狂怒而出，战马顿时狂躁不安，左右踱步，摔摆嘶鸣，其中有数十匹暴跳而起，将骑士甩到地上，骑士强勒辔头安抚惊马。
“这就是神机炮吗……”
“我看像……”
“也不比烟囱强多少嘛……”
“听说一炮能炸掉城楼……”
“我却听说一炮顶十驽……”
“不可能……”
城上将士说道。
百枚炮弹齐射而出，快如闪电。瞬间炸碎城上七八颗吃瓜脑袋：一颗弹丸轰碎三副铠甲，将残碎带飞数丈。两三条手臂落到城内，砸到守军头上。铁盔、护甲上粘附许多碎肉血斑……
边军惊骇，争涌下城，守将古育隆躲在垛口下惊魂未定，见兵卒逃下城楼。他怕官兵趁机来攻，于是拔剑大呵：“脱逃者杀！都给我躲好！”
火铳手借叛军躲炮间隙赶到城下。火炮一停，云梯补上。云梯主床长两丈，宽丈余，左右六轮，两边十根推杆，杆长三尺，底下有藏室，可容数余人，重三四千斤。云梯左右二十人，车尾六七人，唱号推进。二十座大车同排并行，徐徐逼近城墙。古育隆见官兵要上梯登城，令弓驽手射击。城下火铳手三排轮射，放枪还击，身后弓弩手协同助战。边军刚露出半截就被枪弹命中，前头倒下，后头替上，可谓是前仆后继。古育隆眼看手下士兵不断丧命，照此下去撑不过半日。千总何义鹄匍匐靠近，道：“将军，敌军火器太密，冒头即死，是时候了！”
将军道：“嗯，出王牌了，该撤了，守了大半年也差不多了，你去放狼烟，击鼓。”
何义鹄道：“得令！”
参将古育隆撤下弓弩手，令长枪兵顶上。城下官兵见无人再敢露头，便停止射击。此时云梯已顶到墙根，操梯手将副梯搭上城头，阶梯厚实，裹以生牛马皮，不惧水火巨石，官兵登梯扑上城头。守军投出雷石、滚木、火油罐，官兵受挫，退回，却有数百持盾勇士，不惧矢石烈火，毅然撞上城头。守军以枪矛对战互有伤亡……
两军激战至黄昏，各自罢兵回营。官兵难得一次胜仗，愈战愈勇，轻伤不下火线。公西塔布尽兴收兵，是夜犒赏三军，欢庆至半夜。然而叛军营中大鼓一直作响，不知又要出什么诡计。二日，大帅领兵五万出营搦战。兵临城下，只见城头几杆旌旗破风作响，不见一人，许多垛口残缺处，隐约漏出半截盔顶。大帅起疑，怕是什么诡计，先放一阵火炮再射一轮弩箭都不见动静，于是命小卒爬竹梯上城查看。小卒鼓起血涌一跃而上：城上许多铁盔罩在桩头上，假扮士兵。又悄然循鼓声而去，只见营房内：鼓上悬羊，四蹄乱踩，时断时续，城门已堵上大石……
注说：
1、把总又称百总、百夫长、百户。
2、地方参将告假是向朝廷还是向上级？这个资料没查到。
3、古“越——粤”有相同的意思。
4、羊城。广州。
5、金城。兰州。
6、有令无视……好武艺。这四句全用‘去声’结尾，非常高调，总觉要改一下。
7、关于“朝堂上记事的人”是不是翰林？一时间没找到答案，请读者存疑。
8、桶里装的是一斗黄沙而不是一桶黄沙。因为沙比水重。
9、云梯模型来自史料和构想，与实物会有些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