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牛奶

　　没有了毛毛，米粟像蛆虫一样在床上到处爬，横竖睡不着。
　　林澄敲门。
　　“睡了吗？”
　　“林妈妈，听不见，睡着啦，嘻嘻！”
　　米粟越睡越精神的时候最调皮。
　　“我现在能进来吗？”
　　夏小建说：“请进！”
　　门刚推开一半，米粟惊叫：“不能进来，爸比光屁股！”
　　林澄僵在门口。
　　“嫂子进来吧！米粟调皮劲上来了，一张小嘴就会胡说八道。”
　　林澄抱着一床被子走了进来，一张俏脸红扑扑的，故意拿被角半遮着。夏小建穿着T恤和沙滩裤，倒是米粟只穿条裤衩子，正满床乱爬。
　　“半夜可能会凉，凉被怕不顶用，给你们爷儿俩添一床被子。”
　　她把被子往床上一放，在米粟屁股上轻轻拍打一下，细眉微挑，假装严厉：“还不睡觉！”
　　米粟扭头冲林澄做个鬼脸，把屁股扭得像“小花妞”一样。
　　夏小建解释说，女儿白天在火车上睡太久，所以晚上只想捣蛋不想睡觉。偏偏又在火车上弄丢了她的毛毛，要不然现在抱着抱着她也就睡着了。
　　“毛毛是什么？”
　　“一只粉色泰迪熊毛绒玩具。米粟从小抱着，没有它更睡不着。本来昨天已经把毛毛送给了房东的儿子，结果她晚上死活睡不着，又死皮赖脸把毛毛要了回来。”
　　原来米粟被夏小建惯出了毛病。林澄“哦”了一声，似乎有了主意，让父女俩稍安勿躁，自己去去就来。
　　当，当当！归来时，林澄怀里搂着一个大约五六十公分高的哆啦A梦毛绒玩偶。
　　“哆啦A梦！”
　　米粟欢呼，兴冲冲接过新朋友，一双大眼睛里放出光芒来。
　　“嫂子，你真行！一会儿墨镜儿，一会儿玩偶，我看你自己就是哆啦A梦。”
　　林澄一把抱起刚才拿来的方方正正的被子往夏小建头上砸去。
　　夏小建避开突然的袭击，好奇问：“我很想知道，这个哆啦A梦怎么来的？”
　　“你别管！”
　　“童心未泯么？”
　　“胡说八道！”
　　三十岁以后，林澄生活里的忌讳越来越多，不敢尝试艳丽的口红，不敢尝试破洞的牛仔裤，不敢尝试俏皮的丸子头，哈哈大笑显得没心没肺，掩口胡卢似乎矫揉造作。她在人前总是一副三十岁轻熟女该有的样子，即便在夏小建跟前，看似没有包袱放得开，但是仍然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有一颗少女心，也有一些孩子气。
　　米粟闹腾一夜，连带着夏小建夜里也没有睡踏实。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了。
　　太阳当真晒屁股了。金灿灿的阳光很温暖，也很温柔。
　　夏小建被沉浸在淡淡馨香里的阳光唤醒。他眯缝着眼睛，惯性将第一缕目光投向身旁，但是没有见到米粟。原来小家伙早滚到床尾去了，猫儿一样蜷在被面上，睡得正香。
　　夏小建轻轻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塞进本应该待的窝里。
　　米粟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一米八宽两米长的床上旅行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高兴的时候尽情游戏，累的时候尽情睡觉，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令人羡慕。
　　夏小建安顿好米粟，赶紧跳下床，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多，吓了一大跳，急匆匆杀上人字拖，突然回过神来，今天不用送牛奶，以后也不是小镇送奶员了。
　　他走到落地窗前，眼前视野开阔，城西风光一览无余。远处有一个游乐园，大型摩天轮十分引人注目；稍近一点有一处公园，绿意盎然，一座白塔点缀其间；脚下车来车往，人流不息，或者为了糊口，或者为了追求，省城的人们都忙碌起来了……
　　夏小建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巴不得马上找个工作干起来。弄丢的身份证让他愤懑不已。没有身份证很难找到工作吧？
　　他挪步到全身镜前，细细把自己的眉眼端详一番，留在眼眶的淤青让他泄气。
　　无论是为了米粟的户口，还是为了自己的身份证，他都打算马上跟母亲见上一面。对，单独见见母亲，父亲就算了。当然，就算他肯见，父亲也一定不想见到他。可现在，因为这张脸，他的计划不得不往后推几天。
　　屋里不见嫂子人影，大概上班去了。
　　夏小建肚子咕咕直叫，洗漱完便赶紧寻找食物。餐桌上放着做好的三明治、水果和牛奶，还有一叠不能吃的现金，上面压着房门钥匙，贴了一张便签条，提醒早餐热热再吃，根本没有提钱的事情。
　　他塞下几块三明治，又灌下一杯牛奶，没有理会嫂子那热热再吃的提醒。
　　将近十点，米粟终于醒来，大概不是睡醒而是饿醒。她盘腿坐在床上，夸张地打个哈欠，嘴巴还没闭上便着急询问：“爸比，我能吃大肉包吗？”
　　“行，待会儿爸爸带你去楼下吃大肉包。不过你得先尝尝姑姑做的三明治。”
　　“是林妈妈，不是姑姑！”
　　米粟极其认真地纠正爸爸。
　　“那就尝尝林妈妈的三明治。”
　　“那是什么啊？”
　　“外国人的早餐。”
　　“可我们是中间国的……我不想吃外国三鼻子。”
　　“是中国，不是中间国；是三明治不是三鼻子。”
　　这下轮到夏小建纠正女儿了。
　　“林妈妈是外国人？”
　　夏小建开起玩笑说：“她是中国人，崇洋媚外的中国人。”
　　米粟不是很明白爸爸话里的意思，尽管很努力很认真地琢磨着。不过知道林妈妈是中间国的，她已经很满意了。
　　说不吃外国三鼻子的米粟把剩下的爸爸特意加热过的三明治全吃光了，望着空空的餐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夏小建把牛奶推到米粟跟前。她连连摇头，把肚皮鼓得圆滚滚的，扯谎说：“饱啦！”
　　米粟不挑食，特别抗拒的无非三样——苦瓜、洋葱和牛奶。前两样夏小建从不勉强，但是牛奶必须得喝。他在小镇做送奶员，无论三伏与三九，风里来雨里去，跟打鸣鸡一道上岗，每天勤勤恳恳，一个顶俩用，淘汰了队友，感动了老板——工资以外每天一袋鲜牛奶，那是老板嘉许的员工福利。
　　对米粟而言，牛奶不是福利，是做不完的噩梦。晚上在爸爸的旁边睡下，第二天又在赵妈妈的床上醒来，她常常晨醒后大哭一场，以为爸爸也不要自己了。不管赵妈妈怎么哄，这时候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固执地搬一条矮凳，光着脚丫子跑去小院儿门口，焦急等待爸爸回家。她等来了熟悉的摩托车轰轰声，也等来了山一样高大的爸爸，还有那让人讨厌的牛奶。
　　五岁生日那天，在爸爸和赵妈妈的激励下，米粟大胆许了一个愿望：希望爸爸不再送牛奶！
　　今天阳光明媚，闲来无事到公园逛逛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临到出门，夏小建才发现米粟还没有鞋子。小家伙吃得不少，长得不快，生长素都沉淀到一双脚板上去了，春天的鞋子到了秋天准挤脚。这次回省城，能带的衣物都带了，唯独淘汰了米粟的鞋子，就剩了昨天出发时脚上穿的一双。
　　先逛童鞋店，再去包子铺，最后游一趟公园。路程规划好，装好钱和钥匙，夏小建戴上墨镜儿，背起米粟，嘴里高喊“冲鸭”。
　　米粟身上挂了一个带吸管的水壶，里面装着刚才没有喝的牛奶。
　　进了电梯，米粟在爸爸的背上搞起小动作。只见她把壶里的牛奶大口大口吸进嘴里，腮帮子鼓起，就像藏着满嘴榛子的松鼠。
　　十五层上来一位二十出头的美女，身材匀称，长相秀气，扎着马尾，清爽而有朝气。
　　美女瞅了夏小建一眼，然后绕去他的身后站着，正巧瞅见米粟把嘴里的牛奶一个劲往外努。
　　“呀，孩子吐奶啦！”美女以为孩子出了毛病，吓得大喊一声。
　　夏小建扭头看看背上女儿的表情，又看看地上的牛奶，一下子全明白了。
　　“对不起，孩子太调皮，有没有弄到你身上？”
　　美女脸一红，微笑着连连摇头否认，后脑勺马尾一甩一甩挺可爱。
　　电梯在十一楼又停了一下，上来一位六十上下牵着白色贵宾犬的大妈。狗狗兴奋地舔了舔地上的牛奶。大妈见状，立刻急了眼，瞪着米粟，怏怏嚷道：“这谁家孩子呀，这么没教养？怎么能把牛奶往电梯里吐呢？有没有一点公德心？”
　　大妈连珠炮似的责问，把米粟吓得不轻，赶紧把爸爸的脖子搂得更紧一些。
　　“阿姨，不过一个小孩子，一口牛奶，不至于这么激动吧？楼上楼下的邻里，以和为贵嘛！”
　　夏小建瞥了大妈一眼，没有吭声。同乘的美女却看不过去了，路见不平出言相助。
　　“说得轻巧，社会公德就是被你们这种人破坏的，哼！”
　　眼前大妈典型得理不饶人、死咬不放的主。
　　“阿姨，我要是你都不好意思提公德心。就在前几天，就你这条狗……”
　　“嘿，你敢骂我是狗？”
　　“多心了不是？我真说你家的狗——我亲眼见到它随地乱拉便便，你还装作没看见，扬长而去……”
　　“胡说八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被人揭短，大妈气焰一下子不嚣张了，说话也没了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