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良知没被狗吃掉

　　第一章良知没有被狗吃掉
　　2011年10月10日，这是一个和往日并无两样的平凡日子，但对于供职于汉华电视台的龙子明而言，这绝对是他在京城最郁闷的一天。
　　这一天，因为电视审片中又一次发生不快，他对着自己的“衣食父母”、电视台经济新闻中心常务副主任杨太盛，一任积压已久的愤懑如火山一般喷发。一盘刚刚采编好，标有《三问祝州》的磁带被他当众砸了个稀巴烂。
　　作为电视台栏目组的一个聘用人员，敢如此顶撞领导，他的结局可想而知。这意味着龙子明三年来在台里的辛勤努力立刻将化为乌有，也预示着费了30年牛劲从偏远大西北到京城的努力也可能功亏一篑。
　　目睹了这次惊悚的栏目组同事以及制片人王仲谋，呆呆地望着他，有人惋惜，有人同情，更有人窃笑，但让他们更为吃惊的是，他脸上的愤怒退潮之后，居然泛起的是舒心的笑意。而这种笑意背后的无奈，也只有龙子明自己能懂。
　　汉华电视台是应文化体制改革和新闻传播领域变革之形势，在2008年与炎黄电视台一起成立的国家电视台，这两家电视台与中鼎电视台由此开启了国家电视传播的三足鼎立的全新时代。
　　在汉华电视台初创时期，当向全国招募愿意献身国家电视传媒仁人志士的消息传遍网络时，龙子明强烈地感受到有一种人生在急切召唤着他到来。经过简单了解，仓促准备后，他果断辞去了宿昌市电视台专题部副主任的职务，向着北京方向，一路飞奔而去。
　　然而，到京城后，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视精英、传媒人才早已聚集了不少，论资历、论业绩、论关系，自己给这些所谓的精英们提鞋都不够格儿。但他认为，论能力，他并不比这些人差，甚至完全可以超越他们。但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并不是他有这个能力，就能给他这个平台。
　　汉华电视台虽是新成立的电视台，但用人制度还是沿袭传统国家电视台管理模式。人员大致分五类，第一类是电视台主要领导，这些人是由国家直接任命的；第二类是电视台各中心负责人及个别机关工作人员，这是比照国家公务员来管理的事业编制人员；第三类是各中心机关职员和中心下设的各栏目组主要负责人，这是与电视台签约的企业固定员工；第四类是各中心其他人员，这是与中心签订长期劳动合同的员工；第五类是栏目组其他人员，是与栏目组签订用工协议的员工。
　　汉华电视台的第一类人，在建台之初，就已经从国家公共关系部、媒体运行总局、中鼎电视台、中鼎广播电台等单位选编调配到位了，并组成了台领导班子。
　　第二类人，是从中鼎电视台、华夏通讯社、中心网等体制内官方媒体中精心挑选的。剩下最需要的就是招聘启事中特指要招聘的第三类人员，龙子明也是奔此而来的。
　　第三类人员是电视台企聘人员，工作稳定，薪水福利相对较高，在台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个人施展的舞台和空间相对也较大。但是参加应聘的人非常多，还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海外知名大学，有过国际传播工作经历。
　　在通过资格审查后，为了稳妥起见，龙子明没有敢报考经济新闻中心正、副制片人职位，仅报了经济新闻中心记者一职。
　　招聘考试形式比较简单，不考笔试，先面试，通过面试，再考实作，实作就是按照规定要求，编采完成一个片子。
　　面试的时候，他抽到的序号是375号，足足等到第五天，才等到了面试。他向考官用规定的一分钟时间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台上的四个考官看了看他的简历、学历和一些省级新闻获奖证书，没有人向他提问，只是礼节性看了几眼。
　　坐在中间一位穿着黑色夹克的瘦小领导，指着他的简历，对旁边身着乳白色衬衫，米色短裙的女考官小声说，“哦，西北的！”然后面试就结束了。
　　走出面试现场，他一直在琢磨考官的那句嘀咕。心里想，莫非这个领导与在中鼎电视台供职的西北籍电视名人们关系很好，对西北电视人颇有好感。但没有想到，自己第一轮就被刷掉了。
　　之后，龙子明还参加了电视台要闻中心、国际中心、文艺中心举行的招聘活动，也都没有成功胜出。最后，好在现任《新闻巡航》栏目制片人王仲谋迫切需要几个有才华、能实干的编采人员，就收留了他。于是，他就成为了汉华电视台经济新闻中心《新闻巡航》栏目组聘用的一名记者，从这个电视台最差的“民工”位置上，他开始了新的人生和梦想。
　　这一走起，直到今天发飙为至，刚刚三年。
　　夜空慢慢放下帷帐，灯火星星点点通明起来，直到白日的一切尘埃、喧嚣、纷乱被夜色慢慢包装，华美绝伦开始启幕，通过每一个播出间，有限地向外诉说着这个世界的瞬息万变和美丑善恶。
　　片子没有审核通过，就意味着不能入库，不能入库就意味着绝对没有播出的希望。想起刚才审片的那一幕幕，龙子明的恶心终于犯上心头，他有种想去洗手间好好吐个够的感觉。
　　今天，和往常一样，费尽周折完成一个的片子后，他和王仲谋、摄像丁小民一起到杨太盛办公室审片。
　　片子播放在主任杨太盛办公桌对面墙上一个54英寸的索尼平板电视上。杨太盛点着一支烟，端坐在老板椅里，仰起头看着片子，不时用笔在本子上做着标记，看着看着，神情越来越严肃。
　　25分钟后，片子刚一播完。杨太盛就开门见山，一口气指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并提出了非常荒唐的修改要求。
　　“3分15秒至4分30秒这段，把群众对祝州政府救灾不力的质疑的这段同期删了，换成对当地政府官员的及时组织救援的采访。”
　　“还有7分01秒至8分35秒这段，把大河水利委员会这个专家的采访去掉，让祝州市找自己的熟悉的权威专家来讲，就说是自然灾害引发的溃坝，不要扯人祸的事。”
　　……
　　龙子明一听就急了，正欲辩说，被王仲谋踩了一脚，他只好硬着头皮听杨主任继续发表“高见”。
　　“仲谋，这个片子的片名你们可以不改，但是主旨思想一定要调整。三问，你们到底要问什么？你们这不是要天下大乱吗！你们一定给我记住，我们是国家电视台，时刻应该代表国家和人民利益。三问的结果应该一是帮助地方政府回应救灾不力的质疑，二是清晰的告知公众确实是一场自然灾害，三是必须要颂扬灾后当地群众的乐观自救精神，挖掘具有代表性的感人事迹。”
　　王仲谋怯怯地说：“杨主任，那这片子就得重做了，恐怕时间来不及了。”
　　“必须重新做，如果来不及，就不要做了。”杨太盛恶狠狠地说。
　　龙子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说：“不瞒主任，我在溃坝现场采访了3天，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保证，片子中所采访的内容都是客观真实的。第一，祝州市在灾难发生后，隐情不报，行动迟缓，延误了最有利的救援时间，导致发生不必要的群众伤亡；第二，祝州市在暴雨来临时，个别领导顾及与己有关的企业经济利益，不及时泄洪放水，最后导致祝河两个水坝相继溃坝，这分明就是一场人祸，与天灾无关；第三，灾后的群众生活极差，药品食品供应不上，善后工作处置很不到位，群众有怨言。我作为一个新闻人，看到这些，真的没法昧着良心做事。”
　　“龙子明，就你高尚，就你有新闻责任。你知道吗？祝州是谁的家乡？是咱们经济新闻中心主任、马一鸣副台长的老家。去年过年发给你们的那些五十年陈酿的祝酒是哪里来的？还有……算了，不给你们多讲了。当然，退一万步，舆论监督报道是要做的，但也不是我们想怎么报就怎么报的，你给我好好看看这上面是怎么说的。”说着杨太盛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上级单位发的《关于进一步做好正面宣传的通知》文件，扔向了龙子明。
　　龙子明扫了一眼，冷冷地说：“我做的这新闻，一没有骂党，二没有骂国，坚持的是新闻基本原则，尊重的是客观事实，对于这样一件事，上级领导都做了批示，要求积极善后，彻查原因，新闻主管部门并没明确要求不能做舆论监督。希望您，还是别拿这个文件当幌子，您有本事把前不久国家下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舆论监督工作的意见》和《加强和改进舆论监督工作的实施办法》拿给我看看。如果找不到，我告诉你文号。”
　　“你……你……”杨太盛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唉，子明，你怎么能这样给主任说话呢，主任说的也是一番好意啊。咱们做新闻确实也不容易，得考虑很多因素，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得互相理解，好好沟通呀。我们的路还长着呢。”王仲谋训导龙子明不要再多说了，给他准备圆个场，就此了结此事。
　　不想龙子明怒道：“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我大不了不干了！”
　　“龙子明，你给我听好了，你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们中心的人了，趁早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话毕，杨太盛把手中的正在燃烧的香烟狠劲按在烟灰缸的水中，“哧”的一声，瞬间就没有了烟雾。
　　“啪”的一声，那盘磁带携着龙子明的悲愤气恼，以巨大的冲击力撞地，碎片惊恐万状飞溅到杨太盛52平方米的办公室里。紧接着，伴随“嘭”的一声甩门，碎片们仿佛听到严厉的指令，立刻静静躺在了地上。
　　这一幕像电影一样，在龙子明脑子里滚动播出了好几次，他不知不觉已经出了电视台，穿过龙湖公园，独行在长安街上，向东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