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虚幻

　　阴冷的山风吹过，沈小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平坦的悬崖边，身边怪石林立，不远处矗立着一棵瘦骨嶙峋的老树，恣意的向着悬崖上空生长，树顶上方时不时掠过一两只雄鹰。
　　沈小义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怎么到了这里？小青呢？”
　　正在迟疑间，却发现那棵老树似乎开始晃动，不到片刻，老树又扭曲成诡异的形状，树枝开始疯狂的延伸，像魔爪一般攀向周围的乱石。
　　湛蓝的天空陡然变为暗黄色，几缕血色的残云交织成奇怪的形状。地面开始剧烈颤抖，右侧山崖上的碎石像雪片一般滚落，沈小义的身体失控翻滚，快速向悬崖下坠去……
　　沈小义大吼一声醒了过来，出了一身冷汗。扫视四周，发现小青正在坐在自己身边的草地上，微卷的刘海随着微风飘动，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和关切。
　　“你怎么了？没事儿吧，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小青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柔美的脸颊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沈小义倚坐在一棵小树旁，感到浑身虚脱，黑色T恤早已湿透。他内心隐隐有些恐惧：刚才的梦境实在太过于真实，他甚至清晰记得刚才那股山风中潮湿阴冷的味道。
　　最近这种稀奇古怪的噩梦越来越多，搅得他精神恍惚。
　　“没事儿，最近老这样，估摸着是加班加多了，有点儿神经衰弱。”沈小义装作若无其事，小青身上淡淡的清香让他镇静了许多，他强撑着站了起来。
　　沈小义和小青交往已经三个多月了，两人的关系一直是雾里看花，若即若离。
　　“小青，我……我问你个事儿……”沈小义咬了咬牙，终于鼓足勇气想要开口捅破那层窗户纸。
　　小青感受到他的局促，也有些微微紧张，不由自主向旁边挪了挪，说道：“说吧！”
　　正在这个当口，树林中突然传来“嗬嗬”的狂笑声。沈小义有些气恼，刚想骂上两句，却听到树林深处又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两人惊诧的对视一眼，还没来及说话，断断续续的话语又传了过来：
　　“小义……救我……”那声音若有若无，像微弱的山风一般绵软无力，却像霹雳一般在沈小义耳边炸开，他感到头皮发麻，头发根根竖起。
　　“我去，我没听错吧？！有人喊我的名字？”沈小义声音有些颤抖。
　　小青像一只惊恐的小鹿，满眼慌乱的摇摇头，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
　　呼救声越来越微弱，很快变得细若游丝，直至消失不见。
　　“不要怕，或许是个恶作剧，我去瞅一眼。”沈小义很快镇定下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男人可绝对不能认怂。
　　他缓步走向密林深处，逐渐屏住呼吸。远处似有一群人聚集在一起，低沉的呼吸声伴着某种怪异的声响断断续续传了过来，似是野兽的嘶吼声。
　　他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眼前的一幕另沈小义倒吸一口冷气。
　　一群人或蹲或跪围在一起，发出“嗬嗬”的低吼声，正在争抢撕扯着一具躯体，躯体一动不动，只有一双脚正随着剧烈的争夺而不住的摇摆着。
　　一阵风掠过，夹杂着泥土味、血腥味、腐臭味送入沈小义鼻子里，他只感到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似乎是听到了响声，那群怪人停止了争抢，默默的转过身来，沈小义顿时浑身冰凉，感到一阵窒息。
　　那群人面目血肉狰狞，眼中呆滞无神，皮肤更是残缺不全，有些甚至可以看到肌肉和血管，歪斜的嘴角胡乱的挂着几抹血迹。
　　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怪人们站立起来，身体开始燃烧，天空瞬间变得昏暗，熊熊火光引燃了周围的树木，转眼间树林成为一片火海。漫天烈焰之中，燃烧的怪人们步履蹒跚，拖动着僵硬的身躯向自己走来……
　　沈小义被炼狱一般的场景惊呆了，双脚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突然感到有人在背后拍他肩膀，转身看到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长发散乱，穿着灰色长袍，冰冷刺骨的气息扑面而来。
　　男人近在咫尺，下巴几乎触到了沈小义的头顶，沈小义错愕之间抬头仰望，男人的五官竟然一片模糊难以分辨，仿佛是没有脸孔一般。
　　突然间，男人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锋利的匕首刺向沈小义胸膛，那刺入心脏的匕首异常冰冷，沈小义全身血液似乎降至冰点，胸膛犹如炸裂一般疼痛。
　　沈小义意识逐渐散去，小青的脸庞映入眼帘，仿佛一个淡蓝色的幻象。她的的表情复杂的变幻着，直到逐渐消失。一个空灵的声音飘荡在风中：“我在那儿……等你。”
　　……
　　一片炫目的白光，刺的沈小义眼睛生痛，匕首的寒光扩散开来，布满整个天空。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舒适感，仿佛人生所有的痛苦都卸了下来。
　　“小义你醒醒！快醒醒啊！”沈小义恍惚之间似乎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他猛地睁开双眼，刺目的阳光射入眼帘，一时难以适应。
　　“你怎么了？又在做白日梦？”
　　沈小义微微睁开双眼，看到一张稚嫩的脸凑到眼前，眼神中满是关切。
　　这是个瘦弱矮小的少年，一身破旧的蓝灰短衫，头顶随意挽着一个发髻，眉心正中有一颗黑痣，倒是平添了几分庄重。
　　黑痣少年手中拿着半截树枝，焦虑不安的站在一旁。沈小义揉了揉微痛的胸口，皱眉道：“你小子能不能别戳这么狠……”
　　他闭上眼睛，刚才恐怖诡异的景象还未散去，只觉脑海中一片混乱：“我的天呐，难道又是在做梦？还梦中梦，有完没完……这是什么，古装吗？”
　　他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黑色短打衣衫，一时不知该如何吐槽。
　　沈小义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意识到一个严重的状况：自己似乎已经无法分别真实与梦境了，灵魂三连问像幽灵一般回荡在心间。
　　他拼命搜寻记忆，突然间感到头痛欲裂，无数信息似乎江河奔腾一般高速汇聚，洪水般的记忆强行轰炸着他的大脑，而另一部分记忆却在流沙一般褪去，短暂的数秒让他痛苦到极致，险些再度昏了过去。
　　痛苦的过程终于停止。
　　沈小义感到一股温热微甜的细流涌入嘴中，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他睁开眼睛，黑痣少年惊慌失措，抬起袖子为自己擦拭血迹。
　　“你这是咋了？”黑痣少年几乎带着哭腔问道。
　　“小石头，我不碍事的。”沈小义抬手擦去血迹，微微一笑，随口喊出了少年的名字。
　　令他奇怪的是，他对这个世界并不陌生，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真实，自己似乎原本就属于这里，而之前所有的诡异情景已然变得模糊不清。或许那些才真是梦境。
　　混乱的记忆仿佛逝去的苦痛一般消散而去，唯有小青的脸庞清晰的印在脑海中，那句微弱难解的呼唤仍旧萦绕耳边。
　　巨大的苦楚褪去后，一种更为真实的感觉弥漫开来，沈小义仿佛找到了人生宇宙的最终投影，抵达了所有梦境的终点。
　　又或者，这里本就是一切的原点。
　　沈小义放眼打量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这是崇唐一百三十五年四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眼前的小河一丈来宽，清澈见底，蜿蜒流淌，似是一曲悠扬的琴笛小调，向西没入墨绿色的老林之中，向东则似乎绵延无尽，隐隐消失于一片山坳之中。
　　此河名为奉河，连接着东面山坳处的奉河村与外面的世界。奉河两岸草木夹道而生，半人高的青草从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和三两只淡黄色蝴蝶，当真是美景四溢。
　　奉河南岸地势稍高，一条土路延伸至奉河村方向，在一块巨石处分成两道。土路与奉河之间的草坡形成了天然的河堤，沈小义正靠在河堤的一颗垂柳树旁。
　　沈小义站起身来，春日微热的阳光洒在脸上，清风似有似无的吹拂着脸颊，隐约可以嗅到河道旁边青草清新的气息，他感到无比惬意，刚才的恐惧、痛苦似乎一扫而光。
　　沈小义突然感到口渴难耐，右手一探，熟练的摘下腰间悬挂的水囊，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
　　片刻之后，立即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水，是纯正地道的酒好吧！但喝的太猛，已然吐不出来了，只能龇牙咧嘴咽了几口空气。
　　“这是什么玩意儿？谁在水囊里装酒？”
　　小石头困惑的摸了摸鼻子：“不是你自己灌的吗？你天天吹牛只喝酒从不喝水来着……”
　　“嗯……”沈小义支吾着点点头，这很好。他干咳两声，抬手把水囊递给小石头：“来两口？”
　　小石头惶恐的摆手道，“不行不行！我爹要是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沈小义顿觉无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走到河边，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倒影映入眼帘，虽然瘦了点，但眉眼颇为俊俏，满脸英武之气。
　　奇梦初醒，混沌逝去，他感到心情大好，弯腰捡起一块薄薄的石片，对小石头说道：“老规矩，咱们比赛打水漂，你要是输了，今晚就去你家吃饭。”
　　小石头在衣服上搓搓出汗的手，有点犹豫的说，“我还没跟我爹说，不知道他做的什么饭，够不够吃……”
　　“唰”的一声，沈小义手中的石片已然飞出，在水面上蜻蜓一般的连点了数十下，才不情愿的没入水底，他笑道：“有啥吃啥，不够吃就咱哥俩凑合着分呗！”
　　看到石片划出的优美轨迹，小石头脸瞬间涨的通红，黑痣更为明显，他嚷道“我不用试了，肯定输了！你等我，我回去叫我爹多烙两张饼！”
　　小石头正欲转身跑开，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穿透力如此之强，似乎近在咫尺，两人却还没看到人影。
　　那声音再次传来：“在下看来，小兄弟未必一定会输！”两人循声觅去，透过细密的柳枝，终于发现十多丈开外，有三人骑着马立于河堤土路上，并不像奉河村本地人。
　　一名男子翻身下马，轻轻一跃便落到两人面前，沈小义立刻钦佩不已。
　　这是位那中年男子，他身着一袭藏青色长袍，右手握有一柄灰色折扇，身材颀长，容貌俊逸，眉宇间之间隐有一份儒雅潇洒的气度。左脸颊虽有一道寸许长的淡紫色疤痕，但仍不失为一个丰神俊秀、气质超凡的男子。
　　“小兄弟，你不妨扔一下试试？”中年男子微笑着望向小石头，眼神似阳光般温暖和煦。
　　小石头将信将疑的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仔细瞄了瞄水面，用力甩出。
　　石片与水面接触的一瞬间，一片柳叶轻轻穿过石块与水面的缝隙，那石片微微荡漾了一下，旋即快速在水面上拂过，似纸片一般轻盈，接连点出无数个旋涡，终于在视线尽头消失不见。
　　小石头愣了愣，立刻欢呼雀跃，眉心的黑痣因为兴奋而变成了深红色，中年男子抚掌大笑。
　　沈小义暗暗惊诧，能以柳叶催动石块高速转动前进，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手法与功力！更何况他几乎没有看到中年男子出手的动作。
　　中年男子转过身，对沈小义拱手道：“这位小友，你刚才的御石手法亦是高明，在下甚为敬佩。我斗胆做个裁定，这轮比试两位打成平手。”言罢深鞠一躬。
　　沈小义一时不知所措，摆摆手说道：“没有没有，我那就是瞎扔的，还是你的柳叶功厉害！”说完不由自主也回鞠了一躬。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说道：“在下杨岩凤，想去奉河村拜访一位故人，一路寻至此处，恳请两位小友不吝指点道路。”
　　小石头一跃而起，指着河流东侧山坳说道：“我们村就在那边！”说完又觉得有些唐突，略带后悔的看着沈小义。
　　沈小义自幼听闻了许多江湖高人的惊世传说，一直渴望着成为英雄人物，无奈居住在这偏僻的奉河村，全然没有习武的机会，更不可能遇到半个绝世高手，只能靠着想象，偶尔瞎比划几下。
　　此刻他尽管表面显得沉稳老练，但内心早已被中年男子的气度和修为所折服，他故作镇定的说道：“我带你们过去，前面有条岔路，初来此地，很容易绕到别的村去。”
　　杨岩凤又是深鞠一躬，从袖中拿出一本薄薄的破旧书籍，微笑道：“我观你资质甚佳，如有意专心修习武艺，这本《无邪小篆》虽不是宝典秘籍，但长期研习，定可助你强身健体。”
　　沈小义内心狂喜，但脸上装作若无其事：这兴许就是什么武林秘籍？但这书看起来也忒薄了点……他接过书籍，与小石头对视一眼，两人径直向前走上土路。
　　经过三人马匹停留处，沈小义回头打量了一下另外两人。
　　一人是年约三十出头的女子，容貌姣好，身段婀娜，面部佩戴白色薄纱，淡绿色裙装衬托下，愈发显得温婉娴静。
　　另一人则是仆人装束，身材高大壮实，惹眼的是略显棕红色的头发，整齐利落束在脑后，浓密的虬髯配以黄灰色短装，显得可靠干练，此刻正神色恭敬顺从的侯在原地，似乎等待主人发号施令。
　　行至土路尽头的巨石处，沈小义指着右方一条不太明显小径道：“从这里径直过去，穿过一片杏树林，向右绕过一棵老槐树，进到山坳里面就是奉河村了。很多人在这大石头处都习惯走左边大路，却是通向了三十里外的伏牛村。”
　　中年男子鞠躬称谢，马背上的女子也颔首微笑，高大仆从则不动声色，继续垂首以待。
　　杨岩凤眺望着前方狭长的杏树林，与女子对视一眼，脸上浮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自言自语道：“此处果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只可惜柳暗花明，终究还是遮掩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