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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李先进会想,如果没有那一次翻译比赛,他和王桑田的命运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后来再想,应该不会,因为那毕竟是王桑田。
在这么想的时候,他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的。
是感叹是怀念是敬佩。
但那是以后,而此时,他只觉得生气。
多少年来,他都不像今天这样这么容易生气,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他还不太清楚的知道狗崽子意味着什么的时候。
他刚刚上学,班里要搞卫生,老师轮着组来搞,但每次都是他被要求留下。
“为什么!”他对那些同学大喊。
“因为你是狗崽子啊!”
“你还是狗蛋呢!”
“但你是狗崽子!”
狗崽子!狗崽子!狗崽子!
那些人拍着手,叫着,嘻嘻哈哈的走了,而他,则要留下来打扫一个教室的卫生。
而现在,王桑田干了同样的事。
他不愿意参加翻译比赛。
王桑田帮了报了名。
为什么?
因为他还看英语书!
还看国家没有引进的英语书!
然后,现在王桑田还要问他怎么翻译?
为什么?
因为他看的是国家还不允许出版的英语书!
李先进说出了一个单词。
“什么?”
李先进又说了一遍。
“那整句话就是这么说的?”
王桑田用英文说了一遍,李先进抬起头。
“怎么?不对吗?”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王桑田也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下午李先进都有些恍惚,他不可避免的有一种担心,害怕王桑田看出什么,但他好像又隐隐的期盼着王桑田真的能发现什么。
那他就能对王桑田说:“你去告发吧!告发吧!告发吧!”
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希望打扫卫生的那些天,在那些小孩跑出去的时候,他也能跟着跑出去,然后在老师询问的时候说,不该他值日,他已经值过很多天日了。
但王桑田好像一直没有发现,或者是发现了,但他没有注意到,因为这个下午他完全被另外一件事给扰乱了思维——就在他们要去交卷子的时候,马倩倩胎动了。
李先进对王桑田有看法,对马倩倩却是没有的,哪怕马倩倩不时的还对他讽刺几句。
不是因为马倩倩是女性,而是她身上有一种让李先进很叹服的品性。
他们这个科要经常跑野外,马倩倩在整个孕期都没有因为自己怀孕畏缩过。
“倩倩你也注意点。”不仅一个人对马倩倩这么说。
“注意,我注意着呢,你看我都不蹦了。”
无论是测绘还是考察,搬东西下野地,马倩倩都没有丝毫退缩。
所以虽然马倩倩频频冲他翻白眼,撇嘴,不时的还来几句嘲讽,他也没有太大的感觉。
然后这一天,马倩倩突然说自己要生了,李先进只觉得自己的头都炸了。
要说这个孩子和他是没有丝毫关系的,但他在这个时候就有一种眩晕。
有一个孩子要出生了!
有一个孩子!
他们所有人都被李芳指挥着忙碌了起来,有去开车的,有去叫人的,他被安排去叫马倩倩的爱人张油足。
张油足也是油田的,但在炼油厂工作,他蹬着自行车往那炼油厂跑,离的远远的就喊:“张油足!张油足,马倩倩要生了!要生了!”
这一天秋高气爽,天很蓝,他喊着,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四年前的那个邮递员,喊着,就觉得整个世界都灿烂了起来。
这是李先进第一次对生命有向往和畏惧。
他曾经很多次的考虑过生命的意义。
在他小时候看着其他人钓鱼的时候,在他看着自己的同学在街上游行的时候,在他看着邻居的一家人分成两个派别的时候。
在他上大学的那一年,《一代人》发表了。
两行字却让人震撼,那仿佛是引导仿佛是诉说,他却有更多的迷茫。
他的眼睛是黑的,但,什么又是光明?
他考上了大学就是光明吗?他成了国家干部就是光明吗?他被人羡慕,就是光明吗?
好像是,可他又总觉得并不是。
北岛好像是更有力量的,但在想着那些诗句的时候,他又有一种嘲讽。
所有的苦水注入心中?
那要有多少苦啊!
那鱼钩钩破嘴角都会撕裂啊!
国外的诗人好像给了更阳光的回答,普希金说了不要抱怨;加里说了明月照朗;泰戈尔说了无边的快乐。
可是这些人说的就是光明吗?
而现在,他好像突然找到了光明,或者说感觉到了光明!
生命!
这么绵延不绝的生命!
“张油足!张油足!马倩倩要生了——你爱人马倩倩要生了——”
这么一句话,他不知道喊了多少遍,直到张油足满头大汗的跑出来:“要生了?”
“要生了!”
“啊!啊!”张油足叫着,蹦着,太高兴了,想要做很多事情,却又不知道要做什么。
“你快去啊!”
“是是。”张油足应着,然后像个陀螺似的在那里大转。
“快去骑你的车啊!”
“是——”张油足大叫着,奔向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李先进在后面看着,和其他人一起笑了起来。
他想真好啊,马倩倩和张油足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好!真好!
什么尽善尽美,至善至美,皎洁、恬静,四个字的也好,两个字的也好,长长的句子也好,简单的诗词也好,那么多形容美好的词,他都想不到了,或者说,他都觉得不如这一个字——好!
这是最有力量的一个字!
他甚至还引发着想了一下,怪不得都要结婚,原来女和子在一起就是好啊。
他太高兴了,以至于都没有发觉这个晚上王桑田不时的会古怪的看他两眼,而再之后,他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马倩倩没有生出孩子,她这一次只是一次胎动,之所以她觉得自己要生了,主要是胎儿入盆了。
李先进不知道什么叫入盆,只知道那孩子起码还要七八天乃至十来天才能出生。
这让他有点失望,而偏偏还不好说什么。而且,马倩倩还就在医院住下了,这又让他有些担心,可是,就和前一个问题一样,他依然不能说什么。
于是在这一天,他少有的主动同王桑田说了话,他拐弯抹角的问了下孩子的事,王桑田却没有回话,于是,他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直到他们的卷子发下来。
他们就那么一道题,考的人也不多——公司虽然有一千多人,但会参加翻译比赛的也就是各个科室里的,下面工程队的,分散在几个省里,就算想参加,也不太可能。
所以他们的评分也是很快就出来了。
李先进得了第三。
第二名是旁边科室的黄小川,也是英语系毕业的,第一名,则是王桑田,他的整个卷子没有丝毫的错误。
语法正确,用词正确,就连早先问他的那个单词,也是正确的。
而他之所以是第三,就错在了那个单词上,那个,他说给王桑田,让王桑田去用,而自己用了另一个的单词上。
李先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是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被鱼钩住的鱼,而是忽闪忽现。那条鱼好像是有的,又好像是没有的。
或者,没有的,是那个鱼钩?
他的翻译没有错,但是这个卷子,不是他的!
有人换了他的卷子!
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但他又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好像有人来安慰他,也有人来夸赞他,还有人说话有些不阴不阳的。
第三,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成绩了,虽然不是第一,但他也只错了一个单词,作为一次公司的日常考试也可以说不错了,可是他早先太游离于众人之外了,这第一次就犯了错误,也就有人借机发挥了。
但他没有感觉,安慰也好,讽刺也好,他都觉得没什么重要的,直到一份炸豆腐放在他眼前。
“早先说请你吃炸丸子的,但炸丸子卖完了。”王桑田开口,他没有说话,只是想着啊,炸丸子卖完了吗?也是,炸丸子很受欢迎,的确很容易卖完。
“不过这炸豆腐也不比炸丸子差,来吧!”王桑田把他的筷子拿了过来,“我看你都没有吃晚饭。”
“是不是你?”他抬起了头。
“什么?”王桑田歪了下头。
“我的卷子。”李先进慢慢地开口,“是不是你换的?”
“是。”
……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这个西北地区的天总是黑的很早的。
他们的灯泡也发着黄光,此时的电灯总是不太明亮的,李先进却感觉到了刺眼。
在这种刺眼下,他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