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山，八千里绵延。
　　极目望去，翠郁的绿里隐隐还透着一层淡淡的微醺烟色。
　　风在林间回荡，带起一阵花影婆娑。
　　世外桃源，不过如此。
　　“娘子，山间风大，你怎么出来了？”说话的是一名虬髯大汉，披泼着长发却配着一张异常方正的国字脸，粗布麻衣，看着像是淳朴山民的打扮。
　　“整天躺着，人都憋坏了。”女子容色清丽，冲着大汉轻轻娇嗔，淡淡一笑间自有一番说不出的风华无双。
　　“你呀，自从生了那小子后身子就弱，还不多多休息。”大汉大步走了过来，粗声粗气地说着话，然而扶起女子的动作却是异常轻柔。
　　女子抬眉，婉然一笑。
　　远处。
　　山间一条小道，青梨色齐腰高的鸢尾纱蔓迎着山间的风兀自摇曳，山路中间，一名少年轻衣白衫缓步行来。
　　“是笙儿来了。”女子远远望见了，唇畔立即浮起了一层暖意。
　　被这么一说，大汉也看到了，神情很是高兴，挥舞着手臂对着那少年招了招手。
　　少年抬首，眉头一舒，脚下加快了步伐，朗朗叫了声：“义父！义母！”
　　未待少年走近，大汉倒是性子急，疾迎了两步，上前一把拉过少年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起来，片刻，咧嘴笑道：“笙儿的修为又有进益了，不错，不错。”
　　而那女子则像是天下间所有的慈母一般，将少年拉到自己身边，轻轻掸了掸少年一路行来衣袍上粘上的尘土，问道：“又是走了许久吧？”
　　“嗯，今天天气不错，适合踏青，脚踏实地才觉得这生养万物的大地分外亲切。”白衣少年温和应道，说起话来眉目间有着现下少年人少有的从容不迫。
　　大汉亲昵地拍了拍少年的肩，突然也有了些感叹：“是啊……养万物而不为主。”
　　女子不搭腔，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笑着。
　　“哦，对了，我沿途折了几株稀罕的草药，正想给义父瞧瞧。”少年伸手一边掏向衣襟，一边说道。
　　“那你们就慢慢聊，我先去做饭，小宝泡完澡也该回来了。”女子冲两人点了下头，提起裙摆，一折身便往不远处的竹楼走去。
　　“为你将养身子特地砌的池子，反倒让那臭小子每天占着当澡盆子。”大汉拧着眉头嘴里咕咕囔囔，颇有些无奈地抱怨道。
　　少年听了，脑海里想到“那臭小子”，不由也牵起嘴角跟着一笑，好半晌，才敛了神色。
　　大汉眼见女子走远，看了看竹楼，还是不放心地拉着少年又走开了几步，神色才变得凝重起来，问道：“笙儿，这次丹……丹成了吗？”
　　“不负所托，遵着义父的方子，这次成丹了。”少年点了点头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毫不起眼的木质盒子，递了上去。
　　“好孩子，辛苦你了。”大汉目光一亮，显得欢喜异常，搓了搓手，才郑重地接过盒子。
　　啪嗒！
　　盒子的按钮被旋开，空气中仿佛突然生出一股冷意，一枚雾月色的丹丸被端端正正摆在垫着荼蘼须草的盒子正中，随着盒子的打开，霎时间，异香扑面而来。
　　大汉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转头又看了看身后的竹楼，一抬手，将盒子盖上。
　　“义父，这丹丸您到底是打算用来——”少年将大汉的表情尽收眼底，斟酌了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将心底的疑问提出。
　　“笙儿，为父也不打算瞒你。”大汉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自从生了那臭小子，你义母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
　　“嗯。”少年点头。
　　“其实……那小子出生之时，便应是你义母与这世间缘尽之日。”大汉神色黯然。
　　“什么？”
　　就在白衣少年恍惚的刹那，大汉突然怒声，从牙缝里迸言道：“夺我挚爱，苍天不仁！”
　　“原来，您果真是要——”少年大大一怔，大汉的说法瞬间印证了自己先前埋在心中的猜测。
　　而远处，朗朗晴空，青天白日间，却骤然一声闷雷乍响。
　　似乎……是天道予以大汉方才挑衅之言的一番郑重警告。
　　“哼！”大汉冷哼一声，挑眉，漠然抬头看了一眼，片刻后，才继续说道，“我之前炼制的那些丹丸，终究是权宜之策，这次……我是定要逆转这他娘的天地规则。”
　　大汉面色冷冽，少年则是越听越皱起眉头，半晌，喃喃说道：“怪不得，怪不得即便是躲在须弥介中炼丹，成丹之日还是遇上了一道雷劫。”
　　“成丹之日就遇上雷劫？”大汉浓眉一抖，不怒反笑，道，“做得如此隐蔽，还是他娘地被发现了，看来计划是要乘早进行了。”
　　大汉自顾自盘算着，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少年脸色益发沉重。
　　远处，那个温婉的女子此刻正怀抱着一个五六岁大虎头虎脑的孩子，挑开竹楼的一角珠帘，透过窗棱，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两个自己最为亲近人。
　　“娘，笙哥哥来了，我去找他玩。”虎头虎脑的孩子一眼看见了白衣少年，便一下子从女子的怀中挣脱开去，黑葡萄般的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一脸雀跃，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笙哥哥，笙哥哥，快来陪我玩。”小男孩边跑边叫，举着手中自制的粗糙的竹剑，朝着少年冲杀过去。
　　大汉和少年在见到小男孩后，一扫之前眼底的郁霾，皆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三个别闹了，快来吃饭。”女子淡淡笑着，一边张罗着，一边招呼着那厢追逐打闹折腾得不亦乐乎的三个人。
　　“好香啊，娘说可以吃饭喽！”小男孩故作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一挤眼睛，率先冲向饭桌，大汉和少年相视一笑，也是快步走到竹楼前的方桌前坐下。
　　“笙儿这次会多住几日吗？”女子一边布菜，一边仿佛是不经意地问道。
　　“嗯。”少年点点头。
　　“那我等下就给你收拾房间。”
　　“好哦，笙哥哥可以陪我玩喽。”小男孩欢呼雀跃叫道。
　　……
　　夜深，山间微风细细，同这月色……一般温凉。
　　淡淡的月影下，白衣少年临风而立，恍惚间，有琴声铮铮。
　　“笙儿，还没睡？”
　　“义母，您……怎么来了？”
　　琴声乍然音滞，少年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神情里带着几分意外，继而似乎又有几分了然。
　　“我来不过是想问问你，关于……这丹丸的事。”女子不动声色从袖襟中掏出一方木盒，摆在了石桌上，正是之前少年交给大汉的那一个。
　　女子抬手轻轻摩挲着木盒，叹了口气，神情落落，片刻，目光定定看着白衣少年，似乎在等他自己说下去。
　　“义母——”
　　“其实，你和你义父这些年为****的心，我都看在眼里，为了我让你们受累了。你义父将这盒子藏得紧，神情也怪怪的……笙儿，我只希望你同我交个底，不然，我是断然不会服用那药丸的。”女子的性子平日里看似柔弱，其实却是最坚韧不过的。
　　少年低头沉默不语，手指却不自觉地敲击着木桌，半晌，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抬起头来，说道：“义父……这次是想为您改命。”
　　“嗯——”女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少年看着女子神色，惊异于她的从容和安定，于是顿了下，说道：“其实，当年在生产之日您的世缘便已尽了，是义父一直在用各种方法帮您拖着，但这……终究是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义父这次的丹方旨在改命，您服下后若是能抗得过雷劫便可正真延寿世间。”
　　“那……如果只服半颗又是何意？”女子微微点头，继而又皱起眉头，不解问道。
　　“半颗？”少年一怔，有一个揣测飞快从心头闪过，当即脱口说道，“难道，难道是义父想为您分担一半的雷罚之力？可义父本就是天罚之身，雷劫之下，他，他——”
　　凡人历仙便是逆天而为，上天会落下一道道天雷阻止如此这般对天权的挑衅，然天意难测，也不乏有幸运之人熬过雷劫，仙缘终成，脱去凡骨成就仙身。
　　但是若是……天罚之身，则另当别论。那滚滚天雷岂是儿戏？
　　“他——”女子一怔，跌坐在凳上。
　　“义父——”少年原本也没有想到大汉居然有这样的打算，当下也是吃惊不已。
　　“笙儿，若是我独自历雷劫……有几成机会？”女子突然开口问道。月色倒影出她地上的影子，娇弱的，却又是……异常坚韧。
　　“百中……或有一成。”许久，少年目光一沉，缓缓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