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风玉露
　　凤仪楼三楼，天字一号房。房内的陈设倒不如房号那么气派，地方是足够宽广，一房四厅功能各异。布局是极简的风格，临窗的是餐厅与客厅，卧室与厕室掩在屏风之后。偌大的客厅里靠窗摆着张罗汉榻，贴竹的墙面上挂着几幅草书，西边靠墙摆着一张条案，案上一青釉瓶，瓶内一红花明媚。这一青一红就构成了整间屋子的主色调。冷流光临窗看着楼外的车水马龙，一时间思绪万千，神游千里之外。
　　木门轻扣，外面的小厮向外拉开了门，鱼贯而入四个侍女，捧盏捧茶捧盂捧巾。之后跟着位酒保，双手捧案，短案上一玉杯内盛着的是名满西域的第一名茶栖霞。
　　冷流光漱口净手之后，侍女们依次退了出去，外面的小厮关上木门。酒保单膝跪地将短案举过头顶，这姿势跟缥缈峰上的力士是一模一样。冷流光挥袖轻闻，不由感慨道：“这才算得上是茶呀。盛名之下果无虚士。茶香气倒是弱了一点，也不是茶的原因，今年的新茶里拔尖的货色香气还不至于散掉。你身上的味道太重了。金风玉露丸的味道，还真是久违了的记忆啊。”
　　布衣酒保习惯性的顺了顺短襟，双膝及地，光洁的额头吻上了地板。
　　“不才后生顾乞言拜见世叔。”这位短襟短裤一副酒保打扮的年轻人便是号称清河四秀之首的不孤城顾家长孙顾谨字乞言。
　　不孤城顾家在大小清河诸家中为执牛耳者。与其他家不同的是顾家一直诗书礼乐传家，并不擅长搏击之术。顾家初入西域时，便是众多西域沙匪首选的肥羊。虽说顾家家大业大，但子侄众多，也架不住沙匪三天两头的侵扰。直到一位擅长调香的顾家子弟被绑，事情才有了转机。这位顾家公子调香的手段极为特别，并不是常见的熏蒸焚蒙煮，而是调制一种特殊的香丸，日日服用，天长日久后香气从体内散发。寻常人轻易闻不到，只有当人惊恐愤恨高兴悲伤时才会淡淡的散出香味。那位公子被绑之后，顾家训练的觅香鸟轻易便找到了沙匪的藏身之所。于是这种香丸成了顾家子侄的必服之物。岁月荏苒，时至今日，这种香丸是顾家直系子孙的独有之物，亦是某种身份的象征。开明帝炎无魏登基时，不孤城为表忠心，上供了这种奇异的香丸，混在一堆奇珍异宝中却被冷流光一眼看中给要了过去。少年人见到这种新奇的玩意自然爱不释手，也使得炎无魏龙颜大悦，御口赐名——金风玉露丸。
　　“呀，这么客气，是有求于区区吗？区区何德何能能得顾大公子奉茶，这一口喝下去，大小清河百万众都要恨不得生啖了区区。”
　　“世叔过谦，这普天之下，谁都以为您奉茶为荣。”
　　“切，你们大小清河一向是无利不起早。这种时候，遣你这样尊贵的世子来见区区。所为何事？”
　　“晚辈并非以世子身份入京。”
　　“喔？”冷流光难得惊讶道，“要见区区递个帖子就是了，要以这种方式见面。难道你是话事人？”
　　“臣两河将军清河王不孤城选王侯顾谨拜见帝师大人。”顾乞言再次叩首拜道。
　　三个封号如三座大山劈头盖脸的砸向冷流光，以至于他自动忽略了顾乞言称呼他为帝师。大小清河是个相对独立且封闭的地域。天南平原以小清河为界，以西为天南炎的皇家领地，以东是七姓二十八家的自治领-俗称大小清河。其中小清河与大清河之间的千里沃土号称西域粮仓，每年的赋税约占朝廷的三分之一，其最高长官称为天南太守，一般由紫微天安家代管。而其辖地的其余事务一般由炎氏皇族出身的亲王代管，封号两河将军。大清河以东便是听调不听宣的清河七姓的私人领。七家共享清河王的虚名，各家家主封号为侯，因清河王由这七侯选出，故称选王侯。
　　冷流光不由的一愣，对这个世界顿时充满了陌生感。
　　“所以说区区最讨厌你们这些世家子。一个个儒雅俊秀得堪比圣人，动起手来却是荤冷不忌，真下得去手啊。”
　　顾乞言祖辈父辈两代皆在。以孙辈的身份继任清河王，这在清河两百多年历史里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换句话说，顾乞言需要除掉多少竞争对手才能坐上那个虚王之位。同室操戈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牵扯到三辈人的血腥斗争什么时候都算少见。
　　不过冷流光很快注意到另一个特殊之处：“两河将军？你怎么又这个资格。你母族是哪一家？”
　　“天南王府。”
　　冷流光倒吸一口冷气，虽然已经猜到，但是得到证实还是让冷流光大惊失色。“你能活着，真是个奇迹啊。也难怪你能对顾家下得去那等狠手。”
　　大小清河诸家皆是为避战乱从中原不远万里迁来西域。彼此通婚自成一派，与西域其他豪族并无过多交集。炎氏先祖一统西域时曾得到清河诸家的极大支持，作为回报，大小清河得一虚王位，以及西域最富庶的土地。由于是从中原繁华之处所来，清河诸家带来了最奢华的生活作风与习气，无情的将西域其他豪族乃至王族深深碾压。也加深了两者之间原本就很尖锐的矛盾。所以历代清河王都以调和两者矛盾为人生目标，这才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清河诸家与王族的联姻。由当时顾家的长子顾锐迎娶天南王府的长公主炎琳。五年后，天南王炎无忌扯出了那面清君侧的大旗，旋即被冷流光斩于马下。清河诸家极力摆脱与天南王府的关系。那段原本被寄予了无限厚望的婚姻变成了一段必须割舍的丑闻。
　　事情的处理结果冷流光倒是知道。天南公主的头颅被盛在柚木匣子里送到了绯云天，其夫君顾锐一病不起，并于次年辞世。而现如今，两人遗留在世上的骨血正跪在自己的身旁，真是世事难道啊。
　　“区区不过一介散人，以您这样离皇位都不太远的尊贵身份，跪拜大礼，区区真的受不起。再说你我间也算血海深仇，这算什么事？”
　　“臣是两河将军，添为不顾城主，自然要为两河诸家请命。清河诸家恳请帝师施以援手。”
　　“本来区区就有些好奇，这天下打成这样，清河倒是安静得很，的确很反常。清河到底出了什么事？”
　　“清河已经有10年没有出产过黄金了。”顾乞言声泪俱下，再次叩拜道。
　　世人皆以为大小清河的富有源于富庶的土地。鲜为人知的是，大小清河真正的财富源于金矿。正是因为提供了炎家足够的黄金，大小清河才能超然于世外，自成一国。
　　冷流光立刻明白了许多事，许多他觉得蹊跷又无法深究的事。
　　“那这么多年？”冷流光隐晦的问道，所指的是对绯云天的赋税。
　　“先人陵寝。”
　　这样的说法大大出乎冷流光的意料，事情竟然严重到这般地步。
　　清河一向有厚葬的传统。如顾乞言所言，连先人陵寝都挖掘殆尽，大小清河还能剩下什么呢？
　　“你们是想走仕途？”冷流光恍然大悟道。
　　“大小清河如今还剩下的只有这些无用的诗书礼乐。若是无用武之地，如何守护先祖们留下的膏腴之地。朝廷这些年对清河的上贡极为不满，臣多次受到斥责，臣的上表皆被原封退回。实在是所求无门。”
　　冷流光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场战争会打成现在这个样子。从东方草原一路推到绯云天原，一直没有受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按说绯云天城常备的禁卫军便有八万之众，而死守饮马川的确是皓月一族不足万人的私军。即便说朱熙可带走了精锐的天子右军，炎琪手上至少还有天子中军跟天子左军。如此庞大的军队到底去什么地方了呢？现在看来，军队大概早就秘密裁撤了。没钱才是绯炎王朝真正的敌人。天南的钱粮估计很多年没有运到绯云天城了。
　　“紫微天安家，如今在西域也算得上豪门贵胄，裂土封侯，一方霸主。贤侄可知安氏源自哪里？”冷流光端过玉杯，轻启杯盖，茶色绿意盎然。
　　“世间传闻，安家为康居皇族。乃康居国西迁后遗留的一支血脉。”
　　“那康居立国之前呢？”
　　“小侄不知。”
　　“北海之北有一山，因其顶积雪常年不化故名白头山。安家的宗祠就正对着白头山的方向。在安家的传统服装里，皮毛占了绝大多数，实际上紫微天并不冷，相反其王城不系舟算得上四季如春。所以区区相信他们确实是自白头山迁徙而来。”
　　“帝师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搬离天南平原？”
　　“绯云天的官僚集团一直掌握在慧灵阁朱家手上。他可以要小弟，但不会要一个抱成团的清河诸家。献上大小清河，可以在炎琪那里为其余诸家谋个官身。但你顾家不行，尤其是你竟然还被冠以了两河将军的称号。这是当年炎正心的封号，他就是以两河将军的名义被迎入宫中继承大统的。难怪炎琪一直不愿见你，你能活着已是万幸。”
　　“还望帝师指条明路。”
　　“从傲君天的雁翔关往西的商道向来是有两条，一条是沿天都山一路往西，皆在仙乐都的辖地内，终点是仙乐都的轮台城，路途是远了一点，胜在安全，是为北道。南道则是横穿死亡之海，沿途靠绿洲补给，胜在路途近。南道的节点在饮马川畔的廉乌城，再往南可直达紫微天，向北则可以抵达大小清河。”
　　“那里属于仙乐都皓月家，而且紫微天安家一直对那里虎视眈眈。”
　　“南道是区区打通的，自然有能耐维护它的安全。只是你能放下一家之主，王侯的身份去侍奉别人吗？”
　　“能问侍奉哪一家吗？”
　　“西域最古老的王族。当然侍奉不只你一家，各方面均有专业的人。考虑到内政跟筑城，你不孤城顾家是西域的翘楚。若你有兴趣，不妨试试，虽一城之地，足以富可敌国。将来裂土封侯要看你们造化，一城之主倒是板上钉钉的事。总好过你们困在大小清河一隅之地，毕竟大小清河实际上并不是铁板一块。”
　　“全凭帝师差遣。”顾乞言跪地叩首道。
　　“这个称呼就不要再提了，太子太保是官职，实际上我与他并无交集。所以你不用认为我是炎倾的人。此外，切记你姓顾，炎家的事与你无关，切勿飞蛾扑火。”
　　“谨遵世叔教诲。实际上小侄有带一件见面礼，还望世叔不吝一赏。”
　　冷流光眉头一挑，“你们还藏着什么好东西？”
　　“世叔过目。”顾乞言从怀中取出一布包，一层层解开，看上去像是件法器，又像是把钥匙。长寸许，似精铜铸造，嵌金错银。以冷流光的眼光来看，工艺并不算精湛。
　　“那里挖出来的？”冷流光接过物件，入手颇沉，却是当年风格。
　　“先祖的棺椁内。”
　　冷流光将物件笼入袖中：“回去告诉指引你来的那位，他的手伸得太长了。具体事宜你可以找越剑门的越灵犀越宗主商谈，绯云天虽大，区区此刻能信得过的只有越宗主。”
　　“世叔大恩，乞言无以为报。”顾乞言一揖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