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师徒

　　江拣枝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
　　这里的好看并不是指他相貌英俊，事实上江拣枝的容貌只能算的上清秀，但恰到好处的五官聚在一起就让人看了很舒服。即使面无表情，那柔和的眉眼总让人觉得他在向你微笑，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只有手中握剑的时候，江拣枝才会不那么好看，仿若含笑的眉目也透露出一股凌厉之气。
　　“第一式，黄昏。”
　　伴随着略显青涩的嗓音，江拣枝挥剑而击，一柄普通的铁剑，在他手中犹如西垂的红日，剑势不急不重，却又气势磅礴，带着沉闷的肃杀之意，打在巨石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
　　“第二式，新月。”
　　一招未尽，一招又起，江拣枝剑势变得轻快起来，铁剑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羚羊挂角一般无迹可寻，出剑和收剑只在顷刻之间，而巨石上却又添了一道新痕。
　　剑招演尽，江拣枝收好铁剑，面容又变得好看了起来，笑盈盈地等待着师尊的夸奖。
　　可惜少年并没有等到他想要的夸奖。
　　玄元子一言不发，直直地看着江拣枝，眼中满是复杂之色。
　　不知是否是错觉，江拣枝觉得师尊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他不可思议地揉揉眼，再定睛一看，玄元子老脸上却挂上了欣慰的笑容。
　　玄元子走上前，温和地摸摸江拣枝的脑袋，柔声道：“好孩子，辛苦你了，日后不要在深夜练剑了。”
　　江拣枝有些不好意思，道：“嘿嘿，师尊真是慧眼如炬，原来您早就发现了。”
　　多少个精疲力竭的深夜，他都偷偷起床，回忆着当日练剑时的缺陷，重新演进剑招，只为了第二天能得到师尊的一句夸奖。
　　玄元子哑然失笑：自己如今就这么一个徒弟，怎么可能不多加关注。更何况，他玄元子的剑法，即使再出众的剑道奇才，不经过刻苦修行也无法练成。
　　他从这个小徒弟身上，看到了那个令自己心痛的人的影子。
　　一样的天赋出众，一样的刻苦修炼，就连这贪杯的毛病都如出一辙，只是拣枝这孩子的道途，比他要更加坎坷。
　　想到这，玄元子的目光愈发柔和，他说道：“为师所学，日后会尽数传授于你。”
　　江拣枝一脸惊喜，道：“真的？”
　　玄元子点点头。
　　“多谢师尊！”
　　江拣枝乐不可支，抱住玄元子便在他的老脸上啃了了一口。
　　“没大没小，成何体统！”玄元子一脸嫌弃地推开江拣枝，板着脸喝道，只是眼中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徒儿可记得小时候师尊您常常这样亲我。”江拣枝一点也不怕，笑嘻嘻道。
　　“……这是两码事，何况那时你才多大，现在都十七岁了，还有三年不到就到弱冠之年了。以后不准这么干，太过失礼。你可知……”玄元子依旧板着脸教育道。
　　眼见玄元子就要展开长篇大论，江拣枝连忙打断：“好了好了，徒儿已知晓，日后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
　　“不过师尊。”江拣枝停下话语，认真地看着玄元子。
　　“嗯？”
　　“不管徒儿什么年纪，日后会经历什么，您永远是我的师尊。”江拣枝一字一句道。
　　说完，不等玄元子回应，江拣枝便向厨房跑去，道：“师尊，我去准备晚饭了！前日到山下镇里采购时向酒楼的汪大厨学了几手新菜，师尊你可要好好品鉴品鉴！”
　　这孩子！
　　玄元子眼中有些湿润，大声道：“好！”
　　其实以玄元子的修为，完全可以辟谷，普通的饭食，对他而言不过是杂质而已。
　　但那又如何，徒弟亲手做的饭菜，他怎能不吃？
　　……
　　晚餐结束，江拣枝收拾好碗筷，取来井水将其洗净，再将其一一摆放完毕后，夜幕已经降了下来。
　　江拣枝点燃油灯，静静地坐在观门外的台阶上，享受着夜间山风的吹拂。
　　这是他每天最放松的时刻。
　　守一观位于一元山顶部，山虽不高，只有百丈，但这山上除了这破旧的守一观和江拣枝师徒二人外，没有任何人家。
　　也正是如此，每到夜间这里就格外清净，就连白天聒噪的虫鸣声都淡了几分。
　　玄元子抚着长须，出现在江拣枝身后。
　　“徒儿再看什么？”玄元子问道。
　　“在看镇上的灯火。”江拣枝用袖子拂拭干净身边的台阶，继续道，“师尊您坐。”
　　玄元子顺势坐下，道：“怎么，在观里待得腻了，想要下山？”
　　江拣枝摇摇头，逼出一个浅笑。“没有，只要呆在师尊身边便不会腻。”
　　玄元子拍拍江拣枝的脑袋，道：“少耍滑头，为师还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呆在山下的龙隐镇可比这清冷的道观有趣得多。”
　　“的确如此。”江拣枝没有否认，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看着玄元子，“但是师尊，镇上再热闹，我也不属于那里，只有师尊在的地方，对徒儿而言才是家。”
　　玄元子眉头一皱，道：“今儿怎么回事，一直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江拣枝神情有些低落，道：“师尊您是不是快要离开徒儿了？”
　　玄元子愣了愣，道：“……你怎么知道？”
　　“师尊您一直不同意徒儿学剑，今日却说要将一身本领尽数传授与我，除了您要离去，徒儿想不出其他理由。”
　　玄元子乐了，道：“怎么，你不是求着为师授你剑法吗，如今随了你的心愿，反倒不高兴了？傍晚在院中为师看你不是开心的紧？”
　　江拣枝将油灯放在右手边，双手抱膝闷闷不乐道：“当时并未多想，单纯为了能学到本领而高兴。事后猜到师尊要离去，不知怎的，就是高兴不起来。”
　　玄元子见状宽慰道：“常言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师徒一场，若是有缘，日后自会再见。”
　　江拣枝猛然摇头，道：“这不一样，师尊。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有您。”
　　玄元子顿时噎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江拣枝又道：“师尊何时离开？”
　　“两年内。”
　　“……能否宽限一段时间，待徒儿行弱冠之礼后再离去？”
　　感受到江拣枝近乎哀求的目光，玄元子心软了，下意识道：“可。”
　　“多谢师尊。”
　　江拣枝脸上终于是多了几分笑容，道：“其实徒儿早就觉得师尊早晚要离开，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以师尊的本事，怎么可能一直待在这破烂的道观里。”
　　说着少年将目光转向玄元子，眼睛亮晶晶的，说道：“师尊何不说一说您过往的故事，徒儿可是好奇得紧。能一剑斩杀那蛇妖，您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吧！”
　　玄元子闻言轻咳一声，道：“少拍马屁！为师累了，先去歇息。”说完他便拍拍道袍，起身离去。
　　“莫非师尊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江拣枝狐疑地问道。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就突然变脸了呢？
　　玄元子步履一停，回过身狠狠地在少年头上敲了一记，拉住他的耳朵，道：“你这臭小子，一给你好脸色就得寸进尺！为师和你说的尊师重道都当成耳旁风了？”
　　江拣枝连忙讨饶，道：“哎呦，师尊饶命，徒儿知错了，徒儿日后绝不会妄议师尊！”
　　玄元子这才松手，道：“你也早些休息，山风太冷，小心着凉。”
　　江拣枝嘻嘻一笑：“师尊您就放心吧，自从修炼了您传授的功法，徒儿现在身体可是好的很，就算吹一夜的山风也不会着凉呢。”
　　“……那便随你。”玄元子说完便转身离开。
　　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婴儿已经长大了啊！玄元子感慨着推开了寮房的木门，身影消失在江拣枝的视线中。
　　伴随着木门合上的“嘎吱”声，守一观重归寂静。
　　山下灯火通明，镇上的居民欢声笑语。
　　山上晦暗无光，唯有少年身旁油灯散发着微光。
　　江拣枝拢拢衣领，忽然觉得有些冷。
　　或许那不是冷，而是孤独。
　　他不再多想，合上眼眸，修炼起玄元子传授的无名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