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小说巴士 / 脊令山 / 一 曼云初临洪县,张家鸡犬不宁

一 曼云初临洪县,张家鸡犬不宁

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一)曼云初临洪县,张家鸡犬不宁
  民国十九年夏,公元一九三〇年,长江又洪灾。
  有人说“洪县”这个名字取得不好,洪水,洪涝,都是灾害;也有人说洪县的洪,是洪福齐天的洪,代表着福气。
  无论人们怎样解读,洪县的确是个好地方,自古便是长江一带最丰沃的土地,“鱼米之乡”并非浪得虚名。老百姓背山起楼,傍水而居,千百年来靠着长江的滋养勤耕不辍,生息繁衍。然而长江从来都不只有一种脾气,它安静时轻涛抚岸,波光粼粼,江水霞光一色,宛如画卷;它怒时凶涛翻涌,浊浪卷天,所过之处,田毁屋倾。每年入夏时节,暴雨更让长江威力猛增,而洪县又是个多湖之地,与长江脉络相连,江水倒灌时,湖泊也变成了利齿,百姓自然深受其害。洪县人祖祖辈辈采石固堤,与长江博弈,但破堤之祸时有发生,大水瞬间吞没人畜,摧毁田舍,而侥幸存活的人,不仅要面对无家可归的困窘,更要挑战与洪水如影随形的各种瘟疫。
  张县长旧年刚修缮加固的北堤在一个风雨大作的深夜豁开了一个口子,洪水瞬间吞没了黑暗中的村庄,暴雨掩盖了铜锣的警报声,许多人来不及逃命,被冲垮的房屋埋在了水底。洪峰退去后,深浅不一的水洼经过暴晒变成了黑绿色,冒着唾液般浓稠的泡沫一层一层堆积,水面漂浮着断脚的家具、破碎的门窗和各种各样的尸体,突起的断垣残壁上挂满了辩不出颜色的被褥,成为了无数蝇虫的歇脚地。蚂蚁、蜘蛛、蜈蚣、蛇鼠全涌向了高处,和村民们争夺着支离破碎的陆地。饿极了的人们支起锈迹斑斑的锅灶,在水中捞出那些霉变的稻谷和泡烂的猪羊,席地而炊,只要能填饱肚子,他们已经顾不得中毒了。一时间整个洪县哀鸿遍野,民怨鼎沸。
  灾情很快传到了南京,中华赤十字会派出一支医疗分队去实地考察,赵曼云毛遂自荐,托父亲的关系跟军队医院要了一车药品,待备齐后就可以赶赴灾区了。对洪县这个地名,她既感到熟悉又觉得陌生,那是同学张建丰的老家,平日里这家伙以她马首是瞻,像个尾巴一样,到哪儿都一口一个云姐地叫,甩都甩不掉。他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个子却是最高的,力气更是像吃了头牛,任谁也占不了他的便宜,俨然是班上的老大。虽然他像个跟屁虫,却又从来不对自己说点体已话,每次都像半真半开玩笑,赵曼云摸不透他的意思,又不便直接问他,猜来猜去就把自己猜进了他的音容笑貌里。
  “以后不许叫我姐,我只比你大三个月!我在家里是最小的!你再敢叫我姐,我就让我哥哥们枪毙了你!”赵曼云警告他说。
  “云姐,你有几个哥哥啊?”
  “三个,都是军官,就问你怕不怕!”
  “怕!”
  “哈哈,你怕了吧。”
  “三个舅姥爷,我打不过啊!”
  赵曼云一通花拳绣腿砸他身上:“再敢胡说,我不理你了啊!”
  暑假已经过去半个月,赵曼云的生活中忽然没了张建丰的身影,她总感觉缺了什么,一切都变得乏味,只盼着日子过得快点,能早些见上他一面。张建丰说他家是开药铺的,还时常向她打听西医的事,正好母亲以前在军区医院任职,她小时候经常陪在母亲身边,对医院的事多少耳濡目染。自母亲过世后,她也经常去医院里帮忙,那里还挂着母亲的肖像和荣誉奖章,她觉得那里还存有母亲气息。
  那天赵曼云正在给病人输液,忽然听到当兵的说洪县发了大水,可能会有灾民暴动,要派部队过去镇守。一听“洪县”二字,她心里一紧,担心张建丰的安危,急问:“严重吗?”
  “应该是很严重,发大水淹死人也没什么,长江年年发大水,年年都在死人,怕就怕灾民起事。”
  “中央不派人救灾吗?”
  “哪救得过来,上游再多下几天雨,南京都要冲掉了。”
  作为赤十字会联络人之一,赵曼云赶紧给组织拨了电话,得知上面正要派人去察看灾情时,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去”。挂了电话,她又联系上了学校里赤会小分队的同学,约好第三天一起去救灾,大家都兴致勃勃,只当是出个远门逛一圈。赵曼云将计划告诉了父亲,她知道父亲不会让自己去冒这个险,便搬出母亲曾经救死扶伤的事迹软磨硬泡,终于让他勉强点了头,派了两辆军车和卫兵护送过去。
  军车颠簸了一整夜后,赵曼云感觉背上被抽去了筋骨,无法直立起来,她接过司机递过来的水刚咽下半口,顿时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水涌上喉咙,她使劲憋了回去。
  “还有多远?”她闭眼捏了捏眉心。
  “差不多快到了,马上进县城了,小姐累坏了吧?”司机忽然一个急刹车,使劲拉了拉喇叭,伸长脖子朝窗外吼道,“聋子!不会走路!”
  赵曼云听见车后的斗篷里一阵哄乱,夹杂着玻璃瓶子破碎的声音,跺脚道:“停停停!”
  她急忙推开车门,没等司机过来搀扶就跳下去,绕到车尾问:“药摔破了?”
  “破了一瓶葡萄糖。”女同学举着破了一半的玻璃瓶子惋惜道,“一块大洋没了。”
  “没事,剩的半瓶别浪费,喝了吧,营养。”
  同学们凑上前笑道:“给我尝一口,还没喝过呢。”
  “就是糖水味,稀罕个屁!等回南京给你们灌个饱,一群饿死鬼!”赵曼云做了个鬼脸,忽然觉得背后有东西在戳自己的腿后跟,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发髻松散的老人正用拐杖点着自己,她佝偻的背部弯成了拱圆,以至于无法抬起头来让人瞥见她的容貌,另一只手托着残缺的泥坯碗,颤巍巍地举着过头顶,扭曲的指关节如同树瘤一般,已经透不出血色,黑黄的指甲又厚又长,像是从土里挖出的腐烂的铜钱。
  赵曼云闻到一股馊臭味,她屏住呼吸,朝同学们伸伸手,要了一个馒头放到乞丐的碗里,她如被雷击般活了起来,抓起馒头在胸前擦了又擦后护在怀里,像是搂着稀世珍宝一般。见此状况,路边的乞丐纷纷围了过来,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在她身上扯了起来,赵曼云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连喊带叫,同学们眼疾手快把她拉进了车篷里。
  “滚滚滚,臭叫花子!”卫兵朝天放了一枪,跨到车尾用枪杆来回打着,“找死!”
  车子缓慢动了起来,赵曼云望着车后黑压压的人群,都在试探着向车尾挪动,那一双双凹陷的眼眶和饿变形的脸庞,渴求能在车上寻找到赖以活命的粮食。她感到恐惧不安,庆幸车上有几个持枪的卫兵,不然一旦他们爬上来,后果不堪设想。“行行好,军爷。”一个灾民哀求着,听到这句,灾民们异口同声响应起来:“行行好,军爷……”赵曼云猛地惊醒:“吃的吃的!都扔给他们!”大家忙将包袱里的馒头饼干和自带的咸菜纷纷向车后丢去,灾民见状如泄洪般涌了过来,边跑边抢,有的趴在地上护住抢到的馒头,任凭身后的人从背上踩过,有的在空中接住,来不及藏到怀里,被别人抓住手腕往自己嘴里塞,腿脚快的人紧跟着车子,伸长了胳膊焦急地喊着“给我给我”,直到所有的吃的都撒光,他们还是满怀期待地跟着车子跑了很远。
  “不知道张建丰怎么样了,他家会不会也被淹了?”赵曼云忧心忡忡默念着,“他家是开药铺的,在县城里应该淹不着。”
  车子进城后,街道上人头攒动,已经过不去了,司机遂停车,守卫着赵曼云,先行走到县府大院的门口。时下已过早饭时间,铁门依然紧闭,只见门外人头攒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个管事的人隔着铁栏栅喊道:“都回去吧,今天不办事,县长正在接见贵客,其它人也别围着了!”正说话间,只听屋里有人高声叫骂起来,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和东西摔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屋檐下的鹦鹉不懂屋内的人在争论什么,饶有兴趣地学了起来:“没用的东西!败家子……”
  忽然内院大门被掀开,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怒气冲冲地摘下鸟笼,用力朝台阶下掷去:“畜生乱叫什么!”紧接着一位腰杆挺直的长胡子老者也跨了出来,抬脚踹在中年人腰上,他没有站稳,一个趔趄从石阶上滚了下来。“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连鸟都知道!你还敢摔我鸟笼子!”人群中叽叽咕咕起来:“县长打儿子了。”
  赵曼云见此情景,知道现在贸然拜访不合时宜,遂让同学们先在一旁等候。她朝人群中扫视了一圈,看见一个戴眼镜的斯文人,便挤到他面前轻声问:“这个发脾气的老头子是你们县长?”
  “姑娘,你从外地来?我们县长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挨揍的那位爷是我们张老爷,县长的亲儿子。”
  这时两个孩子从屋内跌跌撞撞跑出来,哭哭啼啼地抱住了县长,惊慌失措地叫着“爷爷”。大的是女孩,十岁光景,鞋子跑脱了,缠脚的白布条已散开,拖在地上,哭得快岔了气——裹脚的女孩是不能下地的。小的那个男孩六七岁的模样,细长的哈喇子顺着下巴滴在衣领上,他胡乱地拽着爷爷的衣角,扭着脖子想把他拖回屋里,口中的糖果却不慎掉在了地上,他愣了一下,赶紧捡起来放回口中,接着哇哇大哭。
  县长将女孩推给佣人,伸手托起孙子的屁股搂在怀中:“你不是本事大吗?去年就要废除旧医了,你硬不听我的,这回出了事惹得一身骚,烂屎糊屁股上还嫌不够脏的!要不是看在我孙子的份上,老子就先封了你的药铺!还有脸往这儿蹭!”
  中年人不敢顶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悻悻地打开院门,引来所有人的注目。他理了理头发,甩了甩袖口,双手靠着背后,昂起头迈着大步急速钻进了一辆等候多时的马车,匆匆离开。
  眼镜男见状,要跟着那辆马车去,赵曼云忙问他:“县长发这么大脾气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老爷开了个药铺,有个小孩吃药后忽然就死了,已经闹几天了,他们要往省里告,老太爷能不气吗?但现在瘟疫正流行,死了很多人,小孩是得瘟疫死的,但他家里人一口咬定是吃药吃死的,无非就是想讹诈点钱。”
  赵曼云一听“张老爷”和“药铺”,心下一惊,这张老爷莫不是张建丰的父亲吧?她轻声试探道:“你们张老爷是不是有个儿子……叫张建丰?”
  眼镜男疑惑地打量着她,笑道:“姑娘你认识我们大少爷?”
  “我是他同班同学,叫赵曼云,中华赤十字会派来调查灾情的。”赵曼去指了指远处的军车,“昨天我们的人就跟你们县长通过电话了。”
  眼镜男恍然大悟,忙作揖道:“哎呀!失敬失敬!昨日我们老太爷还让我们准备好迎接呢,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快请快请。”
  赵曼云想了想道:“先不去打扰县长了,他不正在发脾气吗?不如先去找你们大少爷,让他来安排吧,我们也自在些,您怎么称呼?”
  “姑娘您叫我小宋就可以了,我是张家的账房管事,我们大少爷这会子在柜上忙呢,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赵曼云招呼宋管事上了军车后,心中有些气恼,好个大少爷!居然从不提他爷爷是县长,怪不得在学校里骄横跋扈的,把谁都没放在眼里,一会儿见着了就喊他大少爷,看他怎么应对!赵曼云想象着他尴尬的样子,不觉笑了起来。宋管事道:“姑娘您是第一次来洪县吧?”赵曼云收住笑容,点了点头:“第一次,上头说洪县遭了灾,让我们实地调研,带了些药品过来,安抚灾民。”宋管事见她年轻不更事,笑道:“我说姑娘,灾民您就不必安抚了,他们能把您生吞活剥了,有什么事您交待我们来办就可以,上头问起来,我们知道怎么说。”赵曼云道:“嗨,我们就是在家里憋得慌!出来逛逛罢了,你们大少爷每天都在干啥呢?”宋管事道:“这几天药柜上缺人,要不是大少爷忙里忙外地照应着,我们老爷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忙不过来。”同学们笑道:“他还会诊脉抓药?”宋管事道:“这倒不会,我们老太爷不让他学,说那是旧医,是祸国殃民的东西,为这事我们老爷没少挨骂,刚才你们也看见了,实在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赵曼云思忖道:“你们老太爷说得也有道理,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什么都在进步,一切都要与时俱进,墨守成规肯定是要落后的。但你们老爷恪守传统也没错,毕竟西医还没推广开来,南京也才开了三家西医院呢。”
  “赵姑娘说得是,要是这药铺都不让开了,大伙儿上哪去看病,总不能都坐船往南京武昌跑吧!我们老太爷也有他的难处,毕竟要听上面的吩咐。这几天瘟疫爆发,不停地在死人,本来有的人治也是死,不治也是死,我们老爷不忍,多少都要救一下的,给人家开药却反被赖上了,说是吃药吃死的。这种事往年人家也不敢闹,现年不同了,报纸上登出了一堆中医的官司,就没一个赢的,不但要赔钱,还要没收了行医执照。政府就等着中医铺子全关门,好推广西医呢。”
  两人一言一语不觉已到了东大街,车子无法再前行,赵曼云和大家一起下了车,她远远就看见一块高悬的巨大牌匾,黑底金字,被擦得油光闪亮,上书“济元堂”,在一排砖木结构的新房上格外耀眼。要说这济元堂只是个药铺,赵曼云还是被惊到了,就是在南京她也没见过这么大的中药铺,比刚刚看到的县府大院要气派得多。只见一面高耸的青石墙足有五十来米长,把街道占去了两三成,院墙的中间开着四扇大门,有近两人高,被漆成了大红色;门前是两头互相对视的大石头狮子,一只脚踩石球,一只脚抚小狮子。大门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几十辆马车在大门的两侧憩息等候,各类小商贩云集在墙下树阴处,卖力地吆喝。
  赵曼云走近济元堂,只见张老爷的马车停在台阶前,门口嘈杂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尸臭味。一个头发花白、衣衫不整的老头子,顶着白麻布,坐在台阶上唱得绘声绘色,他身旁瘫坐着同样打扮的一个老太,正嘤嘤抽泣,当他们听见有人喊“张老爷回来了”,便开始呼天抢地:“张定远你个狗杂种!干这等子败家破业、谋财害命的营生!我可怜的孙子啊,被他一剂药给吃死了啊!张定远你有本事别仗着衙门里头你那老头子撑腰,谁不知道啊!不过是个拿钱捐来的光杆司令!也敢冒充土皇帝,王法就是个屁!”
  “怎么又来了!你们都是死人?还不撵走!”张老爷的车夫一掷缰绳,跳下车去,朝大门口的伙计大喝了一声,回头掀开马车的布帘说道,“老爷您先别下来,晦气。”说罢他上前就抱住孩子的尸体,迈开腿就朝长江方向奔去,喊道:“我今儿非得给你扔到江里,叫你们两个老不死的再闹!”孩子的亲人跳了起来,边喊着“放下”边朝车夫追去。这时济元堂的伙计们围了过来,伸手搀扶将要下车的张老爷,被他挥手阻止,却没想到人群里传来一声叫骂,有人朝马脖子砸了块石头,马受到惊吓,嘶叫着前腿高高蹦起,后腿站立了起来,张老爷跌下马车,他“哎哟”了一声,伙计们大喊着立刻去追肇事者,被张老爷一声喝止住:“追什么!干活去!”
  宋管事见此状况,歉意地向赵曼云点点头:“您先候一下,我这就去叫大少爷出来。”他上前搀扶住张老爷,进了大门。
  这时只见一人朝济元堂飞奔过来,大汗淋漓,全身湿透,他边跑边喊“让让让……”,到大门口时已经撑不住了,一屁股地坐在了台阶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道:“快!快喊老爷,太爷不行了!”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