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赵无极

　　雨夜，先生挑灯，打更的声音从书院外传来，更夫很是准时，每次都是子夜过一刻经过书院门前。
　　往日里，先生此时应上床歇息了。今日却有些不同，烛火并未如平日准时熄灭，挑过灯芯后反而越发大了。
　　门无风而开，门外站着一灰袍汉子，随着开门而来的烛光映在他脸上，他不自觉的抬手遮了一下，先生哪怕是平静中，也是如此的耀眼。
　　他来自山上，名赵无极，从小父母双亡，按照常理成了乞儿。每日为了果腹，偷拿抢骗，算不上是个好人，无辜的人也伤了不少。
　　体格小，硬来是不行的，所以下手阴且狠成了他立足的根本。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屋内的那个人，混迹于最底层的人往往对人心更为敏感，一个人
　　装得再像，偶尔流露的神情语气是改不了的。
　　城里的多数富裕商贾是乞丐最喜欢的人，还没到一言能决定他们生死的程度，又要面子上看起来和善，只要他们心情还不错，上去乞讨或多或少有些收获。
　　哪怕是遇到为数不多的狠人，也不用太过于担心，因为他们不会下死手，最多只是一点皮外伤罢了，比起饿肚子，这点微不足道的风险是值得去冒的。
　　而常年需要看别人脸色行事的乞儿，无疑能快速准确的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恶意，微小到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他从未忘记第一次见先生时，从未见过的温和，从神情到言语到动作，仿佛是从天地初开时就刻在人心最深处的美好。
　　先生说他是有底线，本该成为良善之人。
　　先生问想不想读书？
　　他点头，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就底层的人而言，能学东西不容易，不管是啥，学了才能吃得上饱饭。
　　他们只能通过不断的撞墙，不断的舔舐伤口来成长，路途上很是凶险，很多人没走到那一步就跌下去，没能再爬起来。
　　两年前和他一起乞讨的，现在已经换了一拨人，多数是因为太饿偷东西被打死的。
　　跟了先生后，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日子，哪怕他到了如今的地位，某些无人时候也会静静的翻出来慢慢细品。
　　最后，先生问他愿不愿意变，愿不愿意走那条路，他拒绝了，带上行李三叩首，独自前往那座住了无数人的帝京。
　　他以前没姓，出了书院门后他姓赵，因为先生姓赵。
　　他没见过先生征求别人的意见，先生不需要征求别人的意见。
　　他沿着山峰越爬越高，越走越快，爬了如此长的岁月，还是没能看见先生的背影。
　　他知道先生有些失望！
　　但他不曾后悔，因为现在在脚下的是他自己的道，没人能教他，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学生赵无极，见过先生！”赵无极拱手鞠躬，显得格外恭敬。
　　几百年没见了，先生除了头上多了几丝白发，容颜不曾有任何变化。只是这几丝白发，夹杂于那满头的青丝中，很是刺眼，先生是何等人物，不该有白发，不该为了那些愚昧无知的蝼蚁有白发！
　　“无极，你跟着我长大，你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你，你已经走出自己的道，我很欣慰。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声先生，我难以担负，只此一次，莫要再有！”赵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指责，也没有不甘，只是在说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和普通人家吃饭前要洗手没太大差别。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养育大恩，学生没齿难忘！”赵无极磕了三个响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只要不涉及大道之争，先生就是他再生父母。
　　大修士都有真，知真，行真，若无真灵，哪有大道！
　　赵先生也不阻止，只是不再接话，阻了也无用，要是这么容易改变，那对面这个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就修不到如此地步，后来居上者不是没有，只是一层容易，三层就难了！
　　“你此番下山前来这边陲小城，所谓何事啊？”既然讲不了那些虚无缥缈的道，干脆来些实际点的事情，大道之争，大家都没成功才有得争，一方
　　得到了那还争个屁，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够对方一把掌扇的。
　　“无极此次下山，确有要事。青帝共九子，皆为人杰，十余载前太子之争，大皇子计断蛮妖联姻，不费吹灰之力为我人族争取百年喘息之机，此乃大功，青帝大喜，降旨册封太子。先生之才，四国皆知，特邀先生移步帝京，为太子太傅。”赵无极说完，静候先生答复。
　　“此事无需多言，我之道山上皆知，虚与委蛇的东西不用搞，我赵礼静走上这条路，早已注定山上山下皆敌，若非我推倒这山，便是这山镇压我一世！”没有婉转的拒绝，只有一贯的强硬。
　　先生定然拒绝，因为他是赵礼静，帝京中龙椅上坐的那位，没想过能成功。
　　善意是要表达的，任谁的家中坐着一位随手能覆灭自己的客人，都会忌惮。
　　如果你拿这位客人没办法，那只能示好。
　　有没有人能制衡赵先生，肯定是有的，倘若真的动起手来，无处不在的冷漠眼眸会以无可抗拒的伟力瞬间抹杀一切不遵守规则的存在，哪怕你能爬到那座山山顶，然后打破枷锁，跳出这片世界。
　　修道之人意志坚定，凡事轻易不可动其道心，只是凡事条条框框之间，总有些地方可以用来辗转腾挪，用边边角角去硬碰硬，最容易出血。
　　于是出现不成文的规则，不涉及大道本身的，尽量能去磨合融合，不然打生打死的，道也就没法儿修了。
　　你借了天道的东西来玩儿，就要遵守规则，要把握平衡，这是无数先辈用鲜血和白骨堆起来的路。
　　赵无极对山上没有感激，路是他自己爬上去的，回头一看，手印脚印清晰可见。
　　没人拉过他一把，没人指点他一二，能活到如今，他靠的是自己。
　　先生教他读书识字，供他一日三餐，哪怕现在不同路，内心深处的感激也无法磨灭。
　　山有多高，他不知道，哪怕已经生活在山顶，位置却只在半山腰。先生的道要走得通，最好能进山，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他一直以来的风格，也是他与先生道路分歧的起点。
　　赵无极不再多言，劝是没用的，天塌下来也不抵用。
　　至于种族之争，赵先生不作考虑，四族长城万年前早能外扩万里。
　　万族能肆无忌惮的在人类眼皮子低下撒泼打滚，因为他们了解人类，死于内耗的远远超过与万族作战的，毫不夸张的说，四国长城的驻兵远不如四国边境驻兵的一半。
　　妖族兴盛，于万族中一枝独秀，生啖人肉，痛饮人血，多是四国不作为，若能血拼一场，展示手中刀剑的锋利，边境的百姓日子会好过得多。
　　可是没有反抗，弱者只能任人鱼肉，或许对付细皮嫩肉的同族比皮糙肉厚的妖族要来得容易得多。
　　持杆者，钓的就是罔顾黎民生死的恶鱼。
　　“莫非老师已寻到承道之人？”青衫中年一脸惊异，天下芸芸众生，何止亿万之多，自他有记忆以来，无不是勾心斗角，腥风血雨。
　　兄弟间因钱财反目成仇，师徒间为技艺举刀相向，兄弟间为女人血溅三尺，包括自己，也包括现如今站在山巅之人，上山的路都铺满骸骨。
　　他向来遵道重道，先生之道，非他不信，实在是太过理想，除先生外，天下怎会有如此大爱之人？
　　赵先生摇头，神情落寞，眼神中却仍有一丝亮光，圣人之意，天道岂能灭绝？他赵礼静遵循圣意，天高之志，岂能因岁月而磨灭？眼中光芒逐渐强盛，青衫无风而动，磅礴之势，直冲云霄，云下雨幕，竟停了三息。
　　青衫中年眼中迷茫，老师强极，是因为他的道么？随即目光清明，自己的道皆为自身亲历，自身所思所想，所观所悟，岂会有错？又岂能有错？不够强只因悟得不够深，还看得不够透，兀自压下心绪，表情坚毅。
　　先生看了看青衫中年，心中也颇为赞赏，打小聪慧，晓隐忍，知进退，心中成道之地，却无比坚韧。天崩道心不崩，地移道心不移，可惜道不同，便不能相与为谋。
　　“无极，我曾对你寄予厚望，希冀你能做个持杆之人，却道念不合，你今日成就，足以当得我之教诲，你无须有愧，你我道不同，若有一日相对，无需留情。”
　　青衫中年一拱手，化为青光，破空而去。
　　这次见面注定没有结果，斩断的是情分，下次再见极有可能拔刀相向。
　　寻道的过程注定是孤独的，走得越远，孤寂越深。
　　越向前走，越不像个人。
　　七情丢了，六欲丢了，所有的舍弃都是为了减轻负担，哪怕走得能快上那么一点，都有可能先一步追上前方毕生所求之物。
　　如赵先生这般不丢东西，反而把整个人世间都扛在肩上大步向前的，除了那启蒙整个人族的圣人外，万万年来只有一个赵礼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