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来吧,我的家人

　　这已是我第二次与死神擦肩了吧。不，应该是第三次。
　　如果应帮主对我说的都是真的话。
　　当她把那些陈久的往事统统抛给我的时候，我心里在咒骂她，痛恨她。她把我变成一个罪人，十恶不赦的罪人。
　　那段时间，每天我都在抓狂，每一件事都幻化成一头野兽，在我的脑子里奔跑，撕咬，永不停歇。我能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我找不到答案，甚至乎连自己都快找不到了。于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离开。换个环境，也许，能换个思路让我理清这些事情吧。
　　可我怎么会想到，换个环境于我而言，却简直比困在自己脑海里还要艰难。
　　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又开始恨她。恨她太过于宠爱我，以至于我连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也不存在。如果说这江湖里每个人都是一头野兽，那我无异于一头蠕虫！
　　多可怜。
　　幸好，有程翌哥哥，还有阿斗，还有杜逢春。是他们让我支撑到现在的。我不知道青湖帮里那些平时与我玩闹的大人们算不算我的朋友，可他们，一定是我的朋友。
　　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快乐。我喜欢和他们一起去骗钱，喜欢和不同的人去说不同的话，心里想着，慢慢的，我也不会差她多少的！这种自信的恢复让我越来越无可阻挡，各种谎话假话也开始信手拈来，我也越来越开心。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青湖帮的那些人，不也做着这些事情嘛，他们觉得自己错了吗？
　　很快，这种兴奋和原始的欲望理顺了脑中的乱麻。
　　就算我是清玄道的人，屠杀清玄道的是我吗？青湖帮那些人才是罪人！就算我错手把毒药放在了生父的菜肴中，备毒的是我吗？是青湖帮那些人！就算我再次采集毒蘑菇差点又害了亲人，可设这计谋的是我吗？是清玄道那些人！
　　可到头来呢，清玄道弃我如敝履，青湖帮锁我于深闺，我反倒成了两面三刀的罪人！
　　我不干！
　　想明白了，目的就清晰了。清玄道，是我的仇人；青湖帮，也是我的仇人；应楚云，更是我的仇人！
　　你看，换个环境，在这江湖中奔波几日，这繁杂的问题便变得多么简单。
　　昏倒在程翌哥哥怀里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半点害怕，因为我已无害怕的理由。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都在身旁，我怕什么呢？所以当我闭上眼睛时，我是安详的，心想着，死就死了，无所谓了，反正所有事情都清楚了。
　　清楚了吗？应该没有。
　　不然阎王爷不会又把我送回来。
　　我真正感到有些害怕，是在醒来后听程翌哥哥说了这几天的遭遇之后。差点，这些朋友和亲人又要再次走上绝路，虽不全因我，却也与我深有瓜葛。若真如此，我恐怕连死去的理由都没有了。
　　在那位叫“秦叔”的掌柜家中休息了三天，我的肩伤已开始愈合。到第四天，我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到第五日早晨，秦叔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这田间的小路不好走，程翌哥哥就搀扶着我，很仔细，很温柔。不知道为何，这段时间我会不自觉地去避开他的目光，跟他说起话来竟也有些慌张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不过，有他在，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怕。
　　“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太晒了？”他抬起手为我遮挡眉宇上的阳光。
　　我更加不敢看他，假装眯眼看天，说：“没事，可能是伤口的原因吧。”也可能，是因为他紧握得有些发烫的手心吧。之前逃跑时没什么感觉，现在嘛，微风和煦，心旷神怡的，手心的热度便明晰了。
　　杜逢春和秦叔走在最前面，两人一路都在交谈着什么。无架可打的阿斗哥哥一副慵懒的模样，边走边打哈欠。
　　我们一路穿过田埂，抄小径，过灌林，终在一个小山丘前停了下来。
　　“到了。”
　　秦叔停下来，我们顺着他的目光朝山丘的一面峭壁看去，峭壁的岩块上一个洞，洞高近一丈，宽一尺。洞内黑黝黝的，偶有光亮透出来。
　　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
　　秦叔慈祥地笑了笑，说：“信仰之地，我们叫它‘鸿蒙’。”
　　“走吧，随我进去吧。”秦叔往山洞里走去，杜逢春和阿斗跟在后面，我和程翌走在最后。
　　甫一入洞，眼前的一切便尽数消失，恐惧随着黑暗的扩散渐渐遍布全身。我们只能搭着前人的肩膀，循着脚步往前迈进。洞内万籁俱静，起初还有脚步踩在碎石上的声响，可后来地面换成了软绵的布料，便连脚步声也消失了。
　　良久，最前头的秦叔停下了脚步。
　　“秦叔？到了吗？”杜逢春的声音有些颤抖，声音很低，洞内的回音却很大。
　　忽然，伴随着一声刺耳的石头撞击声，左方空中升起一道火光！火光印照下，一个偌大而诡异的人脸浮现在我们面前！他长得满嘴獠牙，嘴似猕猴，獠牙如象，鼻似封豨（野猪），双眼无珠，两条眉毛向外飞扬，宛若长蛇。整张脸呈土灰色，视之让人丧胆
　　看到这头怪物，我忍不住尖叫出声。
　　这强大的冲击还未落幕，右方上空，又是一道火光乍起！同样的人脸再次浮现出来，这张比刚刚还要恐怖，张牙舞爪，血口大开，两颊上粗大的青筋暴起，血色的瞳孔仿佛正有鲜血滴落。
　　我还未见过阎王地界的模样，即便见到，也不会比现在这般恐怖吧！
　　不单是我，阿斗他们也全都害怕了起来。我紧紧揽住程翌，微弱的火光下可以看到阿斗正朝着那不动声色的恐怖面容挥动着拳头。
　　突然，火光冲天。
　　我紧紧闭上眼睛，滔天的火光仍旧印得眼皮发光。
　　良久，我才缓缓睁开眼睛，而这黑洞之中，已然换了一副模样。
　　这真是个巨大的山洞，高三丈有余，方圆百尺不止。洞壁上亮起一圈火把，把整个山洞照亮。而先前看到的两张人脸，原来是墙上左右墙上各自的一幅壁画。更让人惊讶的在我们前方，地面上放置着一张方圆两丈的环形圆桌，里里外外坐满了人，桌上尽是些美味佳肴。
　　而此刻，所有的人都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我们几个外来者。
　　然后，他们异口同声地高喊：“欢迎各位初来‘鸿蒙’！”
　　我们都有些不知所措，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不同。程翌哥哥还在发愣，杜逢春已是满脸的憧憬和羡慕，而阿斗则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饭菜。
　　这时，秦叔走到我们面前，说：“来，入座吧，饭菜都要凉了。”
　　秦叔当先做到了空位上，还没坐稳，阿斗已经抢先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惹得一阵哄笑。我们也相继坐下，旁边的人都冲我们点头微笑，十分友好。
　　这时，坐在我们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子举起手中酒杯，高声说：“来，让我们共饮一盏，欢迎新来的家人！”
　　随着众人一同举起酒杯，我们也配合着把酒杯举了起来，一并喝下。只有阿斗全然在状况外，仍旧搜罗着桌上好吃的食物，甚至直接站起来到别处去吃。他们对于阿斗的行为也不太在意，只是让他们觉得有些好笑。
　　饮完，秦叔轻拭嘴角，指着刚刚说话的年轻人，介绍说：“这位，是我们鸿蒙的大掌司，姓鹿，我们都叫他鹿先生。”
　　鹿先生笑道：“以后大家就要多多关照了。”
　　我们相继介绍了自己，我和程翌都比较羞涩，最积极的是杜逢春。
　　鹿先生说：“这里的人虽都来自五湖四海，共聚于此，从此便是家人。不啰嗦了，大家赶快吃饭吧。”
　　我们正准备开吃，所有人却并没有直接动筷。他们齐齐垂下头，伸出左手食指抵在脑门上，嘴里默默念叨了些什么后，才正式动筷。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坐在旁边的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笑得很浓烈，说：“没什么，你慢慢就会知道了。先吃饭吧。来，吃点鱼，这可是鹿先生亲手做的。”
　　我不好再追问，便尝起了菜。不得不说，很鲜美。不过比起这菜肴，更让我好奇的还是坐在这里的这些人，真算得上是五花八门，三教九流。他们里面有比我还要年幼的孩童，也有比秦叔还要老的古稀老朽。从他们的衣着上看，有的像是年轻的剑客，有的是乡村的农妇，也有正襟危坐的读书人，甚至还有个面目狰狞的像是江洋大盗。但不管他们的身份是什么，年龄是什么，他们此刻都是慈眉善目的谦谦君子。
　　很快，我和程翌便对他们不再羞涩，开始和他们一同说笑，一起谈笑风生。因此，也了解到他们的一些情况。
　　他们都属于一个叫“一心教”的门派，由一个叫“牟先生”的人创立。其他的虽然也跟我说了很多，不过我没怎么听明白，只听到他们多次提到“信仰”。我心里想，秦叔难道是要我们加入这个门派吗？
　　这倒也还不错，至少现在这个氛围比起在青湖帮好多了。同样都是相敬如宾，在青湖帮，我清楚大家都知道帮主宠着我所以对我无比敬畏，而在这，大家都是平等的。这种友善更像是发自内心的修养，而非出于某种目的和畏惧之心。
　　慢慢地，我开始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只跟这些人交谈了一会，却感觉跟他们认识很久一般不可分割。
　　也许这就是家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