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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剑乃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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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的很大,已经持续了一个昼夜,整个卞城都被秋雨浸透,里里外外散发出幽冷的气息。这样的天气,出行的人便少了许多。
  一处偏僻幽静的小院,几座算得上简约的房屋。一丛丛菊花在雨水中萎靡,一棵梧桐越发的茂盛精神。四下里鸦雀无声,年老的仆人兼管家正在门房门槛上坐着发呆,浑浊的眼珠子望着梧桐和从梧桐树叶上滚落下来的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人已经很老了,头发发白斑驳,皱纹如沟壑一般纵横,原本强壮的身体也已瘦弱干枯甚至佝偻。或许,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他可以一口气喝下十斤烈酒,一餐吃掉十斤牛肉,一手拎着两百余斤的长枪挥舞自如。但,生命便是如此,婴儿,成年,老年,生命的循环,生命的诞生、成长、衰老、凋谢。天道循环,谁能例外!
  这座宅院已经冷清了许多时候,自从宅院的主人一个月前回来的那天开始,所有与欢闹有关的东西,都被斩断了,就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将这些东西抽离,只剩下冷清。所有的一切,犹如与季节同步,化入这幽冷淡漠之中。
  院子里,有人在舞剑。老人虽然老迈,但耳朵还算灵光。不用看,他就知道是谁在舞剑,剑法是何等的肃杀和猛烈,犹如战场厮杀,勇猛直前,无有退让。老人那浑浊而呆滞的目光渐渐舒展开来,有了笑意和欣慰。他扶着门框站起来,从屋子里取出一个木盒,然后步入雨中。
  剑光飞舞,雨水被毫不留情的斩断。剑影流光,时而若花开时而若飞瀑时而如奔雷。矫健的身影在蒙蒙烟雨之中纵横闪烁。
  老人站在一边,静静地凝望着那一团光影。雨水打在身上,顺着面庞流淌。一片片梧桐叶子如雨中飞蝶,缓缓飘落。
  剑者纵身一跃,呐喊一声,身形一顿,一剑呼啸而下。
  咚!
  执剑而立,迅猛的剑势刹那消散。剑者侧过脸,望着老人。老人的身影便动了,蹒跚朝剑者走去,剑者却收剑摆手。
  “很久以来,剑便成了人的工具,甚至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贵族,士人。佩剑区别于凡夫俗子,表明一个人卓然不群的地位、身份和权势。于是,很多人渐渐的就忘了,剑的本质是什么。剑和刀、枪等兵器毫无二致,都是铜铁所铸,为人而用,都是为了防身、杀敌而用。所以,剑,乃杀器。”
  剑者说着走向了老人,从老人手里接过木盒,凝目细细扫了一眼,而后低声一叹。
  “时候到了!”
  老人面色平静的望着剑者,无悲无喜。剑者望着老人那满是皱纹的脸,眉头微微一蹙,道,“你何必呢?跟着我闯荡了几十年,做个颐养天年的老家伙有什么不好。”
  老人咧嘴一笑,道,“老而不死为贼,我已经足够老了,也当够了贼了。”
  剑者眉头舒展,笑了起来。雨毫无减却的意思,梧桐叶子沙沙作响。剑者道了声好,手中剑立时化作一抹流光消失在了木盒之中。剑者抓起老者的手,两人并肩而立,凝望着如墨的苍穹。
  “五哥死的时候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是这样的结局!”剑者道。
  “五爷看似鲁莽,却是有睿智的人。”老人道。
  “说到底,我们这些人都是棋子,为大人物所驱驰的棋子,或进或退或攻或守,一根线提着我们左右。大哥看得开啊,能为所用,便是价值!”
  “每个人的命运如此罢了!即便是大人物,不也为无形的利益驱驰?看似自己左右,实则不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都是为了选择和获取。”
  “可惜,我们都是天道之中的有灵肉躯,跳脱不出这个循环和圈套。”
  “老狗,当初就不该留你在身边啊!这些年老子受够了你的看透!”
  老人笑了起来,露出暗黄色的牙齿,道,“因果循环,这是您自己选择的。”
  “罢了罢了,跟你这老狗熟了,换做是其他人,老子还不习惯呢!老狗,黄泉作伴,一起去闯一闯吧!”
  “愿听驱驰!”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噗!两个人在大笑的时候,他们的咽喉忽然裂开一条殷红的线,这道线出现,血液便喷了出来。
  雨一直下,院子里的积水越来越多,渐渐的就像是一个小池塘。菊花依旧无神,梧桐仍然清幽。四下里,死一般的安静。
  一个身影站在院子门口,眼眸早已朦胧,扶着月牙门的手因为死死抓着边缘而渗出血来。一个人从身后走来,步子很重,踩踏在积水上发出哗啦的声音。
  “大哥!”身后的人谙哑的道。
  “你都知道了?”男子声音略微颤抖的道。
  身后的人垂下头,整个人就像是幽魂一般,仿佛看不清整个样貌。他点了点头,重重的应了一声,“嗯。”
  “知道了就知道了吧,这是我们为人臣子的命,可惜老五老六先行一步了啊!让我们这些人还在这里苟延残喘滞留徘徊!哎,一起走多好,我们六兄弟可以去另一个世界闯荡!”
  “大哥!”
  “回去吧,不要去管任何事,什么也别去做,什么也别去问,就像外间说的,我们就是人人喊打的恶狗,现在只能蜷缩起来。呵,蜷缩起来!”男子无限凄凉的朝院中的尸体走去,抬起的手臂轻轻摆了摆。“回吧,让那些嗡嗡直叫的苍蝇们知道你跑过来,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呢!回吧!”
  身后的男子默默的注视着男子凄凉萧瑟的背影,眸光和面色若这院中的梧桐一般,萧瑟淡漠,仿佛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暗影。
  一只鹞鹰划破夜幕,发出尖锐的叫声,盘旋着朝篝火落下来。
  男子抬起头,眸光一凝,抬起手打了个响指,那只鹞鹰立刻朝他飞来,最后落在了他的手臂上。男子摸了摸鹞鹰的羽翼,然后从鹞鹰爪子上取下一个细小的管子,从管子里取出一个纸条。
  鹞鹰扑闪着翅膀,从男子的手臂上飞了起来,直冲云霄,消失在夜幕之中。男子将纸条点燃,看着化为灰烬,一张粗糙乌黑的脸面严肃而威严。那些在篝火边坐着喝酒取笑的人似乎感觉到什么,纷纷站起来,望着男子。
  “大哥,怎么了?”被称为棒槌的魁梧男子喊道。
  男子眉头微微蹙起,沉思了会儿,道,“棒槌,带着弟兄们往白骨坡走,那些女人带上,”男子抬起手指着在不远处瑟瑟发抖的女人。“每隔十里路杀一个,挂在沙棘树上。”
  “大哥!”棒槌舔了舔嘴唇,道,“这些女人可是我们的财物,杀了,岂不是可惜!”
  男子目光一沉,杀机毕露,让棒槌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男子冷然道,“那些鹰犬来了,我们要把他们打痛打狠,让他们知道,在这荒漠之中,我们才是老大,遇见我们,他们必须退避三舍。”
  “好嘞,老大,到时候这荒漠之中甚至黑风城,都是我们索取的地方。哈哈哈哈,”棒槌笑了起来,身边的人也纷纷叫喊欢呼。“老大,我一定将那群混蛋带到白骨坡,将他们埋在那里。”
  男子回过头瞥了一眼远处,然后扭转过头来道,“先不要动手,一定要将他们引到白骨坡。”
  “嗯嗯,好的,老大,我们这就动身。哦,对了,”棒槌抓了抓头。“老大,你、你不跟我们一起?”
  男子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阴冷的望着面前的篝火。
  “老子有老子的事情要做。”
  一颗头颅在远处飞起来,他听见了女人们绝望而恐怖的叫声,而在这些孱弱如羔羊一般的人周边,是一群如野兽一般的男人们在那里欢呼。
  这是一群怎样凶恶的人!竟然视人命如玩物,杀伐如践踏脚下的草芥一般。人心怎能如此的麻木,怎能如此的凶恶!圣人劝人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佛家与道家劝人向善。然而,不管身份地位如何,人心也不至于如此的野蛮残暴!
  然而,这些人仿佛就是这世间最显目的另类,是佛家所言堕入十八层地狱的人,是以凶恶为力量、以残忍为谋生、以欺凌弱小无辜为乐趣的渣滓。
  这样的人,必须从这个世界抹除。
  他就这样蛰伏在黑暗中,寒冷与饥饿不能融解他内心的愤怒,孤独和寂寞不能阻止炎火在内心的燃烧。手里的剑已经在颤抖,就像是饥饿的野兽,等待着鲜血的填塞。
  风从北来,黄沙流动。鹞鹰已经遁入夜空,远处的人群如赶牲口一般的将女人们驱赶起来。女人们的哭声、男人们的威吓和嬉笑声,刺破死一般沉寂的荒漠夜晚。他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内心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一抹寒光忽然瞥来,若有意若无意,但是刹那的目光交汇,让他冷静下来。那个人,知道自己存在。
  他缓缓站起来,一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猛如虎,捷如豹,灵如猴,巧若飞禽,凶恶如豺狼;疾如风,稳如钟,定如松,闲若游离,杀伐如天崩。”这几句话映在脑海里,如镌刻在石板上一般。他做不到这样,因为他还只是个弱者,但是,“凶恶如豺狼,杀伐如天崩。”他低声念道,他可以拔剑,可以迎敌,即便身死。
  那个姑娘的面孔浮现在眼前,秀气、娴静,还有那双如秋水般明亮的眼眸,然后是,那具挂在沙棘树上的尸体。是你,是你害死了她,而今,凌辱杀害她的凶手,就在你的面前。不由地,右手已经按在剑柄上。而那个男人,已经朝他走来。
  “你是什么人?竟然有胆子跟到这里来!”男人上下打量荆哥儿,露出一副不屑和冷酷的笑容。“瞧你这一身行头倒有点意思,只是,这些东西真是你的吗?不好好子曰诗云去念那些劳什子的圣人之书,跑到这里来冲好汉了!知道老子是什么人吗?看见老子手里的刀了吗?”一柄六尺余长宛若弯月一般的弯刀出现在男子的手里。“知道它杀了多少人?”男子望着森然的弯刀,笑容越发的残酷和狡黠。
  荆哥儿静静的站在那里,一丝不安和退却已经消失了。那本书首页的字就像是一根根尖刺,扎在他柔软的内心里,让他镇静、沉稳和清醒。这痛,还让他愤怒。
  “我记得你,上次在石林那里,你杀了我一个兄弟。不错,反应不错,表现不错,只是,”男子语音一沉,双目直指的盯着荆哥儿。“上次没让你死,你居然敢跟随到这里来,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蠢货,你以为老子的地盘是那么好践踏的吗?”
  “你们杀了他们,他们只是无辜的老百姓,于你们无冤无仇,更无多少财货可供你们劫掠,更何况,你们劫掠财货也就罢了,为何要杀了他们?”荆哥儿一字一句的道。“还有那个姑娘,多么善良的姑娘,你们竟然狠心凌辱她杀害她,你们,你们毫无人性与禽兽无异。”
  “哈哈哈哈,”男子大笑起来,“小子,老子们办事还容不得你来评断,你也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有何资格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你的小命顷刻就在老子的刀下。
  “是吗?”荆哥儿垂下目光,刘海落在脸上,暗淡的神色如天上的颜色。“一人生死何足道哉!只是那份正义,那份良知,需要维护。”
  “正义?”男子厉声喝道,脸孔狰狞起来。“良知?狗屁!你这样的书呆子只配在家里摇头晃脑,在你们那狗屁圣人书籍中寻求安慰!正义?良知?老子为了生存,为了过得好,杀人就是手段,劫掠就是手段,只有杀了你们,只有让你们恐惧,才能让老子们过得舒服安稳!”
  “你们活着,便是一群豺狼围着一群羔羊,只会破坏、伤害、浪费!你们,不足以活在这个世上!”
  “呸!”男子刀一横,冷然喝道,“谁来主宰老子们的命运,谁来评判老子们的手段?老子自己,你们这群狗屁一样的东西,只能在老子刀下瑟瑟发抖。”
  呛,剑已出鞘,震颤的余音在空中飘荡。
  青冷的光映照在荆哥儿那苍白瘦弱的脸上,一双眸子,淡漠平静。
  “有个人对我说过,剑不只是佩饰,不是王公贵族士子们标榜权势、地位的工具。剑,乃杀器,为搏斗而存在。”轻轻一吐,气息飘然而出,化作风沙中的余息。
  男子瞳孔收缩,满脸的讥诮和不屑消失了。他重新打量面前文弱的年轻人,年轻人的镇定、沉稳和决绝,让人犹豫。或许他真的弱小,或许他真的毫无威胁,但是,仿佛他的内心里有一柄长枪,支撑着灵魂的尊严。灵魂,变得高大而锋利。男子吞了口唾沫,嘴唇漾起一抹笑意,哂笑道,“小子,口舌之力并不能改变你的命运,口舌之快也不能为你增添任何力量。老子要杀人,被杀的人还从未逃脱过。”
  “为了他们,为了良心的不安和痛苦,”荆哥儿举起剑,喃喃道。“为了那个人的告诫,杀!”寒光一闪,他箭步而出,手中长剑在风沙中发出尖锐的声响,斩向对面的男子。
  剑,乃杀器,迎敌出鞘,出鞘必决。
  风忽然呼啸起来,卷起漫天的黄沙,弥漫了整个黑夜。荒漠上,只剩下一道道暗影,在那里驻守,在那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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