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老师好

　　两个月后。
　　休伯特睁开眼，太阳已经逐渐从东边升起，慢慢越过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尖顶，古老悠扬的钟声随着白鸽的起落远远地荡漾开去，又是新的一天。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他又从这个圣疗池里见到梵蒂冈的日出。
　　在金色的光辉平铺大地的时候，休伯特从池子里缓缓起身，身上的刀痂都已经结好，不过并没有完全脱落，休伯特也不理会它们，匆匆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开始往训练场跑去，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两个月以来他翘掉了圣堂所有的课程，如果被外界那些渴望用万金来购买一个圣堂名额的人们知道一定会痛心疾首地说这是多么可耻的浪费，但是休伯特不在乎，因为他有更好的老师。
　　结束早上的晨练，然后跟从宿醉中醒来的凯恩打声招呼开始神术方面的修行冥想，下午练剑，等到傍晚圣天骑士团的副团长玛格丽特结束一天的工作回来和她对练，被她一一指出不足后在被她砍到昏过去，一整个晚上泡在圣疗池里，第二天恢复个七七八八再重复继续，相当充实的日子。
　　只有休伯特知道那是何等的地狱，没有娱乐没有休假，日复一日被戳穿身体打断骨头。有时候在夜里他总是会梦到自己真的被洞穿心脏死去，惊吓中他醒过来发现只有一池安静的圣水和微凉的夜风。
　　亚当斯会经常来探望他一下，这个腼腆的神术天才很讨凯恩喜欢，因为他意外酒量很好，被凯恩骗去喝酒以后红扑扑的小脸可爱极了，直到那个时候休伯特才知道原来亚当斯除了念神术的时候不会口吃，喝醉的时候也不会，甚至还能唱歌。
　　偶尔菲妮克斯也会来，带些关于阿洛肖的情报过来。第一天的时候这个半大的女孩涂上口红穿上高跟鞋来见凯恩，盛装而至宛如公主。凯恩一边和休伯特抱怨说伤风败俗一边流着毫无说服力的鼻血。遭到了休伯特与菲妮克斯的一致鄙视，在厮混熟了以后这个王族的大千金也会自己带着酒来，拉起袖子和凯恩对瓶吹。两个人发酒疯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对活宝父女，休伯特和亚当斯只好面面相觑躲到一边。
　　至于丽雅，从那场该死的舞会以后休伯特就一次也没有见到过她了。就算见到，当时把话说得那么惨，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道歉。
　　现在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双手握紧，重复劈砍的动作。挥出的剑已经相当规范，一道道剑弧连绵不绝，这种死练带来的进步也是可怕的，骑士剑里的剑技圆舞曲他已经掌握的差不多了。
　　“哟，小鬼，准备好了吗？”玛格丽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日色西斜照在那个女人暗红色的长发上，浪漫而又美丽，她随手把抱在怀里的头盔扔在一边，拔出身后的双短刀。
　　从几天前，玛格丽特已经不用直长剑攻击他了，而是换做了双短刀，连攻击方式都换了一种。虽然玛格丽特没有解释但是休伯特是知道的，菲妮克斯曾说过阿洛肖的武器便是双刀，而玛格丽特的攻击方式正是泰格里斯家族独一无二的剑技。
　　休伯特心里非常感激这位老师，哪怕她是刀子嘴，背地里还是专门去学习了泰格里斯家族家族的刀法来对他进行针对性训练。而毫无疑问，这种刀法对于已经身为骑士团长的奥莉薇•玛格丽特而言早已用处不大。但是她还是为了休伯特去学了。
　　“是的，老师。”休伯特恭敬地鞠躬。
　　“别整那么多礼数了，今天一天烦死了，那群骑士的脑子都是猪脑子。”玛格丽特转动肩部，不耐烦地说。休伯特很早以前就有一种猜测，把所谓的每日对练改在傍晚其实就是为了给老师每天工作以后舒缓心情出气用的吧。
　　他苦笑摇头，踏步，长剑对着玛格丽特正劈而下，依旧是第一天就使用的进步挥砍，但是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已经截然不同，腰腹发力与身体的配合让这一剑有种流顺之感，甚至隐隐还存在一种“势”。
　　更加重要的是，那柄剑刃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灵力！
　　尽管玛格丽特这两个月几乎把他打废了一遍在重新拼接起来，他还是做不到想雷蒙德一样开启自身的魂藏，迈入真正的灵觉者之列，但是他学会了使用圣印，用其代替魂藏控制身体的灵力，勉强成为一位伪灵觉者。
　　玛格丽特的身影瞬间从原地消失，速度快到留下一道残影，这位骑士团长的骑士变了，从凛然的玫瑰变成一头凶蛮的猛虎，短刀在她手中翻出刀花。她身体微微俯下，动作诡谲无声。
　　泰格里斯家族的虎步吗，休伯特的目光紧紧追随这玛格丽特的声音，他已经见过好几次这种高速无声的步法，甚至连他本人也在学习这种步法。模仿猛虎的猎杀，是泰格里斯家族必修的步法，那个家族的战士借由这种步法在战场上闪过万军的箭雨，而后靠近骑兵的马旁暴跳而起砍下骑兵的头颅！
　　他抬手就是打了一记“炽”，“炽”是一个相当好用的二阶神术，在一定距离内发出一道兼具高温的圣光，虽然力量不大速度却极快。休伯特的神术天赋并不算多么出众，这么多天也就学了实用的二阶神术，不过好歹也熟练到了无言，也就是不需要咏唱的地步。
　　顺便一提，神术从熟练程度上分为神术本位，疾言，无言三大阶段，从位阶上则是一至五阶五个大阶梯。
　　玛格丽特双刀反握，随手斩断了迎面而来的炽：“直觉不错，小家伙。”她表扬了休伯特一句，手上的刀却没歇着，化作成片的刀网向休伯特围剿来。
　　泰格里斯家族刀秘技•千杀！
　　转眼之间，休伯特的面前便是密密麻麻的刀网，仿佛有一千把刀在他面前舞动。而他只有一把剑，碰上那层刀网手中的剑就像是伫立在暴风雨中，斩击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几乎控制不住手里的剑，剑锋疯狂地跳动。
　　“看清它，不要被迷惑，千杀虽然每一刀都有力度，但是不是每一刀都是用来致胜的，前面的刀全都是用来压制敌人，只有两柄刀是剑齿虎的牙齿，看清它！”玛格丽特的呵斥声骤然响起。
　　休伯特睁开眼，原本铁灰色的瞳孔转眼间变成赤金色。
　　将灵力集中到眼部，可以让双眼捕捉到原本不可看见的灵力，灵视是每一位武者必修的技能。玛格丽特的双刀上也有残留的灵力，这些灵力在他的视界中仿佛上下翻飞的绿色弧光。
　　如潮的刀光被滤过，缓慢下来，在一片错乱的绿光中只有两条显得无比清晰，像是游鱼一样在游动，比起周围的水流缓慢上很多，他努力地把剑刺了进去，与其中一条游鱼碰撞，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休伯特抽身后退，他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
　　“太慢了，我手里的刀有两把！”玛格丽特并不满意，左手刀的刀锋上沾着休伯特的血。原本这一刀会划过的是他的喉咙。
　　“老师，您还真是会难为人。”休伯特苦笑，凝神屏息，他挥舞起长剑，动用骑士传统剑法中的圆舞曲，这一式讲究连绵不断的剑弧，像是舞会上女孩起舞散开的裙摆。
　　只是面对玛格丽特双刀的猛烈攻击，剑弧很快就被打散，单纯的剑法上休伯特甚至没有办法打到平手。
　　那么就只有取巧了，他拖着剑突然后撤，含混复杂的音节从他嘴里吐出，周围的灵力振动起来，与那些神秘的音节开始共鸣，他开始吟唱神术。
　　“我说了多少次，面对觉醒了灵力的骑士，当面咏唱神术就是找死。”玛格丽特运用虎步只花了三步就来到休伯特面前，一刀纵劈而下，一刀横拉至休伯特胸前，刀锋割开气流反射夕阳之光。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休伯特眼里的笑意以及他的口型。
　　那并不是在吟唱神术，只不过是在装样子！
　　“我当然知道啦，老师！”四道金色的锁链骤然升起，它们凭空出现，缠住玛格丽特的手臂，腰腹。
　　可是玛格丽特的身体没有退，她的刀透过锁链，依旧笔直地指向休伯特的腹部。
　　清脆的撞击声，休伯特挥剑拦下，他并没有因为陷阱得逞而得意忘形，两指并起，指着玛格丽特的额头，神术•炽发动。玛格丽特后撤，金色锁链已经缠上了她的身体，她挥刀防御，却惊觉自己体内的灵力荡然无存。
　　那金色的突然出现的锁链并非是什么神术，而是休伯特的圣印，圣印•十诫。
　　上帝曾亲自用指头在泥板上书写十诫，将其交付给先知摩西，包括不可信异神，不可雕刻偶像，不可妄称神之名等等，这十道金色的锁链就是十诫，而十诫加身的结果就是灵力封印！
　　休伯特测试过，就算是面对凯恩十诫都可以让他无法发动神术，但是十诫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根据赐印者和受诫者的差距，作用的时间差距极大。对于凯恩大概只有三秒。
　　而对于玛格丽特，有三秒钟吗？休伯特不知道，他只能赌一把，这是他迄今为止最接近胜利的一次。炽的光辉已经打出，灼热的射线直射玛格丽特的额头。
　　刀光暴起，简直像是裹挟着旋风，将十诫锁链崩碎成碎片。比预料的时间还要短！可是休伯特顾不了这些，炽已经逼近玛格丽特，甚至都倒映在了她的瞳孔中！
　　双刀划过，玛格丽特的发丝飞扬，她将炽一刀两段，再一刀三段。最后一刀划过休伯特的手指，血珠溅起。
　　休伯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疼痛，而是惋惜，就差一点，可能连一秒钟都不到，他输了。他闭上眼睛，等待接下来的毒打。连续动用圣印和神术已经把他的体力抽空了。
　　刀架在休伯特的脖子上，但是始终没有砍下来。休伯特的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玛格丽特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似乎不打算像往常一样让他习惯痛苦。
　　“老师？”
　　“知道为什么你的圣印没有起作用吗？”玛格丽特淡淡地说：“因为你的十诫作用在了我全部的灵量上，而不是我用来对付你的极小一部分灵力。”
　　休伯特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我就说为什么十诫的封印连一秒钟都不到，就算是我的圣印不完整面对凯恩也可以封住几秒。如果是同辈人的话时间会更长才对，这样我的神术就可以打到了！”
　　“没错你打到了，恭喜你赢了一次。”玛格丽特撤了刀，转出一个漂亮的刀花收进了小腿上的刀鞘：“但是别得意，你打败的只是两个月以前的阿洛肖，而且还是一个没有圣印的阿洛肖！”
　　一记手刀砸在他的头发上，休伯特大哼着痛痛痛蹲下了腰。
　　“你在进步，他也在进步，如果你两个月就能提高这么多，那么别人也可以提高，不要得意忘形。”
　　“知道了，老师！”休伯特兴奋地说。
　　玛格丽特微笑，但是还是看了休伯特一眼，伸出手摸了摸他额头的圣印，那个闪闪发光的金色十字，沉默不语。
　　“老师？”
　　“虽然是作用在我全部的灵量上，但是从结果来看，还是太弱了。”玛格丽特叹了口气：“你的圣印真的没问题吗？十诫锁链应该有十条，可是你只有四条。”
　　“这个啊，没什么关系。”休伯特淡淡地说，也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的圣印。
　　就好像是神明的恶意，他的圣印也似乎出了一点问题。
　　“所谓圣印，据说最初就是神之法则的一段碎片，它们在植入人体之后会根据人体的灵魂或者肉体的特异性而发生变异。一般来说，圣印可以分成增幅型与特殊型。”之前凯恩为他指点圣印使用的时候曾经这么说道。
　　“所谓增幅型，一般来说就是加强对某一种灵力的控制，能够操纵水流或者火焰什么，特别是对其中的一个方面极大振幅，比如同样是水属性增幅圣印有些是控制水流有些是结冰。对于神术师与骑士这种能力朴实无华的强悍，而且能持续使用。”凯恩说道，他举起右手缓缓张开，在他的手掌心中静静蜷缩着一只小小的红鸟。
　　“这种增幅型的圣印通常会伴随一只具象化的幻兽，你也看出来了，其实赐印者就是通过这个幻兽媒介来加强对某种灵力的控制，像是国王通过国家机构一层一层传给下方的百姓一样。这就是我的圣印•朱雀，能力是控制热量。”
　　“具体而言，朱雀可以在一定范围瞬间蒸干所有水分，让空间干燥，提供一个极佳的火属性释放环境。”凯恩道。
　　他掌心的那只火红色小鸟只是抬头看了休伯特一眼，一瞬间休伯特就感到了燥热，仿佛置身于东方的绝望沙海数天，口干舌燥，眼睛也在发疼，他伸手抓向一边的水杯，水杯中的水早已不见踪影。
　　凯恩的手一握，那只小鸟也随之不见。他让休伯特缓了缓，继续说道：“但是有些圣印不能简单的这么概括，它们表现出来的能力非常特殊，有些更一个恐怖的神术一样释放一次就能把人的精神力抽干，有些则是完全无法用常理甚至目前的神术能解释的现象。”
　　“比如？”
　　“比如上一届听说有一个人的圣印是寿命剥夺，在一分钟能把人变老十岁，时间到了之后才能变回去，这根本没法用常理解释。”
　　“好夸张……那我的圣印呢？”休伯特道。
　　“每个圣印都会有一种特别的符号样式，从古至今积累起了不少的量，也整理出一本圣印符号大全，上面对每个圣印的能力与符号做了详细的统计。”
　　凯恩分开休伯特的头发，看着那个闪闪发光的金色十字架道：“你的圣印是圣诫，也可以被称之为十诫。”
　　“十诫？”
　　“应该知道吧。”凯恩的手边拿着一本圣经：“圣经里上帝与摩西曾在西奈山立约，总共十条刻于两块石板之上。这个圣印就是以此为名。”凯恩道：“这是特殊型的圣印，可以说很强，它的能力便是封印。封印一个人的灵力包括圣印。”
　　“那不是无敌？”休伯特一愣，“把对方变成无法使用的普通人而自己还可以使用灵力，这不是秒杀？”
　　“哪有这么轻松。”凯恩白眼一翻，笑骂着说：“圣诫的封印力度和封印时间肯定是跟你本身的实力成正比的，难不成你还能封住教皇。这个圣印是圣字级，挺强的了不过还算不上是最高层次的那种。”
　　“最高层次？”
　　“红衣大主教他们的圣印，在某个领域内达到极致乃至于近神。比如炎的红衣大主教，圣印为炎帝！”
　　“好霸气。”
　　“那种事情离你太远甚至连我都太远了。我们还是来看看现在你的圣印孕育到什么水平了吧。”凯恩道，往休伯特的圣印中注入一股灵力。
　　然而最后的结果，是他们两人都沉默了。
　　“大概本来就有一点预兆，我的失忆如果真的是发生在赐印之时，那么圣印会出现一点问题也不奇怪。”休伯特露出淡淡的笑容：“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实用，虽然只能封住那么短的时间，但是任何人的圣印在我面前都等于不存在，无论阿洛肖的圣印有多强。”
　　“你倒是挺乐观的。好了，回去吧。今天晚上就不用泡池子了。明天再来，明天我会提高到进步以后的阿洛肖的难度。”玛格丽特摆了摆手。
　　“谢谢老师。”休伯特忽然郑重地说，对着玛格丽特深深鞠了一躬。
　　“老师你真是一个好人。”
　　“突然这么肉麻干什么？”玛格丽特有点不自在地说，已经好久没人跟她说这种话了。
　　“不，只是很早就想说一声谢谢，身为如此强大的骑士团长每天却要浪费时间和一个孩子对打，还要去学习别人的武技。”休伯特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望着自己手上因为长时间一直握剑而磨出的老茧：“如果不是老师，就算我在努力也不可能有今天这种进步速度。”
　　玛格丽特沉默了片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称你为废物，我向你道歉。那时候我以为你只不过是大神官的养子，现在看来你不是那种没用的家伙，最起码，日复一日踏入死亡还能坚持下来的人很强大。”
　　休伯特扬起头，眼神明亮：“今天晚上大概会有小小的聚餐，老师会来吗？”
　　“你是说你的朋友们加上那个酒鬼？”玛格丽特轻轻笑了笑，望着太阳沉落下去的地方：“不了，我还有点事，顺便提醒你们一下别被他带成酒鬼。”
　　“凯恩叔叔人其实也很好，虽然爱说烂话又酗酒，但是心底里是一个温柔的人。”
　　玛格丽特瞥了他一眼：“假如是凯恩让你来请我去聚餐的话，我想今天晚上要不你们俩一起去泡池子算了。”
　　休伯特尴尬地咳嗽两声，挠了挠头：“被老师看穿了。”
　　“你们俩真的是越来越像了。”玛格丽特摇了摇头,背对着夕阳走去，她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和一群小朋友和糟老头子打打闹闹。”
　　望着那个孤单但是锋利如剑的背影，休伯特在心里默默地想，正是因为知道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希望你能我们一样，至少享受片刻的安稳与温暖。
　　他忽然鼓起勇气，朝着那个背影大喊：“老师，其实您的头发，真的很美！”
　　玛格丽特的身影顿了一下，远远地摆了摆手，两侧教堂林立如塔，默默眺望紫红色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