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舞会

　　一周以后，圣索菲亚大教堂罗帕偏殿。
　　夕阳坠入大地，暮色像是丝绒被神整齐地铺开在天空，缀以稀疏零碎的星辰。年轻人们有说有笑地走进大厅的门扉，他们换下日常上课穿的统一服装，穿上标识着各自家徽与身份的礼服，女孩们戴上闪亮的耳钉以及高跟鞋，乐队演奏起弦乐，各色食物摆上长条餐桌，奢醉浮华的气氛中这些罗马的孩子们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那座整日载歌载舞的君士坦丁堡。
　　休伯特穿着一件白色的西装站在门口，人流从他身边经过，他只是扬起头看着星星慢慢变亮。
　　他在等人，而那个人总算是如期出现。
　　“嘿，好久不见。”站在门口的休伯特挠了挠头，说，脑海里早就已经构思过无数次见面之后应该说什么，但是看到她的时候就全忘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只憋出一句：“你真漂亮。”
　　“只不过是来舞会穿的礼服，你不也是。”丽雅安静地看着他。她穿着一件紫色的礼服，带着白纱的手套，散开的裙摆仿佛一朵在黑夜中盛开的紫罗兰。平日里披散的金发此时优雅的盘起，露出天鹅一般的后颈。
　　自从遇到阿洛肖之后，整整一周他都没有见到丽雅的身影，在神术课上见不到，在图书馆里找不到，他问遍了所有人，可是那个小魔女似乎人间蒸发了一样，而再遇见的时候，小魔女乖乖地打扮了起来，变漂亮了，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公主，但是也变得疏远了，像是一束远在天边的紫罗兰。
　　“你还……”休伯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挥手打断，那双紫瞳看着他，问：“我记得我叫的人是雷蒙德，不是你。”
　　“他把他的邀请函给了我，雷蒙德说他不适合参加这种舞会。”休伯特扬了扬手中的邀请函：“我跟他们说我是大神官的养子，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那双紫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继续问：“你来干什么？”
　　“我……”休伯特默默低下头，他觉得自己仿佛忽然变成了亚当斯，面对那双眼睛的时候也变成了口吃。
　　看着他的那副模样丽雅没有再追问，她拉起裙摆，迈上台阶，与休伯特错肩而过。在那一刻休伯特听到她用很平淡的语气说：“随便你。”
　　舞会的灯光和小提琴的音乐淹没了那个紫色的背影，她没有回头，休伯特还站在门外，注视了那个影子很久。
　　那不是去参加一场盛宴，因为根本没有喜悦，只是孤单得有些绚丽。
　　他的表情慢慢变得坚定起来，跟着那个背影，踏入王族的宴会。
　　宴会厅的二楼，菲妮克斯拉上门，双眼里露出一丝失落：“真可惜，我还想多听一会儿，这首小夜曲可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就差你了，快点吧。等到会议结束之后，你们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她的身后有人淡淡地说。
　　菲妮克斯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快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她面前的餐盘上放着一张印着不死鸟徽记的信函。这张圆桌上的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封类似的信函，只不过印在上面的烫金徽记各有不同，剑齿虎，紫貂，公牛，猞猁……
　　“我们在这里，有意义吗？”剑齿虎徽记对应的那个人转着自己手里的信函，随意地说。
　　“当然有，各位的家族都是罗马最有权势的家族。”紫貂徽记对应的人说，他有些微微发胖，向之前发言的那个人看过去：“当然，如果某些人认为自己的家族没落了没什么实力，这种不自信也可以理解。”
　　啪的一声，之前的人按下自己的信函，那双森然的绿瞳盯着紫貂家族的继承人，那股恐怖的感觉像是被真正的老虎盯住，让他自觉闭上了嘴。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还没开始进入正题你们就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你们男人真是的，太粗鲁了。”菲妮克斯一脸娇笑着打圆场。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寻求结盟，一来圣堂的势力不可揣度，二来，我想你们都有耳闻，他也来了。”有人沉声道，他的家族徽记是公牛。
　　提及“他”，在座的十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最清楚“他”的可怕，身为罗马的十大王族他们都居住在王都君士坦丁堡或者附近，可以说他们是圣堂离“他”最近的一批人。
　　“他真的来了？”紫貂发言，甚至其中还有一丝颤声，这种恐惧比面对剑齿虎的那位时更深。
　　“有人已经与之接触，并且差点死掉。”又一位家族的子嗣开口说道。
　　“差点死掉，还真是他的风格，在圣堂中他也敢乱来？”另一个人半惊半怒。
　　“你可曾看到他被什么东西束缚过，王法？宗教？道德？他是魔鬼！”有人愤慨地拍桌子：“在这片神的土地上他应该受到惩罚！”
　　“对，没错，他干了这么多天理不容的事情，是该付出代价。”有人赞同道。
　　扑哧一声，某人笑出声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洛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那个发笑的人，他们之中的猛虎。
　　“抱歉抱歉，我只是没忍住。”阿洛肖摆了摆手，想了想：“我只是觉得一直以来与我相提并论的家伙们都是胆小鬼很好玩而已。”
　　“你！”有人一拍桌子，愤怒地站起，额头上青筋凸显。
　　“你什么你，一群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及的蠢货，聚在一起就以为能抗衡的了谁，这个十大王族的聚会是什么，动物园吗？”阿洛肖慢慢站起，他的身上散发出的压力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那是货真价实的杀气。
　　在罗马十大王族中，泰格里斯家族也是异类的存在，其他的家族都是通过从政或者经商获得他们如今的地位，唯独泰格里斯奉行的是军武之道，每一代人都要经过战争的洗礼，因此这个家族牢牢把握这罗马帝国的军权。虽然同为贵族，但是那些优雅的服饰并不能盖住他们身上的杀伐之气，其余的贵族一直有隐隐地对其轻视，认为他们只是一群屠夫。尤其是在亚述之乱后，泰格里斯家族几乎从罗马除名。直到最近他们才重新在贵族圈子里站稳脚跟。
　　可是现在，那些自命高贵的人不敢抬起头直面那双深绿的虎瞳，没有人愿意和猛虎对视，剑齿虎的剑齿就像是抵在了他们的咽喉，随随便便妄语就会被撕开喉咙。
　　“看看你们，弱，太弱了。”看着这些王族的表现，阿洛肖越来越失望，轻蔑地说。这些人恐怕都没有见过血，整天处在养尊处优的温室里念叨着神术就以为自己是天才。
　　“我来提醒你们，他的名字是罗丹•摩根，查理•巴斯曼国王的亲生子，神圣罗马帝国唯一的继承人，按照国法我们见到他都要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王子殿下，而现在你们所作的一切传到国王的耳朵里都是叛国的大罪，株连九族！”阿洛肖冷冷地说，“至于同为圣堂的参者，他的实力一百个你们都不够他杀，你们要怎么做，联合起来搞阴谋陷害他？这就是大贵族的作风吗？罗丹•摩根虽然乱来但是从来没有阴险的名声，而且他看你们就像看虫子，根本不会浪费心思对付你们，可你们还想要去招惹他？哈哈哈，在这片神的土地上乱来的家伙是你们才对！”
　　“我们不是去招惹他，我们只是自保。圣堂的水太深，有朋友总比没有好。”有人辩解道。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狩猎，不是为了交朋友，你什么时候见过老虎与别的生物同行？”阿洛肖冷冷地瞪着他。
　　“不要太过分，泰格里斯家族的人。我们敬你的家族有和我们一样古老的荣誉才让你与我们共处一室，而不是让你来对我们说三道四。你不是皇族，没有资格站着评论我等。”
　　“嘿，古老的荣誉。你们还知道泰格里斯家族是古老荣誉的家族啊。”阿洛肖舔了舔嘴唇，森冷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家族一直以来是怎么看我们的，又是怎么在我的家族落魄的时候落井下石。如果不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我早就提着刀一个个去问候你们了。”
　　他们中有些人的脸色变了，那些人是家族中的核心成员，也知道一些关于自己家族曾经对泰格里斯做过的事情。
　　“无论如何，那是我们父辈的问题。阿洛肖你要知道他们是真正的权力者和家族的决策人。一切以家族的利益为重。我可以向你道歉，但是那也只是代表我个人的看法。家族不会道歉，我想在座的家族没有哪个是干净的，包括泰格里斯。”菲妮克斯着重强调道。
　　“是啊，我知道，可是我已经没有父辈了，我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干净些。”阿洛肖轻轻摸着胸口的那个徽记说道道：“而你们就像是你们的父辈让我恶心。”
　　他摔上门离开了房间，这次十大王族的密谈，泰格里斯家族却率先离开。
　　回到宴会厅阿洛肖深深吸了口气，向服务员要了一杯香槟。
　　“如果不是我们在那一战败了。”阿洛肖想，露出狰狞的微笑，看着二楼那扇紧闭的门窗。
　　他摇了摇，饮尽杯中的酒液，匆匆下楼，绕过起舞欢呼的年轻人们，目光四下寻找，他之所以愿意答应那些王族的年轻人出席这场舞会，才不是为了对付罗丹•摩根，而是为了更加重要的事情。
　　“你能不能别跟在我的身后？”丽雅一边刨着鱼子酱一边说。
　　休伯特缩了缩脑袋，他一个人坐在丽雅后面，不近不远地跟着丽雅，虽然捧着一块蛋糕但是显然吃的心不在焉。
　　“去找个漂亮妹子跳跳舞，这里是舞会，是来跳舞的地方。自信点，你是大神官的养子还是很吃香的。”丽雅背对着他不冷不热地说。
　　“我不会跳舞。”休伯特摇了摇头，他想了想：“要不你教我喽。”
　　“不错，就这么说，但是请换个对象。”
　　“我见过阿洛肖了。”休伯特道，他扬起头看着头顶的水晶吊灯，他累了，不想再绕圈子了。
　　丽雅的动作停下了片刻：“我知道，雷蒙德跟我说了。”
　　“对不起把你卷进来，这一切和你没有关系。今天也是一样，其实现在你就应该离开。”丽雅低语。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休伯特笑了笑，只是笑容有点难过。
　　“我知道，不要问，我也不会说。”
　　“假如我和阿洛肖一样逼你说呢？”
　　“那你也是我的敌人了，你也要与我为敌吗？”
　　认真的口吻，容不得一丝妥协。休伯特叹了口气，小魔女的作风就是这样，非敌即友，立场鲜明。
　　“你是图灵•蒙哥马利大主教的养女，但是你并不姓蒙哥马利，对吗？”他忽然问道。这个问题让丽雅的身体一顿，默然转过了身。
　　“你想说什么？”她盯着休伯特的眼睛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休伯特不动声色地说道：“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你天性仗义如此，还是说你其实也和阿洛肖一样在怀疑我？”
　　“怀疑？”
　　“总不能只是可怜我是一个失忆人吧。”休伯特耸了耸肩，也盯着那双紫瞳，那双美丽双眼中最深处的黑暗他一直没有看懂过，或许这是一个机会，或许这双眼里再也不会出现自己的影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说出口：“我和你一样都是大神官和大主教的养子，雷蒙德说你也是突然出现的，区别只是在于我失忆了而你没有。那么可以这么想，你在观察我，你在确认我究竟是什么人，因为这对于你而言是很重要的。作为主教之女你想成为圣女，我或许是一枚具有潜力的盟友，而作为紫瞳的魔女，我就有可能是那个什么……亚述的魔星！”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巧合的相遇，我和亚父一样，他说我之前就很厉害，我们之前就是养父子关系，实际上都是谎言，他把我送进圣堂就是为了让我帮他拿到圣子，虽然我并不清楚这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我和你也是一样，不然为什么堂堂的主教之女要靠近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白痴。”
　　他指了指自己，露出惨然的笑容：“别说阿洛肖会怀疑我，就连我自己也会怀疑我自己是不是以前和你有什么关系，那个什么亚述的魔星，听起来好像挺厉害的。”
　　丽雅的紫瞳里爆发出一股怒气，她从未如此愤怒过，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颤抖，想要在休伯特脸上甩一个耳光。
　　休伯特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道：“呐，我说，在你眼里我这副失忆的丑态是不是很好笑，丽雅•蒙哥马利，现在的我就像是一块被剖开的鱼肉，谁都可以叼走，你到底想用我做什么，在你眼里我到底有多大的价值，如果我真的是亚述的魔星的话，你又想让我做什么来帮助你这个现在的主教之女！”
　　这是第二次，休伯特被面前的这个女孩扇了耳光，毫不留情，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他的刘海散落下来遮住了双眼，看不清眼神以及表情。
　　“别拿你这种肮脏的思想，来随意揣度一个人的行为。”丽雅寒声道，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慢，为了让他牢牢记住，她看着休伯特，紫瞳中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我从来没想过你是这种人，你说的对，我根本不了解你，之前亏我还觉得你可怜，现在的你真的有点可笑。”
　　“你才不是什么亚述的魔星，别妄自尊大了，你什么都不是，就算你是什么我也不会关心。”她起身，冷漠地俯视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的陌生人。
　　“这样啊。”休伯特发出了低低的笑声。这个笑容让丽雅觉得简直难以理喻。
　　在这个时候，那个优雅的声音插入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个人对着丽雅弯下腰，用无可挑剔的贵族礼仪向丽雅行礼，说道：“美丽的女士，与我共舞一曲可好？”
　　那双墨绿色的瞳孔里也跳动着欣喜，但是可惜那并非是善意的喜悦。
　　丽雅静静地看着他，像是一位高贵漠然的公主俯瞰邀请她的臣子，然后她的目光扫过身边低头坐着面无表情的休伯特，片刻之后点点头说道：“好啊。”
　　阿洛肖的目光也瞥过休伯特，玩味似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走了，仅仅留下休伯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