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衣钵之恩

　　小满之后，雨量充沛。
　　对于江河神祇来说这一节气是一年中值得大喜的日子，每年小满一至，江河水量增幅，比起谷雨节气的润雨在水运积聚上更胜一筹。
　　江河神祇只需注意分神疏导辖境水量，那些天上掉不停的水运精华交给手下的辅灵官们去收拢回来就好。
　　奉泽山脉东方圆百里属于广夷仙门直辖属地，在这一项上南唐历代皇帝都是对广夷仙门感恩戴德。只要想想那座关中部的毕天仙门，在持提洲五座仙门排位上要落后于广夷仙门，但仙门辖境南北东西均达到千里以上，仙门祖山以外直接建起一座直属仙门任由祖师堂随意比划的王朝，尽管如此毕天仙门可还嫌小。至于持提洲仙门龙头座椅的龙渎仙门，直接占了那条天下九洲第三大济渎的龙渎，大渎大名就是仙门名，仙门名就是大渎名。
　　这两年南唐国境东部的江河神祇七七八八，小满一过，收拢回来的那些水运，自己吃掉一半多，剩下的炼化成瓶瓶水运宝丹，各有门路托人送到那座高高在上的广夷仙门去。这里面既有南唐皇帝的密旨授意，也有神祇们各自的小算盘，希冀着凭借这份小香火在那位这两年才在仙门中声名鹊起的仙人弟子，仙主小师弟的陆小仙师那边能混个眼熟。
　　这事到了陆矩那边，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在山下的日子里，自己给山水神祇烧香烧多了。
　　这山水神祇给他烧香，是头一回。
　　桌上瓶瓶罐罐七八十余，去年小满后送来的也在里面，不过那会儿他不在山就不知道这事。
　　几瓶几罐分别用上好的金线绑好，还挂着一面面书写仔细的木牌，木牌内容有的写着贺陆矩去年破境之喜，有的是些仔细挑选过的赠礼佳言，今年送来的还有一小部分是贺陆矩缔结道侣之喜的，离不开辖境消息也挺灵通嘛。
　　这会儿赵璧暇正跟着司谱祖师首徒，陆矩的一位女师侄在那修道初始的归元境苦熬，那缕先天生气聚全不容易，赵璧暇如今还有半年光阴就二十三岁圆满，这个年纪要再踩到修行路上，就算身负火德，难，甚至可以说是难上加难。
　　刚开始修道，不可能一蹴而就，急不来的事。赵璧暇每天在聚全那缕先天生气上只花费四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除了还免不了的入眠外，陆矩这个过来人就跟她说些先天三境各境界的宗旨细节。再有的富余光阴，她会陪着刚接触山上杂事的青芽一起帮做点简单事，譬如陪青芽学做那在淼塘宗留仙台和雨师悬舰上吃过的仙家食补，再陪着想两个人在山上现在还用得上的用具器材衣着，列好单子后托给采月峰弟子去山下城池购回或请狮子峰匠师帮忙置办。
　　赵璧暇和青芽这对主仆姐妹在黄庐峰岿然苑这边度过两月后终于开始适应起来，青芽从一开始见到岳峙只敢默默施个万福到现在敢开口笑着叫声祖师了，至于赵璧暇目前最习惯的事，大概就是那个床帘外那位像个门神的夫君陆矩了。
　　赵璧暇在广夷仙门还未正式拜入任何人门下，那位司谱祖师首徒镜曈也只能算是引路人。这件事是岳峙敲定的，陆矩没什么可说的，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在赵璧暇修行一事上怎么可能有脸去讲什么。
　　陆矩回到广夷仙门后，拜访卓尔峰时听说杨怀谷一年前随峰主张铮下山去了有些惊讶，那个在修道一事上堪称广夷仙门第一疲懒货，外加下山一事第一怂的大师侄竟然真的下山砥砺修行了。这让陆矩有些期望回山后的杨怀谷，不知道大师侄下一趟山会变成什么样。
　　今日清晨，除了镜曈照常来岿然苑为赵璧暇传道以外，镜曈的师父司谱祖师也一同拜访岿然苑。
　　九洲所有仙门宗门还有那些小山头的祖师堂座椅排序上，首位是那仙主或是宗主，再轮到执掌自家门派律例的掌律祖师和手握一座仙家祖师堂名谱的司谱祖师以及捏着所有神仙钱账本的司计祖师。
　　广夷仙门的司谱祖师是位女子，在陆矩还存世的那些师兄师姐中算是大师姐，名为魏从灵。
　　魏从灵先去拜见了师伯岳峙，再去西院找到正在一边丢石子一边驾驭两柄飞剑反复击石的陆矩。
　　陆矩瞧见了魏从灵便收回青鱼和逢春，笑喊一声大师姐，再请大师姐在石桌凳坐下，两手娴熟为魏从灵泡上一杯热茶，还要多叨一句师弟招待不周，大师姐多多谅解。
　　这对师姐弟其实并不生分，可以说魏从灵是陆矩在广夷仙门最亲近之人之中仅次于师父岳峙和大师侄杨怀谷的。自己小时候，不怎么会带孩子的师父岳峙一些没考虑周全的细微小事基本都是魏从灵这位大师姐补齐的。
　　前几年跟师父岳峙还在瀛洲游历时，陆矩听师父提起过有关大师姐魏从灵的旧事。
　　在差不多两百余年前，也就是甘露新历一千一百年出头的时候，那时候才刚刚坐上一把祖师堂交椅的魏从灵嫁给一位南唐前朝的书生，虽然那书生没有一点修行资质。两人还孕有子嗣，厮守数十年，结果是那仍旧一头青丝的“白发人”送白发人。
　　如今陆矩眼前的大师姐魏从灵也已经是将近四十的模样了，一位三百余岁的巅绝境大修士，跻身不了仙人境，只能老老实实走下坡路。
　　魏从灵今天来找陆矩，只有两个缘由，一来是想看看自己照顾过的第二个孩子如今娶媳妇后是啥个样子，自己这个长辈好宽心。二来是深知自身不敢试图跻身仙人境，还有百来年必然寿元枯竭，想把自己年轻时的佩剑传给小师弟。
　　那把剑原来是自己夫君家世代传下来的，当年他娶她时，那把剑是唯一聘礼。
　　一个书生，怀抱一只装着一把臻兵的剑匣，跟喜欢的女子说，除了肚子里的书本学问，应该也就这把祖传古剑值点钱。
　　魏从灵这两百年下来，每每想到那个光景，总会忍不住满面笑容。
　　魏从灵喝过半杯热茶，起身从法袍中取出装着那把佩剑的剑匣，双手捧起。
　　陆矩赶忙站定躬身低头，郑重其事。
　　山上仙家最讲礼仪的几件事里，有那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的衣钵传承。
　　魏从灵一手托住剑匣，一手划开匣盖。
　　匣中古剑百年未杀生，此时开匣，剑气犹然森寒凛冽。
　　一把巅绝境修士都未必持有的臻兵，不凡之处此刻展露一角。
　　魏从灵握住剑柄，让它再次现世。然后收起剑匣，托着剑首剑尖，缅怀地看了几眼，笑道“剑匣是故人亲手做的，我就不给你了，这把壮哉风，好好待它。”
　　陆矩没有开口拒绝更没有客气一句，不需要那些客套话，双手接过壮哉风，认认真真跟魏从灵说道“传道之恩，当不辱没。”
　　“试试顺不顺手。”魏从灵重新坐下喝那剩下半杯茶水。
　　陆矩握紧剑柄，将其立身在眼前。
　　壮哉风，锋芒毕露！
　　还未催动它，却剑气自溢，在陆矩脸庞肌肤上那层无形的灵气“金甲”上割开一道道细微剑痕。
　　“顺手，让师弟我更不敢辜负大师姐厚望了。”陆矩转头笑道。
　　魏从灵笑笑，小师弟以前没这么会说话吧？山下游历十年是不是光跑去学人说好听话了？这个媳妇不会也是靠着一张嘴拐来的吧？突然又觉得这样也不错嘛，两百年来一直活在自己心里的那个他，就笨的很，说喜欢她的时候还会脸红。结果最后年老临了时握着她的手，用那口回上来的气，说了一句“今日娘子，美貌依旧。几十年来，从没看够。”